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宁长公主笑盈盈地和众人道别,似乎完全没听见儿子用脚后跟想出来的那句胡话。

和风带着众女官列队摆架,人影绰绰,衣袂翩翩,眼花缭乱之际,秦主恩的胳膊上的嫰肉陡然遭遇到慈母的一记追魂夺命掐。秦大侠呲牙咧嘴,却不敢嚎出半声……

长公主连“认义女”、“亲自教导”的承诺都做出来了,侯府上下此刻自然皆心知肚明。严文宽若再满腔不放心地拦着,那就太不识抬举了。于是严家老小只得俯身恭送。严恬恭谨地扶着长公主上了大轿。

长公主的十二人抬大轿华丽非常,朱红色的轿梁轿杆皆用刻了云纹、凤纹的金片子镶包,窗户门框上刻着神仙人物,嵌以宝珠玉石,金光烁烁,流光溢彩。轿身又布以彩绣,四面垂着珠帘,目测高有六尺,长约九尺,可容五、六个人共乘。

严恬第一次坐这皇家轿辇,颇觉得新鲜有趣。进得轿内竟发现比轿外更精致百倍。内里小几、茶具、棋盘、痰盒一应俱全,且皆为磁石制成,除更加小巧精致外,行轿时竟纹丝不动。她不禁于心中连连赞叹。

长公主端坐轿中,看着上来就摸摸看看兴趣盎然的严恬,忍不住笑道:“看着可新鲜?我这轿子还算平常,不过是嫡长公主的规制。若是凤辇可比这更加华丽精巧百倍。宫中的贵人平日里使的用的,无不如此,这些还只道寻常。真真只有你见不到想不到的,却没有她们用不到使不到的。”

严恬此时正仔细看着刻在轿梁上的八仙过海的故事,听长公主如此说也未留心,只当平常说笑,随口笑道:“东西再好偶尔看看倒也稀奇。若天天用,日日使,再好的东西也就变得平常了……”

话音未落,她猛然闭嘴,意识到自己又得意忘形,僭越了。

襄宁倒不在意,垂眸一笑:“你说的不错。任什么好东西若是天天见日日使,却也道平常。这便是为何那些朱门膏粱们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混帐话来。只日日锦衣玉食,如何知道民间疾苦?”

“小女失言僭越,殿下勿怪。”严恬此刻到底老实起来,忙规规矩矩垂首坐好,不敢再如刚刚孟浪顽皮。

“你这认错倒快!和阿恩倒有一拼。”长公主看着严恬一乐,“不过,刚刚的话我只说了一半儿。你说的不错,再好的东西用着用着也便无趣了。可东西倒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人。

“凤冠朝珠,宝册金印,以女子之身光耀门楣。甚至,成为这天下最荣耀之人!这是多少女子自小的梦想,甚至穷极一生去追求。你呢,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严恬惊讶地抬头看向长公主,对面的长公主淡然浅笑,一双凤眸古井无波,却又寒光凛冽,压迫异常,让人于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

“殿下,您看这轿梁上的八仙。”只不过一息,严恬便又重拾小女儿之态,乐呵呵地指着轿梁说笑,似在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闲聊,“可谓形形色色人物各异,不说面面俱到,但也颇代表了这世上的几种人。”

“哦?”襄宁未等她说完,面上已露出了然之色,“难不成你想说的是那八仙中的曹国舅?弃荣华富贵而得道成仙?比照的便是这世上淡泊名利清心寡欲之人?

“又或者,要说那何仙姑?八仙中唯一的女仙?你是想说女子也有那不虚荣造作、不贪恋红尘富贵的脱俗之人?!

“再或者,你便是上面说的那样的人?想告诉本宫你并不屑于什么荣华富贵,也不似平常女子般虚荣庸俗,你本性就是个脱俗离尘的非凡仙人?”

说到后面长公主的话尾不自觉地微微拔了个音,却不甚明显,若非仔细听辨,许就错过了其中的嘲讽和那丝寒意。

清雅脱俗、与世无争、淡泊明志……林林总总,襄宁经历得太多了。一切不过皆是故作姿态的手段罢了。为的是让你的敌人放下戒心,让你的亲友怜惜甚至愧疚,更为了让你仰仗的恩主在赞叹你与众不同的同时主动给予你想要的东西。却终也不过只为一个目的,攀上权力的巅峰,得到这世间极致的荣华。

“如果得到前必须要装作不屑和厌恶,那么我会让你看到这世上最清高圣洁无欲无求的女人。”

这是谁曾教给她的呢?这个人教会她如何蛰伏隐藏,可却终不允她露出半分破茧的锋芒,是在护她,也是在压制她……

“不,小女说的并不是这两位。”严恬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长公主已经出鞘的连绵刀锋,“严恬想说的是铁拐李。”她伸手指向轿梁正中那个衣衫褴褛、面目丑陋、拄着一只铁拐的瘸腿仙人,似未察觉出襄宁的犀利,语气中一派泰然。

“据说李玄原是位相貌堂堂的修道之人。一日元神离体出游,不想回来时却发现肉身被烧无法归位。于是无法,只能借用一个刚死去的乞丐之身,因此才会变成如今这般皮肤黝黑、发秃貌丑且瘸腿拄拐的模样。

“相貌之于人不可谓不重要,尤其之前芝兰玉树之后却面目可憎,如此天壤之别对于一般人定是天塌地陷的大劫难。”

“李玄本就不是凡人,自不会纠结于相貌。”襄宁也随她看向轿梁。

“殿下说的对,可得道之人为何得道?为何凡人却贪嗔痴慢疑被五毒所苦?”

