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省住院费,第二天周小红就出院了,并主动揽下了给许梦真送饭的重任。周胜兰知道拗不过女儿,只能劝她用不着自己做饭,而是每天由周胜兰把饭菜做好送到她的出租屋去,再由她送到医院。

周小红没有拒绝,原本她就没想过要做饭,而是打算直接买外卖送过去,但以许梦真挑剔的性格,肯定家常菜会更合她的胃口,所以为了让她能吃好一点,周小红没有多说什么就接受了母亲的帮助。

果真如医生所说,许梦真的身体素质确实不错,再加上周小红的悉心陪伴与照料,伤口恢复得很快,转眼就能出院了。

这天,许梦真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吐槽周小红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人来接她出院,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照顾谁,两人斗着嘴刚准备离开,不料在病房门口被人拦住了。

来者是一位形容憔悴的女人,面黄肌瘦,素面朝天,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胡乱扎在脑后,看起来有些显老,也揣测不出真实的年龄,只是肯定比周小红和许梦真大不少。

“你们是许梦真,和周小红吧?”

许梦真正要点头,却被周小红抢先说道:“不是,大姐,你认错人了。”说完她递给许梦真一个眼神,让她跟着自己快走。

但女人再次拦在二人面前,笃定地说:“不对,你们就是!”

许梦真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上前将周小红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女人,说:“这位大姐,你有什么事吗?”

没想到女人看了两人片刻,竟双眼含泪,直接跪下了,把两人吓了一跳。

“大大大……大姐,你这是干嘛呀?”许梦真想上前搀扶,但又有些担心女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能站在原地犹豫地问道。

“两位姑娘,我真是没有办法了,请你们高抬贵手,放了丁子贵好不好?”

“丁子贵是谁?怎么有点耳熟?”许梦真纳闷地说。

“就是那个抢劫犯。”周小红解释道。

“不,他不是抢劫犯,是钢铁厂的工人!”女人争辩起来。

“工人怎么会去抢劫呢?难道他以前有这方面前科,或是癖好?”许梦真不解地看着女人。

女人哽咽着说:“他……他下岗了,他在厂里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几年,年年都是先进,可没想到却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

“下岗”这个词对许梦真来说有些遥远,但她也并不是完全不了解,因为曾经在父母聊天时听说过一二。

“下岗就是抢劫和伤害别人的理由吗?那么多下岗职工,绝大多数人都是在积极生活的。”周小红冷冷说道,她不能原谅那个人对许梦真造成的伤害。

“是的是的,这件事完全是他的错,按理说我也不该来求你们,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女人实在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哭了起来。

哭声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回**,显得更加凄楚和响亮。

许梦真怕引起别人围观,也着实是看女人可怜,就忍不住上前将她扶到走廊的塑料椅上坐下。

“别哭,别哭了,让人家看到还以为是我们对你怎么样了呢!”

周小红却依旧冷着脸,杵着拐杖在旁小声嘟囔了一句:“装腔作势。”

女人控制了一下情绪,抽泣着说道:“我跟老丁结婚十年了,三年前才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结果还先天性肾脏发育不全,发展到后来就变成了尿毒症,需要定期做透析治疗,才能保住命……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上班,为了给孩子治病,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好不容易等到有适合移植的肾源了,他却下岗了……我们拿着他买断的钱,给孩子做了手术,好在手术很成功,孩子算是过了鬼门关,但后续吃药护理还是需要很多钱,可我们家真的已经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不是有很多人下岗再就业吗?你们就不能去找份别的工作?”周小红的语气软了下来。

“找啊,我俩都去找过,但是我本身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也不能找太忙的工作,毕竟孩子还需要人照顾,他呢虽然在厂里的时候是技术工人,但到了外面,人家根本不会给他多高的工资,因为需要找工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做,自然有人会抢着做……所以我俩的工资加起来也就勉强够我们一家人生活,根本买不起孩子吃的抗排异药。”

女人说着抹了抹眼泪,又道:“孩子才三岁啊,好不容易手术做成功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又离开我们……我们只能去借钱,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借到大家看到我们都绕道走……我也觉得没脸啊,可为了孩子,就算把我这条命豁出去也没关系,脸又算得了什么呢?”

许梦真听完眼眶也红了,吸吸鼻子道:“所以……所以他才去抢劫的?”

女人点点头说:“对,没办法,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劝过他,哪怕我去街上要饭呢,他也不能去犯罪呀,但是……我拉不住他,我知道他心里也苦啊,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害你们受伤,这都是他的错,他该死,我……我替他给你们道歉、赔罪……”

女人作势又要跪下,许梦真赶紧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别了别了,你再跪我们可走了。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呀?”

