“你的病……我听凡凡说过一点,是叫什么不全症?”李淑贤放下酒杯问道。
“成骨不全症。”
似乎是觉得目前喝的酒,还不足以上头到支撑自己说完所有的话,于是周小红一仰头把杯中的残酒都喝了,又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病,得这种病的人,骨头会很脆,轻轻一碰就容易骨折,并且这种症状会伴随一生。”
“也没有那么夸张,我查过资料,等患者成年以后,骨折的次数会大大减少,而且以后医疗条件越来越发达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见李淑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许海凡忍不住帮周小红解释道。
“遗传病?你是说,这种病是会遗传的?”李淑贤并没有被许海凡带偏,精准地抓住了关键词。
周小红诚实地点点头,说:“是的,有一半的几率遗传给后代。我外婆就有这个病,但是我妈妈没有,然后我也不幸遗传到了……”
李淑贤沉默了,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安静的空气里只有酒液汩汩流进杯中的声音。
“不要孩子不就好了吗?”许海凡打破了这沉默。
李淑贤和周小红同时惊讶地转头去看他。
“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许海凡问,“人这一辈子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尤其是在明知道孩子很可能会生病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把他生出来受苦?而如果只管生,不管养,又或者不能让孩子幸福,那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许海凡从没向周小红透露过自己这个想法,而且那时他们的关系也还没发展到足以讨论这个话题的地步,因此周小红听了这番话后,内心波涛翻滚。
不知怎的,周小红忽然想起了许梦真说的话,“我是你来自未来的女儿”。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不能听许海凡的,否则许梦真不就不存在了吗?
想到这里,周小红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是被许梦真洗脑了吧,什么“来自未来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呢?
与此同时,李淑贤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她明知道许海凡说的是他和周小红的未来,却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自己身上。在许海凡眼中,自己就是一个不能带给孩子幸福的不负责任的母亲吧。
是自己让他失望了,所以他才不想要孩子,不想为人父母吗?
李淑贤不敢问,只敢默默地喝酒。
“别说那么远的事……”周小红轻轻扯了下许海凡的衣角。
她并不知道李淑贤此刻内心真正的想法,只是下意识觉得做父母的,不会有人喜欢听到自己的孩子说以后不要后代。
许海凡则直接拉起周小红的手,看向李淑贤,坚定地说:“妈,反正我认定小红了,绝对不会因为她的病,或者其他什么事情抛弃她。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决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
是的,李淑贤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世上最了解许海凡的人就是她了。
这个孩子可以为了帮自己见到前夫而自杀三次;可以为了远离自己而义无反顾地放弃重点中学名额,跑去读能住校的四中;可以为了出人头地而拼命学习,考上清华……只要他决定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或事可以动摇他的决心。
他这次带周小红回来,与其说是征询自己的意见,不如说是通知自己这个当妈,就要当婆婆了。
因为就算她不同意,也改变不了许海凡的想法。
“还有一件事,妈,你记不记得我13岁那年进医院被抢救过……”许海凡又说道。
李淑贤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她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次许海凡在家割腕自杀,是被她发现后送到医院去的。这孩子现在提这件事做什么?
“记得。”李淑贤疑惑又不安地看着许海凡。
“当时我隔壁床住了一个胳膊骨折的小女孩,你有印象吗?”
李淑贤蹙眉想了想,忽然眉头一展,恍然道:“有点印象了,那个小姑娘好像特别能说,我记得她还问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之类的。”
“对,就是她,她就是小红。”许海凡笑道。
李淑贤吃惊地张大了嘴,看着周小红,“真的是你?”
