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是许梦真的十八岁生日月。

周小红还活着的时候,都会在这个月领着她到处去玩,给她买她喜欢的漂亮衣服,带她吃她喜欢的美食……

但周小红去世之后的两年,许梦真就不再拥有这个待遇了。

倒不是父亲许海凡不愿意去做,而是他也不知道女儿到底喜欢些什么。女儿出生后的这些年,他一直忙于工作,努力赚钱,就为了让周小红能安心在家带娃,不受生活所苦。毕竟作为两个成骨不全症患者的家属,他肩上的重担要比一般男人更重几分。

直到周小红不在了,许海凡才发现自己除了给女儿提供了物质上的满足,外加每年用年假陪她们母女出去玩一趟之外,就再没有跟女儿有过其他情感上的沟通。

他不在乎女儿的成绩,不在乎女儿爱好什么,也不在乎女儿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他一直以为对他来说,只要女儿平安活着、开心快乐就好。

是周小红的突然离世,让他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所谓的“不在乎”,是因为有人一直在替他负重前行。

他潜意识里知道周小红会负责女儿的一切,会叮嘱她提高成绩,会阻止她染上不良嗜好,或是交到不好的朋友,所以他只需要在女儿被盯得太紧时,提醒妻子松一松发条,当家里那个唱白脸的人,自然就能获得女儿更多的喜爱。

而当妻子去世后,家里的红脸和白脸都得由他来唱,他才明白了原来教育孩子远比上班挣钱更难。

尤其是教育这么一个正处于青春期,还患有罕见病的,身心皆脆弱的女孩子。

如果说丧妻之痛让许海凡悲痛欲绝,那么许梦真的叛逆敏感就是压垮许海凡,让他精神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小红的遗愿是让他带着许梦真好好生活,可没了周小红的世界,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好好生活。

他试着去跟许梦真沟通,试着像之前一样当一位慈父,可他这时才发现许梦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用一根棒棒糖就能哄好的小女孩了。

她有自己的审美、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坚持,她渴望自己掌握话语权,至少也是平等的对话,而不是居高临下的控制。

但因为周小红的突然离世,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无措中的许海凡,根本没有精力去分析女儿那些叛逆行为背后的真正原因,他只想用最粗暴简单的方法,最快速地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然而,这一系列操作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适得其反,直接导致了许梦真跟他关系的疏远。

“慈父”现在是做不了了,可即便是“严父”,也管不住一个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女儿。

许海凡不止一次地被老师喊去学校谈话,也不止一次地去酒吧、电竞馆、桌游室抓逃学不上课的许梦真。

起初,打骂和对零用钱的管控,还能稍稍对许梦真起到震慑作用,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是变本加厉。

甚至有一次她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和朋友去山里徒步了,许海凡足足打了两天电话,才在警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她。

最后,父女俩一起在警局接受了教育。

愤怒、羞愧、郁闷、委屈等情绪搅成一团,不停冲击着许海凡的心,尤其是当出了警局,看到许梦真仍旧一副玩世不恭、事不关己的模样时,他彻底破防了。

“许梦真,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啊。”许梦真两手揣兜,脚下踢着瓶盖,嘴里吹着口哨。

“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有意思吗?”许海凡试着跟她沟通。

“嗐,过到哪儿算哪儿吧,说不定哪天我就像我妈一样死了。”

“你——”许海凡成功被激怒了,眼睛一瞪,抬手就想去打许梦真。

许梦真竟也不惧,冷眼看着许海凡,甚至把半边脸往他的方向凑了凑,示意他赶紧打。

最终这一巴掌还是化成拳头,砸在了墙上。

粗糙的墙壁磨破了许海凡的手背,鲜血流下来,他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沮丧。

许梦真的眼皮跳了跳,笑起来,“可惜了,这一拳要是打在我身上,我肯定骨折,然后我就不会再出去乱跑了。”

“随便吧。”许海凡喃喃说了一句。

“什么?”许梦真没有听清。

“我说,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再管你了,我累了。”许海凡的声音大了起来。

许梦真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可她仍是笑着,“那可太好了!就是不知道我妈会不会原谅你。”

“你别跟我提你妈!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出车祸吗?她当时就像我这两天一样,疯了似的给你打电话,所以才会在过马路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辆右转的卡车!”

