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过是通普的一顿晚膳,只三位主子享用,可公主府的排场岂是寻常的高门可比?瑾嬷嬷带着人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的菜。且无论荤素冷热都是双数,席间多见百合、莲子这样的菜品,连鱼肉汤品中也多用这两样来配。

严恬一见便心下明白,忍不住双颊飞红,被别在衣襟上的那枝并蒂朱槿一衬,更显得人面桃花相映红。

坐在主位上的长公主心尖尖儿却忍不住一疼,但随即默念两句:身外之物!都是身外之物!

倒是秦主恩,此刻满面春风,浑身喜气洋洋,看着严恬,从刚才到现在,嘴角就没撂下过。襄宁简直都没眼看。平日里倒也知道这小子有时候跟根木头一样憨,但没想到会是个实心儿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手段,也不知刚刚唧唧咕咕和人家姑娘说了些什么,这就算是应下了?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虽未簪花结发,可这算不算佩花定情?

襄宁心中高兴,举筷去让严恬:“也不知你的喜好口味。不过没关系,我让瑾娘记下,下次来多做些你爱吃的菜。”

严恬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却也赶忙起身行礼:“谢殿下。”

“都是一家人,不必拘谨。”

襄宁的意思是,长公主府与严府沾着亲呢。可听在秦主恩耳朵里却变了意思:

“对,对,都是一家人,见什么外呀。”

襄宁抽了抽嘴角,谁说这货是个实心儿木头的?她收到回刚刚的话。

严恬此刻都快熟透了,连耳朵尖儿都红得滴血。

怎么就接了秦主恩递过来的花呢?她自己都一时想不明白。初时明明是在清清楚楚地拒绝,告诉他自己并不适合成为一个妻子。可怎么最终他就把自己说服了?

是从哪一句开始呢?是“既遇见,我便不想放手”?还是“若以后的人生没有你……不过只是行尸走肉,日子索然无味”?又或者是“我们都是这红尘世俗的反叛”?再或者是“我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不知自己是否算被秦主恩说服。她只是刚刚在心中设想了一下,若未来的日子里都有秦主恩……那她,应该是极欢喜的。

那少年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却已然不为她所控,不知何时驻扎心头。

若以后的日子有他,一个共同的世俗反叛,一个离经叛道的盟友,一个浪迹天涯的伙伴……

严恬忽而明白了她对他的感受,那是于这万丈红尘茫茫人海中,竟得遇一个如此相像、如此契合的同类的感觉。就如于伯牙与钟子期那样的知音相惜。有的人终其一生未曾得遇。而她,似乎运气不错。

所以,她,算是心动了吧。

……

火烧云铺满了半边天际,与另一半湛蓝晴空一对比,头顶的那整片天空似乎就变成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双面美人儿。一半热情似火,一半却清冷自持。余晖夕照是她的华衫丽裙,西垂乌金是嵌坠裙上的硕大明珠,光彩夺目,热情张扬。那半面晴空被这斑斓热闹一衬,却立时显得分外清冷通透,如一张清丽绝俗又冷若冰霜的素净俏脸。

严恬坐在小轿里,微微揭起窗帘,眼看着公主府朱红的门框徐徐从她眼前掠过,然后是汉白玉的石狮、青石条的台阶……

外面晚风清爽,夕阳正好,正好的还有她此时的心情。

公主府的女官和风亲带一队护卫护在轿侧。原本秦主恩主动请缨要送严恬回去,却被长公主笑骂他莫要招摇再给女儿家添不必要的麻烦。可此刻这公主府的女官护卫跟轿,似乎也并不如何低调。

严恬垂眸一笑,她知道襄宁长公主是好心。女官护卫相送,大不了说一句严家大小姐入了长公主的眼,二人交好罢了。可若是秦主恩相送,那这一夜间却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编出多少故事。

然而,一对男女的身影陡然闯进了眼帘,立刻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南来的春风夹带着一丝清甜的水汽,卷着甜糯的娇声软语就这样不经商量地直直撞进了严恬的耳朵里:“青玉梳笼,爷今夜好歹来芳满楼捧个场,就当偏疼红袖了。”