周小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李阿姨,是我,只是我一开始对当时的事也有些记不清了,还是海哥提醒后,我才想起来的。”
“妈,当时你走后,小红又折回来跟我聊了一会儿天,是她改变了我的想法,让我重新看到了太阳,重新又想要活下去……”许海凡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你说这是缘分也好,是一种轮回也罢,总之小红对我来说,是非常特别和不可替代的人,我对她的感情也比一般男女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刻和久远。所以,妈,我真的非她不可。”
李淑贤快速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许海凡所说的这些话,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因为过去那些羁绊,已经深厚到了旁人无法动摇分毫的地步。
也难怪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会无视各方面差异,眼里只看得到周小红呢。
李淑贤叹了口气,对周小红说:“好了,凡凡的想法我知道了,那小周呢?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李淑贤问自己的想法,周小红整个人马上紧绷了起来。
她坐直了身体,认真而诚恳地说:“李阿姨,我把我自己最真实的情况都告诉您了,就是因为我不想对您有任何隐瞒,不想您日后觉得是我骗了您和海哥。”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虽然我有‘脆骨病’,但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不要骨折,努力不给海哥添麻烦;虽然我学历不高,只有高中毕业,但我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奋斗的方向,目前我读了一年多的夜校,将在明年七月毕业,我还报名了会计从业资格证的考试,顺利的话,明年也可以拿到证书……”
周小红说着看了眼许海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鼓励和一丝自豪,于是鼓起勇气接着说道:“李阿姨,我真心喜欢海哥,从我初中起就一直喜欢他,我知道我的条件跟他差得很远,但我对他的喜欢,绝对不输给任何人。如果……如果您能接受我、能祝福我们,那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说完这番话后,周小红感觉许海凡握住自己那只手的力道加大了。她和他对视,看到他眼中波光流转,就知道他此时跟自己一样激动。
不管李淑贤同意与否,许海凡此生都认定了周小红。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李淑贤被周小红的真情表白打动了,她从这个小姑娘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们都为了爱义无反顾,都有一种奋不顾身的执着。
虽然当初许下海誓山盟的两个人,还是走散了,甚至闹得有些难看,但她并不后悔和许海凡的父亲结婚,毕竟他曾经给过她无数美好的回忆,曾经在她最美的年纪里,给了她最美的爱情。
李淑贤举起杯,对周小红和许海凡说:“希望你们能记住今天说的话,将来无论有哪一方反悔了,或是变心了,你们都要愿赌服输。我不知道小周的妈妈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帮你们兜底的。”
周小红和许海凡相视一笑,各自举起杯,和李淑贤碰杯。
“谢谢妈!”
“谢谢李阿姨!”
又喝了一轮酒后,周小红想起什么,走到沙发边拎起一个礼盒,双手递给了李淑贤。
“李阿姨,这是我送您的香水,希望您喜欢。”
“香水?”李淑贤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赶紧放下筷子,去接礼盒。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层层包装,终于看到了里面淡粉色的香水。
轻轻按了一下,喷在手腕处,鼻子凑上去闻,香味有层次地沁入心脾。
真好闻啊……
这个过程中,周小红一直试图去回忆许梦真给她写在纸上的那些关于这款香水的解读。
可能是刚才的表白过于**,导致她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最后才磕磕巴巴地说:“这香水叫……叫‘真爱奇迹’,是兰蔻今年新推出的,前调……前调是花果香……中调是橘子,花生?还是花椒?还有个后调……哦不是,尾调……尾调是麝香,对,麝香……”
许海凡在旁边听得一头汗,一方面是为周小红着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根本听不懂。
但李淑贤却听得津津有味,其实她也不懂,只是觉得这些介绍新鲜有趣罢了。
周小红见李淑贤听得认真,又努力回忆了一下,说:“这款香水将使用者包裹在年轻的喜悦里,让她们重温内心深处的幻想。”
这是她记得最完整的一句话,恰好也击中了李淑贤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她把香水瓶在手中不停摩挲,脸上写满了喜爱。
“小周,谢谢,阿姨很喜欢。”
“不用客气,阿姨,您喜欢就好!”周小红开心极了,许梦真果然没有说错,这款礼物简直就是为李淑贤量身打造的。
“妈,您喜欢香水啊?我以前怎么没见您用过。”许海凡不解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李淑贤微微一笑,忍不住又抬起手腕,深深闻了一下。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香水。
当年许海凡的父亲送李淑贤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香水,虽然只是一款不起眼的国产香水,但她非常喜欢,直到离婚以后,她还一直保留着那个香水瓶。
后来她也曾想过再买一瓶新的香水,但又担心人家说她一个离异妇女整天弄得香喷喷的,太过**。
如果没有许海凡,李淑贤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在意别人看法的。
她就是喜欢打扮,就是喜欢弄得香喷喷的,就是喜欢跟男人打情骂俏,怎么了?她都离婚了,又不是出轨,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别的单身男人眉来眼去?