许梦真终于笑不出来了,“你胡说!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是啊,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怎么忍心让你背负着这种负罪感活下去呢?可惜你到现在都不曾为你的不懂事感到过一丝愧疚,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我和你妈妈付出了多少心血。”

“这是我的错吗?是我要出生的吗?你们既然为人父母,不就应该负起责任吗?”

许海凡冷冷看着许梦真的歇斯底里,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睛里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

“对,不是你的错,但也不是我的错,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亲生的。”

许梦真只感觉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中炸开。

她颓然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就仰面倒了下去。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穿越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强烈的刺激下,她晕倒了。许海凡把她送去医院,结果检查出来她的脑脊液异常积聚,应该是由成骨不全症引起的神经系统病变,导致她脑神经受压,继而昏迷不醒。

之前她就有过眩晕和呕吐的症状,但是她没有告诉许海凡。她不想说,也觉得他不想听。

然后,等她再次醒来时,就已经穿越到了1999年12月30日的那个晚上。

她看到了18岁的母亲,又认识了在上大三的父亲,她理所应当地觉得应该拯救想自杀的母亲,再撮合她和父亲,最后保证自己能顺利出生……

但如果她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许海凡,那么在这将近两年的穿越时光里,她难道都是在为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目标而努力?

一滴泪从许梦真紧闭的眼角滑落。

她在哭,坐在她床边的许海凡也在哭。

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落泪,是因为周小红的死,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还是因为对身世的迷茫?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累,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料这一叹气,让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趴在她身侧的许海凡猛地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向监护仪,然后手忙脚乱地按下了呼叫铃。

护士率先冲进来,检查了一下许梦真的情况,又出去把医生喊了过来。许梦真虽然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外界那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

她又被抢救了。

为什么不直接让她死了呢?

还是说,这是对她没接到周小红电话的惩罚?

不对,她还不能死,她还没弄清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如果周小红真跟许海凡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么那个孩子就肯定不是许梦真。换句话说,如果许梦真想要顺利出生,那周小红就不能跟许海凡结婚,至少不能跟他生下孩子。

许梦真永远记得周小红在弥留之际,对自己说过,她和爸爸都特别开心能让自己做他们的女儿,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她和爸爸都从不后悔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

这个“爸爸”,说的是许海凡吧?

可许海凡现在并不承认是他把许梦真带到了这个世上,那么,是妈妈一开始就对所有人隐瞒了许梦真的真实身世吗?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许海凡知道了这个真相,但妈妈并不知道他知道了,或者说,许海凡是在妈妈去世后才偶然得知的?

总之,如此一来,倒确实能解释许海凡为什么在妈妈去世后,对许梦真的态度有那么大的转变了……

因为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可换一个角度讲,许海凡能在知道真相后仍旧选择接受许梦真,得基于他对周小红多么伟大的爱啊。

然而,在许梦真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他夜以继日地陪在床边呼唤她的名字,又并不像是装出来的父爱。

是他爱屋及乌,为了完成妈妈的遗愿,而不得不照顾许梦真,还是经过十几年的相处,他已经对许梦真产生了真正的亲情?

他和妈妈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不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呢?而妈妈又为什么会允许自己生下一个跟他无关的孩子,还瞒着他,让他喜当爹?

……

怀揣着太多的疑问,许梦真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她渐渐听不到外界那些说话的声音,也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痛苦。

这一次,她仍旧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天堂,还是回到2001年,但她的自我意识一直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让我回去,我需要一个答案!

时间回到2001年国庆。

在什刹海划好了船上岸之后,周小红说有些累了,想早点回酒店,而许梦真表示还想吃点宵夜,两拨人就此分开,说明天一早再碰头一起出去玩。

齐铭和许梦真手拉手散步,路过地安门十字路口的时候,许梦真指着那家新开业的“秋栗香”板栗,兴奋地对齐铭说:“你看!我就说有这家板栗吧!原来是2001年才有的,门口的开业花篮还没撤呢,应该就是这两天开业的,哈哈,我运气可真好!”

许梦真连蹦带跳地拉着齐铭去排队,买了一大袋热气腾腾的板栗,然后在路边随便找了个花坛边缘,就坐下开始剥板栗吃。

齐铭负责剥,许梦真负责吃,有时许梦真也给齐铭剥一两个,喂到他嘴里,两人边吃边聊,不亦乐乎。

忽然,许梦真指着天空的方向,睁大双眼,惊喜地说:“流星!快,许愿!”

