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恬中的是夹竹桃之毒。
夹竹桃,极毒之物,尤其种子,毒性最强。中毒者会心悸房颤,脉搏短绌,与心疾的症状几乎一般无二,连太医都很难诊辨出二者的区别。孙医正也正因如此才断定严恬是犯了心疾。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孙医正稍有怀疑,可这深宫大内,皇后寝宫,谁又敢轻易说出“中毒”二字!那轻飘飘的两个字,说不定会立时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好在之后严恬吐了,除去大半毒物,看似是因心疾内脏瘀血所致,实则乃系中毒反应,却着实因此保住一命。
当严恬将蘸湿的帕子塞进秦主恩袖中时,他当即便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严恬绝不是突发急症,而是中了阴谋!
可随及宫人们呼啦啦涌上前来。皇上竟也来了!有人去请了孙医正。他被众人挤了开来。严恬就这样被浩浩****地送进了椒阳宫的清风小筑……
看着她被人抬走,秦主恩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却被太后给一把拽住,让他“莫要添乱”。
秦主恩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表情如何,甚至心境如何。只觉得自见严恬倒地的那一刻,心便陡然被抛向空中,然后就再没有落过地,也不知飞到了何处。没了心,人自然就是变得麻木迟钝起来,又满是不耐烦。后面外祖母的嘴张张合合,似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入耳的却只有一片嘈杂。
眼前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突然变得诡异沉闷又不可理喻。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让他只想发狂。
秦主恩抱着脑袋,头疼欲裂,清晰明白的却唯有“严恬”二字,严恬!严恬!严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也不知道是如何有条不紊地召集手下辨认那块洇湿手帕上的毒。他掌着京中三个江湖门派,寻一个擅长识毒的人并不难。
一切按部就班,却又麻木至极。当调查妥当,赶到严家小院时,天色已晚,然后秦主恩看到了和自己一样木然迟钝且满面苍桑的严文宽。
二人聊了两句,随后便各自陷入了无尽压抑的沉默中。恐慌如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将两人吞噬淹没,只剩下窗外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
孙伯进来添了一次灯油,胡婶上过两次热食,可书房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不言不语,不摇不动,坐了一夜,似泥胎木塑,只直挺挺地望着对方。
直至天将破晓,东方渐明,院门陡然被拍得山响。定安侯府派人来报信:严恬醒了!昨夜子时就醒了,只是那时皇城已然下钥,便只能等到今早天亮派人给定安侯府送信。
严文宽终于敢闭上眼睛长舒口气,却哪知心头一松,整个人就突然不支,身子一歪便一头栽了下来。不过立时被一大双手扶住。
严文宽抬头看了看扶住自己的秦主恩,同样熬了一夜,同样双眼密布血丝,满面憔悴。他冲他点了点头,勉强开口道了一句:“恬恬任性,你以后多多担待。”
没有什么比这十一个字更重的托付了。此刻一位父亲正颤巍巍地双手捧出他那百般呵护万分珍爱的宝贝,却以极低的姿态仰面托送,郑重地交付于他人。
秦主恩眼中的血丝一下子更红了,氤氲着水雾,他点了点头:“您放心!”
他要马上进宫!他必须亲眼看到严恬安好!