“你们一看就是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只求你们能在法官面前帮他说几句好话,争取判得轻一点,让我和孩子能有个盼头……我知道这个请求让你们为难了,要不你们去跟法院申请提高赔偿金额,或者让我们两口子以后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行!”

“谁要你们当牛做马?我们也不缺那点钱。再说他抢劫已经是事实,就算判得再轻也免不了坐牢。”周小红说着拉了拉许梦真的袖子,示意她准备离开。

女人见状,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周小红杵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又驻足侧头道:“谅不谅解的,肯定还要看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诚心悔过,总不能啥都听你红口白牙地说。”

“诚心,他肯定会诚心悔过的!我向你们保证!”女人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赶紧应承道。

“最好是这样。”周小红淡淡丢下一句,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许梦真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又轻轻拍了拍女人瘦削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赶紧去追走在前面的周小红。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答应她的?”许梦真用一种狡黠的目光盯着周小红问道。

周小红却没有搭理许梦真,只是闷头走路。

“我啊,是在听说她孩子先天性肾脏发育不全的时候,就心软了。至少他们是一对合格的父母,是吧?”许梦真说着故意用胳膊撞了周小红一下。

“那也不能……”周小红被许梦真说中了心事,但还是不想就这样被对方看穿。

“那也不能伤害别人。”许梦真接过话头,又道:“这点我绝对赞同你!不过,好在我福大命大,阎王爷不收我,所以不如就再积点德行点善,帮他去求求情吧,唉,谁叫我这么美丽又善良呢?”

“嘚瑟!”周小红白了许梦真一眼,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此刻,她们俩都明白,她们这样做并非是圣母心泛滥,而是不希望那个像她们一般在出生时就被上帝打上了烙印、看起来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孩子,失去父母的陪伴。

最终,丁子贵因为取得了许梦真和周小红的谅解,又是初犯,且是因孩子治病急需用钱才去抢的劫,最后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缓期一年执行。而许梦真和周小红也将得到的赔偿金,悉数还给了丁子贵一家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许梦真甚至还拉着周小红一起去丁子贵家看望了他们生病的孩子,丁子贵的妻子感激涕零,非要让小朋友给两人下跪,吓得两人放下礼品就赶紧落荒而逃。

从丁子贵家出来的路上,两人路过一个建筑工地,许梦真突然就不肯走了,拽着周小红的胳膊兴奋地问道:“你知道这里在建什么?”

周小红看着被白色铁板围起来的建筑工地,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里要建一个医院!五年后,这里将会出生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可爱,那就是我——许梦真!”许梦真双手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周小红叹了口气,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许梦真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哎,我是说真的!”许梦真牛皮糖一般粘在周小红身旁,说道:”你以后如果要生小孩,千万记得要来这家医院哈,找那个姓王的医生,他长得帅,医术也高……”

便利店事件结束之后,周小红和许梦真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除了一同经历过生死之外,两人对彼此都有了精神上更深的认同感和羁绊。

之前那位女警官查了上海所有叫“许梦真”的人的相关信息,发现确实没有她认识的这位“许梦真”的记录,不是年纪对不上,就是性别为男,亦或者是照片长相差异过大。

而许梦真提供的出生地地址竟然还真是她之前跟周小红说过的那块建筑工地,至于父母的信息,要不是周小红强烈阻止,她差点就要把“周小红”三个大字填在“母亲”一栏了。

为了不让许梦真继续在外面丢人现眼,周小红只能让周胜兰帮忙去他们老家——一个位于郊区的小村子里找找关系,赶在春节放假前把许梦真加在了她们家的户口本上。

拿到新户口本和新身份证的许梦真,激动得合不拢嘴,一直盯着户口本上有她信息的那一页傻笑,口中还直念叨:“周小红啊周小红,想不到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咱们就已经上了同一个户口本了。”

“你再废话,当心我改主意。”周小红对许梦真翻白眼已经驾轻就熟。

“你反悔也没用了,白纸黑字,我已经是你周家的人了……欸,那我的‘姓’要不要改呀?周梦真,也还可以……就是好像有点对不起我爸……”

“你爸是谁?”听到许梦真一直叨叨个不停,又想起她一直说自己是她妈妈,令周小红忍不住对她父亲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咋了?你想知道啊?”许梦真挑挑眉毛,一脸坏笑地看着周小红,“我姓许,言午许,在你认识的人中有谁是姓许呢……”

