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絮的证言:
先夫人柳氏是柳家最后一点血脉,母族那面也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兴武先帝圣明仁爱,当年下旨让小姐,哦,就是柳氏先夫人,进京。原本是想接进宫里抚养,可那时候兴武先帝龙体逾发不妥,后宫的娘娘们或年迈体弱力不从心,或为先帝侍疾分身乏术,故而再三权衡下便下旨让同出身辽东旧部的平国公府来教养小姐。
于是乐庆三十六年,我和赵嬷嬷跟着小姐进了京,住进平国公府。
那几年,日子过得真是舒心呀。老国公夫妇慈爱开明,对小姐视若己出。便是后来世子,哦,就是小公爷方庸,闹着要娶小姐,老国公夫妇也只是因为小姐体弱,为难上火了一阵子而已。但到底不忍心为难他俩,最终也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后来常常发痴地想,如果时间一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小姐无忧无虑,和小国公爷青梅竹马,情深意重。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小姐的身子实在太弱了,自和小国公爷完婚就一直未能怀上子嗣。那些年,她为方家后继血脉日夜忧虑。小国公爷怕她忧思过甚,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老国公夫妇却为子嗣之事对小姐越发不满。
种种矛盾终在老国公爷去世那一年爆发出来。自己的叔父到死都未能如愿得见孙辈出生而死不瞑目,太后娘娘异常震怒,于是亲自做主,迎娶陆氏进府。
那是……运和十年的春天,陆氏被一顶粉轿热热闹闹地抬进了平国公府。自此成了名正言顺的二房贵妾。不同于那些通房、婢女抬上来的姨娘,她是主子,也算是老夫人的儿媳妇。
彼时,赵嬷嬷已经去了。国公府里只剩我一个是小姐从娘家带来的近人。我知道小姐是极难过的,可她面上从不带出样子来。每日依旧孝敬婆母,伺候夫君,温婉恭顺。
初时,小国公爷顾及着小姐的心情,并不和陆氏亲近。可怎奈老夫人抱孙心切,对小姐明里暗里多有敲打。小姐贤良,便去劝小国公爷。于是,那陆氏在嫁进来一年半后终是有了身孕。
事态大概便是从那时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吧?或许,更早。
小姐自幼娇弱,对中馈庶务不是很通。这却给了陆氏可趁之机,她一进国公府,便打着为老夫人和小姐分忧的幌子,一点点插手中馈。渐渐的,府中的下人们开始逢迎巴结陆氏,尤其在她生下大公子后,阖府上下更是见风驶舵,被陆氏邀买走了大半人心。而小姐这当家主母反被架成了个空壳子。也正因如此,最终酿成了大祸。
后来小姐生下嫡子,老夫人和小国公爷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老夫人已病入膏肓,却终是于临终前见到嫡孙出生,也算得偿所愿,走时极为安祥。可也就是老夫人走后不到半年,陆氏便忍不住了……
产妇血崩本多发于产子之时,而小姐的血崩之症却发于产子后半年。那时她身子虽弱,稍有下红之症,可若精心调养,也不过再经些时日便好了。为何会突然血崩?分明是被人下毒所害!
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椒兰院的正房廊下给小姐熬药。两日前小国公爷去了乡下巡庄子,恐还要在外面待上几日。药快熬好了,我正要去提那药罐子,这时突然呼啦啦闯进了一群人来,为首的正是陆氏。
我心道不好,赶紧起身想去拦人。却谁知竟立时被两个婆子架住,紧接着又有一个婆子端来碗不知什么的药强行给我灌下。我一边挣扎,一边呼救,可那几个婆子力气大得很,端药的婆子捏住了我的下巴,一碗药就这么半洒半进地灌了下去。
到现在我仍记得那药的味道,又腥又呛,像一团火,从舌头一路烧到喉咙……
陆氏在乎的并不是我,看也未看一眼,便直接带人闯进了正房。
我当时急呀,我知道陆氏一定是要去害小姐,可挣扎呼喊都无济于事,五脏六腑仿若火烧,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我看到正房虾须帘子后,小姐被一群人擒住。陆氏尖锐的声音划得人耳朵生疼:“柳氏,要怪就怪你德不配位,同你儿子一起挡了我们母子的路。今儿我特带来一壶红花送你上路。放心,它能让你死于血崩,却又不引人怀疑。”
小姐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夫君不会放过你的!”