“哦?你这是要和我说禅论道?”

“严恬不敢!严恬见识短浅说不出高深的道法禅意。只是觉得李玄之所以不在乎外貌巨变只因他只在乎自己的元神。”

“元神?”襄宁端起那磁石做的茶杯笑了笑,“可是我听说,你似乎不信鬼神。”

“对,严恬不信。可,许多鬼神故事中却都针砭时弊,能看到现世的影子。或者说,这些鬼神故事原就说的不过是人。世人多爱借古讽今,更有以鬼怪神仙讽喻今人。”

“有意思。你倒说说看。”

“若以李玄比作凡人,那他的元神便是本心。如果一个人守得住本心,那玉容仙姿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荣华富贵也终不过是身外浮尘。一个人内心洒脱怡然,自然就不会再乎什么皮囊枯骨、富贵云烟……”

严恬是在说,若内心强大丰富,便会看淡这世间浮华,不惧失去,不执欲念,不自怨自艾。她没有在谈禅论道,可这话中却颇有几分禅意。

襄宁看着她半晌无话,直到严恬被她看得显出几分局促,方才忽而一笑:“你这套说辞倒颇有几分‘阳明心学’的意思。正所谓‘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又或者‘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

严恬摇头:“小女并不懂‘心学’。刚刚讲的不过都是自己的浅薄见识罢了。”

襄宁笑着叹气:“你这见识却不能说‘浅薄’,实在是已胜过世间大多同龄女子,甚至强过许多男子。我没想到你竟如此通透,又有这样高的悟性。本宫在你这个年纪时,尚不能有如此参透,更曾生过执念嗔痴……”

这话就此打住,襄宁顿了顿,随后抬头看了眼窗外,戏谑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这样有灵气的一个妙人儿,要被轿外那个混小子得了去。而那个混小子若得了这样一个通透的妙人儿,又是何其幸运……

严恬不知所以,满头雾水。轿外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轿旁的秦主恩陡然打了个喷嚏……

……

长公主的仪仗所过之处皆要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又拉了黄绸设路障关防以免百姓冲撞。

朱雀大街此时便已肃清行人,各处回避,除卫队仪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外,连个咳嗽声都不闻。

临着朱雀大街有些距离的一座酒楼上,红䄂正站在三楼的雅间窗前凭栏而望,远远看着那队气派的皇家仪仗迤逦前行。

“姐姐,你看!那大轿旁边骑枣红马的可是恩爷?!”小紫衣一手指向窗外,一手扯着红袖的手兴奋地嚷道,“是恩爷!是他!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他剃了胡子果然又好看了一百倍!我就是认得!姐姐,我们快去找他!”

说话间她竟真就急火火地扯着红袖要下楼,却被红袖一把拽住:“你不要命了!此刻出去是想让皇家亲卫当街打死不成?”

这一声又急又厉,吓得原本还如云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小紫衣立马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红袖见她这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安抚地理了理她的的鬓发。紫衣不过才刚过十岁生日,分明还是个孩子,可却已然陷在了这烂泥潭里。

她又转头瞥了眼一直跟在身后的龟公,说道:“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你先到门外候着。”

待龟公出去后,红袖方才拉着紫衣坐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着急。毕竟出来时妈妈多有交待,今天务必要将恩爷请去芳满楼。可现下是什么情形?那公主仪仗也是你能随便去闯的?先别说公主看见咱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污了眼,只一个小指便碾死咱们。单说那皇家亲卫见有人冲撞仪仗还不立马抽出刀来把你我剁成肉泥?!”

龟公不在,小紫衣这时方才敢掉下眼泪来。抽抽嗒嗒道:“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别生气,也别让妈妈知道,不然,不然妈妈又要拿带刺儿的荆条子打我了。”

这话让红袖心中一紧,忙去解她的衣服查看,果然见后背又添几道新伤,叠在旧伤痕上红紫发乌,且有细细的荆刺伤口渗出血来,愈发触目惊心。

“她,她怎么又打你了?!”红袖想找些什么来给她涂抹伤口,却终是徒劳,只能轻轻吹了几下,心疼地问道:“疼吗?”

“不是很疼,姐姐别担心。”紫衣抹了把眼泪摇摇头,十分乖巧,又任由红袖帮她把衣服穿好。“我从来芳满楼那天就日日挨打,妈妈说这叫‘去去脾性’。这次的打已经轻了许多,并不比以前疼。妈妈说是出门前给我长长记性。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这次出门,切要提醒着姑娘,晚上务必得将恩爷请了来。今儿可是你青玉姐姐梳笼的好日子,半个京城的爷都来竞价呢。可这些爷怎比得过恩爷?恩爷那才是真正的王孙公子,一出手便是天大的手笔!这顿出门打是为了让你长个记性。记住了,记牢了。若是姑娘没请来恩爷,我暂时拿她这棵摇钱树没什么办法,可不代表我拿你个小贱蹄子没办法!到时候不管什么原因,只一顿荆条先把你打烂,再关到柴房不给饭吃。你可好好想想你要不要这条小命了!若是要,便跟着姑娘好生将恩爷请了来!’”

小紫衣叉腰仰头,将老鸨子的神态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可,这次却并未像往常一样逗得红袖一笑,反而让她眉头锁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