周小红的脑中立刻蹦出了许海凡的样子,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和兴奋在她胸膛中震**开来。

“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就求我呀,嘻嘻。”许梦真完全是一副调戏周小红的腔调。

“你爱说不说!”许梦真欠揍的模样让周小红忍不住想当头给她一拐杖。

“别呀,你就求我两声,不不,一声也行……我求你了还不行嘛……”

见周小红杵着拐杖气鼓鼓地走了,许梦真脸上的嬉笑也渐渐平息。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周小红是肯定不会配合的,不过这也正中她的下怀,因为她不想让周小红那么早就知道未来发生的事,以免影响未来的走向,从而影响最终的结局。

毕竟她无论如何都想被生下来,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世界,想和她的爸爸和妈妈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自从有了身份证,许梦真恨不得走路都横着走,一天到晚想出门乱晃。虽然之前用到身份证的地方也不多,但她心里总归是虚的,没人知道她会在这里停留多久,能有个身份证明自然是再好不过。

周胜兰得知许梦真为了督促周小红去上夜校,一直是偷偷占用那些请假不来的同学的名额去陪她,十分感动,就顺手帮许梦真也报了个名,让她俩能名正言顺地当同桌。

这下周小红连最后一个逃课的可能性也被扼杀了,只能每天乖乖地由许梦真陪着去上课。不知道是不是被许梦真难得一见的不苟言笑、专心学习的模样所感化,周小红感觉自己也不像最初那般急躁和不耐,而是能慢慢静下心来,听进去老师在讲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无能,至少是可以跟上绝大多数人的进度的,于是也就越学越用心,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甚至还跟许梦真结成了学习搭档,每天都要比一比谁能更快地完成课后作业。

很快就到了寒假之前的期末测试,在许梦真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督促之下,周小红竟然全科都低空飞过,没有一门不及格。

拿到成绩的这天,两人晚上放学后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到出租屋,见周胜兰正拎着一个袋子站在出租屋门口,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姨妈,你怎么站这儿不进去?”许梦真亲热地迎上前问道。自从她上了周小红家的户口本,就已经在外人面前把周小红叫做表姐,把周胜兰叫做姨妈了。

“我等你们呢,给你们做了红烧肉。”周胜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小红的表情。

“一起进来吧。”

周小红淡淡的一句话,让周胜兰如蒙大赦,开心地跟着两人进了出租屋。

许梦真见周胜兰一进屋就十分新奇地左顾右看,便半开玩笑地问:“姨妈,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一样?”

此话一出,周胜兰和周小红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许梦真瞬间明白了周胜兰还真的是第一次进出租屋。

为了化解尴尬,许梦真接过周胜兰手里的袋子打开,将里面的饭盒一一放在桌上,边放边说:“呀,太香了,姨妈的手艺真没得说!你们还站着干嘛,赶紧坐下一起吃吧。”

周胜兰却摆了摆手,道:“我不吃,我是怕你俩下课饿,就专门给你们做的夜宵。梦真,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小红的照顾,我一看这房间这么整洁,就知道你肯定每天都在打扫……”

周小红听了,幽幽地辩解一句:“我腿不方便。”

许梦真噗呲一声笑:“嗯嗯,你方便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胜兰看着两个小姐妹斗嘴的样子,会心一笑,又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的厚度,说:“天太冷了,你们这被子有些薄,等下次我给你们拿两床新被子来,都是我重新弹的棉花。”

周小红正要说什么,却被许梦真抢先说道:“好呀,谢谢姨妈。”

紧接着,房间里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许梦真正想着要不要再次挽留周胜兰留下吃几口,周胜兰却先一步打破沉默说道:“小红,梦真,后天是除夕了,你们会一起回来吃年夜饭的吧?”

许梦真本能地觉得这个问话有些奇怪,谁会不回家吃年夜饭呢?但看到周胜兰那热切的眼神,和略显紧张的表情,就明白这个问题在周小红这里也许会出现不同的答案。

只见周小红眉头微蹙,嘴唇轻抿,似乎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许梦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道:“唉,不怕你们笑话,我都好几年没有回家吃过年夜饭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爸妈对你很好吗,难道今年过年你也不回去找他们?”周小红不解。

“这个……”许梦真眼珠转了转,说道:“嗐,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些都是我美好的愿望呀,要是他们真的对我那么好,怎么会连户口都不给我上?实际上他们早就跟我断了联系了,我也没有家可以回……”

许梦真边说边假模假式地擦了擦眼泪,心里同时默念,爸,妈,对不起了,为了老妈能跟外婆和好,我今天只能撒这个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