“他?”陆氏的声音中满是轻蔑和不屑,“也只有你这样的傻瓜会去相信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说只有傻瓜才会去相信什么男人!我从来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姨娘自小就教我,这世上就没什么命中注定,有的只是事在人为!你安心地去吧,从此你国公夫人的荣华,你儿子嫡出世袭的富贵,便都由我们母子替你去享了……”
再后来的事,我已记不清了,想来那时我已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一口棺材里醒来。那碗毒药在我挣扎时大半被泼洒进了前怀,我逃了一命,可嗓子却被烧坏,就似如今这般,只能勉强发音,说话好似七旬老妇沙哑粗砺。
小姐之死被说成是突发血崩,而我作为忠仆义奴,因难舍旧主当场服毒追随主子而去。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饶是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奴才听了都想发笑。可小国公爷,那些老爷太太贵人们竟全都信了。谁也没出来问上一句“这丫头的毒药是打哪儿来的”!
陆氏虽然心里揣着暗鬼,可小姐是国公夫人,一品诰命,自然要在国公府里停灵七天,受人祭拜。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做不了手脚。
可我一个横死的下人,棺材便不能停在府里,于是城外的馒头庵反而成了我的生天之路。
逃出来后我就想,小公子还在府里,不过是个六七个月的奶娃,毒妇陆氏如何会放过他?尽管我也害怕,也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却不能不管小公子。那是小姐的血脉,身上流着一半柳氏的血。
于是我硬着头皮扮成个乞丐隐在城里时时打听国公府的消息。许是陆氏怕府里若接连死了正妻嫡子会引人怀疑。又或许小公子不过是个奶娃她尚不放在眼里自恃来日方长。总之,我隐在城中半月有余,国公府除了传来小国公爷痛失爱妻大病一场外,倒一直未有其他异动。可我仍心焦不已,隐隐预感陆氏此时定已按捺不住,说不得这几日便图穷匕见。
正在此时,西北大将军黄瑞进京述职。
柳家曾有位姑奶奶嫁入西北黄家,而黄大将军正是这位姑奶奶的后人。现如今柳家血脉已然断绝,可大小姐的遗脉尚在,虽然姓方,但我暗自揣测,西北黄家向来重情重义,说不定会为柳氏这半份血脉尽些心力。
于是,那日我终寻得个机会,在暗巷里冒死拦下了黄大将军的马……
上天眷顾,我猜得不错,黄大将军在得知了小姐之事后果然震怒非常,可冷静下来后他却权衡半日,慎重地对我说,现下小公子的处境正如我所想那般十分危险,可以我一人证词是万不可能扳倒陆氏的。
想也知道,小姐是死于血崩,仵作根本验不出她生前被人下了红花。而陆氏作为东静伯长女,平国公府大公子之母,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婢女无凭无证下便能指认扳倒的?一个弄不好,我反而会因诬告获罪。若如此,必然打草惊蛇惊动陆氏,那小公子的处境便会更加凶险……
黄大将军把这些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我听。我自然不是那听不懂道理不知道好歹的人。可小公子如今这处境我却着实忧心。于是便跪求大将军,请他看在柳氏一脉的份上,救救小公子。小姐的大仇可以暂且隐忍。可小公子却万万等不得!
于是,黄大将军便去求了太后。
大将军跟太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能猜测到的是,以黄大将军谨慎的性子,无凭无据下必不可能提及柳氏之冤,也更不可能状告陆氏。但能保住小公子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
果然,不到半年国公府便闹了一场,有黄大将军之前出力,太后自然神兵天降及时出现,小公子随后被接进了慈宁宫……
馒头庵里那口棺材空了,已引陆氏起疑。我隐于京城数月实属万分侥幸,现心愿达成,便听从黄大将军之言跟着他回了西北。
永治十五年,黄大将军再次回京述职,我请求跟随。并想方设法于府外见了时年已经十二的小公子一面。那日我将他母亲的冤情全盘托出如实相告。可让我惊奇的是,当时那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在听到这些后,竟不过只有那么一瞬的惊讶,却也只有一瞬而已。并未如我料想那般愤怒难过或者难以置信。他理智得如同一个成年人,平静得像早有预料。我甚至生出一丝怀疑,他是否早就知情。
由此可见,这些年他应该过得极糟,不知被陆氏如何搓磨,否则他当时不会有种“原来如此”的释然与恍然大悟……
我知道太后娘娘一直看顾着小公子,小公子身边定有娘娘的人。原想着大仇如何得报小公子自有决断。可直到戚大人找到西北黄家来,我方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一个结果。
如今我来这京兆府击鼓鸣冤,就是要翻当年柳氏夫人的冤案!我要告诉天下人,方家的二公子没有错!他手刃的不是什么养恩大于生恩的继母,他手刃的是杀他父母心如蛇蝎十恶不赦鸠占鹊巢的恶人毒妇!他为父报仇何罪之有?为母平冤何罪之有?陆氏她也配提养恩二字?呵呵,东静伯府真是连老脸都不要了!
……
是夜,不要老脸的东静伯府全员秉烛商议直至天明。
第二日早朝,东静伯老爷子颤微微地亲自敲响了泰和殿外的登闻鼓,喊冤声直达天听:“奸人作祟,陷害贤良。为保脱罪,造谣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