但她确实不能这样做,因为她有一个叫许海凡的优秀儿子,就算她再想放飞自我,也只能忍住。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跟她相依为命的儿子。
她不能让孩子为自己的肆意洒脱买单,也许当一个酒鬼,会比当一个别人口中的“**”,更能让孩子抬得起头一些吧。
所以喜欢香水这件事,就跟很多其他事一样,在她心里藏了下来,许海凡那么意外,也是情理之中。
从酒逢对手,到香水翻盘,从冷冷淡淡,到刮目相看……周小红只感觉自己这次去许海凡家顺利到仿佛有神明在保佑。
也许真像许梦真说的那样,她和许海凡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过了李淑贤这一关后,周小红和许海凡就正式成为了彼此的另一半。
这是一场在双方家长都认可的情况下展开的恋爱,他们坚信除非是他们自己的心,或者脑子出了问题,否则谁都不可能把他们拆开。
可这两个还未真正踏进社会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社会的现实与残酷。
短暂的元旦假期过后,许海凡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北京,继续去完成他的毕业论文。
没多久,他就接到了之前面试的那家鸿光集团的offer,工作内容正是他感兴趣的,薪资水平比他的预期还要高不少。
可惜他还没高兴一分钟,便发现了问题——他的工作岗位不在上海,而是在深圳。
难道是总公司弄错了?他应聘的明明是在上海的岗位啊。
许海凡赶紧打电话给人事部门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弄错,这个offer的工作地点就是在深圳。
之前上海那个岗位,总公司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但领导们又觉得许海凡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把他安排到了深圳分公司,想着先锻炼他两年,等上海这边有空缺了,再把他调回来。
为了能打动许海凡,他们特意调高了他的薪资,以表现公司的诚意,所以希望许海凡能好好考虑。
许久之后,许海凡才知道那个所谓“更合适的人选”,其实各方面实力根本不如他,只是靠着有一个在公司当高层的亲戚,就硬生生把他这个高材生给挤掉了。
但眼下,他并不知道这些实情,实际上,就算他当时知道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去深圳,再伺机调回上海;二,不接这个offer,重新找其他可以留在上海的工作。
前者意味着他毕业后就将跟周小红分开,后者意味着他放弃了一份相当体面的高薪工作,即便重新去找,也很难再找到一份比现在这份更好、更符合他的心意的工作。
难,太难了。
许海凡暂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小红,想自己先试着解决,比如继续投简历,找一找其他跟鸿光集团差不多大的企业里是否有合适的工作机会,能让他毕业后就留在上海。
但总体情况就跟他想象得差不多,要么是待遇不错,工作地点不在上海,要么是在上海工作,但薪资很低,再要么就是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可人家不想要他。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岳欣知道了,她就约许海凡出去,说自己有办法帮他解决。
但许海凡第一时间就拒绝了,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岳欣那张总是装无辜的脸。再说了,用膝盖想都能知道岳欣肯定不会无条件帮他,他可懒得去自取其辱。
岳欣对许海凡冷淡的态度极其不满,她觉得自己的忍耐也快到了极限。
不愿意见我是吧?那我就制造机会,让你不得不主动来找我!什么自尊骄傲,我会统统从你身上撕下来,踩在脚底。
另一边,周小红在备考会计从业资格证的日子里,也察觉出了许海凡的焦虑。
但她没有去问。
既然许海凡不说,那也就是还不想让她知道,因此不管她猜出了几分真相,表面上都得装得毫不知情,而且她也坚信许海凡拥有化解困难的能力。
生活仍在看似在平静且正常地进行着,周小红在上海为了四月的资格证考试而努力学习,时不时还会抽空去看望一下李淑贤,许海凡则在北京一边做毕业设计,为五月份的毕业答辩做准备,一边继续投简历找工作。
两人打电话时都是报喜不报忧,聊的全是开心事,生怕让对方着一点急、操一点心。
可直到有一天,周小红忍不住对许海凡说:“海哥,我觉得李阿姨最近有点不对劲。”
“哦,怎么不对劲了?”原本身心俱疲的许海凡,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昨天我去看她,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老是发呆,好像有什么很重的心事。”
“她是不是又喝酒了?”许海凡脱口而出问道。
“应该不是的。如果是喝了酒宿醉,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但她看起来就是晚上没休息好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因为她这种状态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海凡沉默想了想,忽然说道:“我想起来前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讲,当时我在写论文,就说晚点再跟她回电话,结果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