……
头一晚除子时醒来那一次,其余时间严恬几乎都在昏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
二夫人仍坐在床边,似守了一夜,眼下青黑,神情萎靡。见她醒来,面上一喜,忙吩咐小珠去给严恬弄些粥食汤药来,却起身猛了,当即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床柱。
严恬吓了一跳,叫了声“伯娘”!欠身就要起来,却把自己闪得一阵目眩,又重新跌回**。
好在青鸟就在旁边,立时同小珠一起上前扶住二夫人。然后忙咐吩宫娥去叫当值的医女给二夫人诊脉,却是因为熬了一夜,连惊带吓给累的。
严恬心中又感动又内疚,于是只说宫中姑姑会多有照顾,好说歹说才将二夫人劝去偏殿休息。小珠本来她也想给打发下去休息的,不想这丫头死倔,愣是瞪着眼睛说不困,只围在她床前打转儿。严恬无法,也便随她去了。
青鸟果然尽心,一边派人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孙医正来诊脉,一边布置严恬的膳食,又命人打水,伺候严恬盥洗。
一番折腾,严恬虽仍觉得身体虚弱,但精神上倒似好了不少。到底她当时自救得当,再加上自幼体壮,总算熬过一劫。
只是刚想松口气,心下考虑着不如待二伯母休息好后,便趁机跟皇后娘娘辞行,随其出宫还家。自己中毒之迷尚未解开,皇宫实在是个大大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却不想,下一刻豆蒄便匆匆赶来通报:一会儿皇上、皇后驾到!恬姑娘准备一下接驾。娘娘又说,得知定安侯府的二夫人熬了一夜,才刚休息,莫要惊扰才好,就不必去召她过来。
谁也没想到永治帝会亲自跑过来看一个臣女!清风小筑上下皆惊,一时间派来伺候严恬的宫女太监们皆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没了章法。
严恬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皇上此举何意。但事到眼前,也只能沉心定气,命小珠帮自己梳头更衣。
待永治帝迈进清风小筑时,便见严恬已穿戴整齐,被人扶着跪地迎驾。苍白的小脸满是病容,跪地之姿如娇花弱柳,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可却双眸乌亮,神色坚毅,与这楚楚可怜的柔弱刹时冲撞成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似乎比几个月前所见更添几分恬静温柔,却又似乎比几个月前更加通透倔犟。
永治帝的心尖尖儿忍不住一颤,随即又没由来地跳了两跳。
“你大病未愈,不必多礼。”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不过短短几个字,却被说得甚为婉转悠扬,是平日里难见的和蔼可亲。
一旁的皇后忍不住抬眼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这位人间帝王的身上,却映照出了天神般的模样。不过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明黄色的常服,乌发绾髻也只是一支白玉簪子,但身姿如松,似不染凡尘。
这位主宰着她整个世界的天神,和她是少年夫妻,也曾温柔缱绻如胶似漆,也曾笑语晏晏琴瑟相随。他也曾常常这般饶有兴趣地同她说话,热情浓烈,满是感情。可不知又从何时起,这一切忽地就被冰封于原地。一切的快乐欢喜、温柔可亲,皆化为相敬如宾、刺骨寒冰。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从淑妃也生下皇子?从丽嫔入宫?从那些鲜妍的面孔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是从他觉得自己不够能干,不是想像中皇后该有的样子,愈发对自己不耐烦开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皇后娘娘摇了摇头头,拉回思绪,指挥着宫人将严恬重新扶到**,又命人在她身后垫上厚厚软软的引枕。
屋内狭小,有太监搬来两个绣埻儿摆在床前,帝后二人落座。
跟来的孙医正上前看诊,却无论如何不敢同皇上、皇后平起平坐,于是只能单膝点地为严恬把脉。
见此情景,严恬吓了一跳。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御医半跪在自己床前?这哪里使得!忙挣扎着要下床。
皇后却起身上前扶住她,随后坐到了床头。如此孙医正便是在跪皇后娘娘,而非严恬。
这体贴之举让严恬不禁心中一暖。仰头去冲身边的皇后甜蜜一笑。皇后则笑着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如同对待自家宠爱的小妹。
“严大小姐已然无碍。”片刻后,孙医正起身向帝后二人行礼回禀。
“那以后可还会再犯?”永治帝亲自开口问道。
孙医正额上见了汗,却不敢掏出手帕去擦,只摇了摇头:“这,这不好说。”
永治帝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随后看着**的严恬,笑着宽慰道:“你倒不用担心,不管这心疾之症是轻是重。朕都保你长命百岁。”
皇后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金口玉言,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儿戏。
果然,严恬机灵,苍白的小脸上立时喜笑颜开,拱手谢恩道,“严括谢陛下隆恩!自此严恬与严氏定不负陛下厚爱,定长命百岁……”
“诶!你这丫头!莫忽悠朕!”皇帝嘴上虽是轻斥,可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朕何时提过严氏?你这如何就把严氏给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