见许梦真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头许愿,齐铭笑着剥完手上的板栗,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哪儿有啊?你眼花了吧,来,先把板栗吃——”

然而,当齐铭再回过头时,对面的许梦真已经不知去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齐铭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消失了。

他“噌”地站起身,不小心将装板栗的袋子撞掉了,板栗滚出来,洒了一地,但他根本不在意,只是惊惶地朝四周张望,试图找到许梦真的身影。

可什么都没有。

他又用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掏出手机,给许梦真打电话。电话响了,他低头一看,许梦真的手机就搁在花坛边上,来电闪的灯光亮起来,红蓝交替、忽明忽暗,直到铃声停了,来电闪也没有停止闪烁。

齐铭捡起许梦真的手机,攥在手里,他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许梦真走了,回2023年去了。

原来,她说的离开真的这么突然。

就是前一秒,还在跟齐铭打打闹闹,后一秒就大变活人、凭空消失,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不给别人留一点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齐铭有些生气,也有些害怕。

他生气许梦真说走就走,他害怕她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虽然他明知道许梦真自己也控制不了什么时候离开,虽然许梦真也老早就跟他打了预防针,说自己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但,他还是生气。

气自己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带许梦真去玩,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没有带许梦真去吃,气自己还没有把对她所有的爱意全部告诉她……

她还会回来吗?

齐铭努力回忆跟许梦真讨论这个话题时,她说过的那些话。结论是,还是有可能会回来的,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就要看天意了。

那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小红和许海凡?

最终,齐铭还是决定先自己默默等一个晚上再说,之前那次许梦真突然穿越,不是一天左右就回来了吗?对,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还是先不告诉他们吧,省得还要从头解释许梦真是来自未来这件事,而且就算他们知道了,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齐铭定了定心神,决定先回酒店,但他又转念一想,许梦真穿越回来时,是不是必须得回到当初离开的地点,也就是这个花坛边?

要是白天还好,万一她是深更半夜穿回来,手机不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该有多害怕啊。

于是,齐铭决定今夜都守在花坛这里,等她回来。

十月的北京,已经秋凉了。

为了夜里能好过一点,齐铭去旁边的超市买了张毯子,裹在身上,又重新买了一袋“秋栗香”板栗,一个个剥开,只把完整的、黄澄澄的栗子仁留下,这样等许梦真一回来,就能第一时间吃到了。

许梦真在2023年是什么样的呢?

齐铭发现自己直到今天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应该也在上高中吧,就是不知道成绩好不好,那时候许海凡和周小红都四十多岁了吧,跟她会有代沟吗?

像她这么漂亮,性格又开朗的女孩子,在那边应该很受男孩子欢迎吧?等等,不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至少也会有个啥从小暗恋的对象?

齐铭胡思乱想着,竟自己喂自己喝了一坛醋。

不行,等她回来一定要“严刑拷问”一下,到底是我帅,还是她在那边喜欢的对象帅!

齐铭并不知道,彼时的许梦真跟此时的周小红同样叛逆,同样被病痛所折磨,也不知道周小红甚至没能过上她的40岁生日,就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许梦真的2023年,就跟周小红的2000年一样灰暗绝望,这次穿越其实也说不清是为了拯救周小红,还是为了拯救她,抑或是她们在双向拯救。

齐铭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等他迷迷糊糊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而叫醒他的,是打扫卫生的环卫大妈。

“小伙子,你在这儿睡了一宿啊?你是钱包丢了吗?要不要帮你叫警察?”

“不用不用,谢谢大妈。”齐铭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说,“我在这儿等人呢,我怕我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

环卫大妈“哦”了一声,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瞟了齐铭一眼,摇摇头走了。

齐铭裹了裹身上的毯子,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鼻涕流出来,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都没有找到一张纸巾,正准备拿袖子凑合擦一下,这时一张叠好的白色纸巾递到了他的面前。

“咦,脏死了,又想用袖子啊?让你平时放包纸到口袋里,你就是不听……”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齐铭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去,然后像弹簧一样瞬间起身,将面前的那个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