梳笼,芳满楼,红袖……

严恬不是个不谙世事的深宅闺阁,之前洛州钱二芦案她曾与风尘女子有过接触,自然知道什么叫“梳笼”,而那几个**的名字又分别代表了什么。

公主府围墙下的暗影里,一对男女极亲密地站在一处,秦主恩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急切:“我晩上定到!你赶紧回……”

“去”字未等出口,便被迎面风给陡然拍了回来。严恬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波澜不起地从他面门上悄然划过。之所以波澜不起是因为已然冰冻三尺,不光无波无澜更无生气温度。秦主恩当即被冻在了原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本想两句话赶紧把红袖打发走,可谁知严恬的轿子怎么就那么快地从府里出来了?!管车马的管事都他妈是干什么吃的?!

这激灵灵一吓不要紧,秦主恩顿时觉得混沌初开,蒙昧立除,他犹如天助陡然得了一种神力——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期!

待反应过来时,小轿已然走出数丈之外。秦主恩立时扒拉开红袖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却不想迎面遇上小珠去而复返。

“秦公子!”小珠绷着一张严肃的小脸堵住去路,“我家小姐让我给您带几句话儿,呃……‘孤舟远客非一路,山穷水尽各自行。天涯独闯君莫问,自此相忘不留名’。”说罢她将手里的东西往秦主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是那枝原本别在严恬衣襟上的并蒂朱槿。

“什么,什么‘孤舟远客非一路’?”秦主恩急了,当即发起疯来,边追边喊,“我们就是一路人!什么‘各自行’!什么‘相忘不留名’!严恬!严恬!你给我说清楚……”

“公子!”去路再一次被堵住,是和风,“您这样太难看了!”

“你起开!爷的媳妇儿都快没了!我还管什么难看不难看?!”秦主恩彻底发了狂,伸手扒拉开和风就要继续向前冲。

“公子!”和风虽被甩了一个趔趄却立时回身一把大力拽住秦主恩,满面焦急,口气中甚至带了一丝严厉,“您自己不管不顾可以,可严大小姐呢?您在大街上这么一闹,严大小姐可还有闺誉?”

事关严恬,秦主恩仅存的一丝理智硬生生地将他暴走的身体拉了回来。拿着并蒂朱槿的手颓然垂下,只不过一【表情】,整个人便似脱了全身的力气。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顶载着严恬的小轿渐远行渐远,一向潋滟的黑眸此刻竟真的缭绕起了一层氤氲水雾。

和风叹了口气,福身一礼,便匆匆赶上前面的队伍。她不能让这俩人当街闹起来成为全京城的谈资。这不仅是为保全二人的脸面,更是为他二人日后留得一线。

站在墙下的红袖此刻自然不敢再去上前招惹,可却满心惊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主恩。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京城顶级的王孙公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能人。摆得平黑白两道,镇得住官府绿林。交友广泛,出手阔绰,有手段,有谋略,也颇有几分浑不吝的无畏和豪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满身匪气的男人,竟会让她看见此刻这一幕,倒颇像……一只被丢弃的大狗……

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那只委屈巴巴的大狗甩了出去。

严大小姐?红袖也转头看向那顶远去的小轿。是叫……严恬吗?那,一定是位极漂亮的千金小姐吧。

她似乎明白了秦主恩为何会突然改了性子,一连那长时间没有去芳满楼。也似乎明白了原本负责传递消息的佟大福这两日为何偏偏拒传她的消息……

佟大福表示:姑奶奶您猜得真对!

刨完方金堂的坟后,大福曾暗戳戳地问过二禄、三寿。如今按他们家九袋长老这势头,以后像红袖姑娘那帮子红粉知己们可该怎么办?不想话未说完,便立时被三寿一拳锤进地里。二禄貌似老谋深算地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跟他咬文嚼字:“兄弟,别说我没提醒你,以后少说这话,否则你这后半辈子可真祸福不定呀。”

果然,如今他的福气大概只剩下每年请哪班和尚超渡了!

其实,佟大福本不想替红袖传话的,可红袖却去求了他的新婚婆娘苟氏。苟氏一家子都是唱小戏的,曾到芳满楼里教过姑娘们,于是便与红袖这么认识了。

事后,当大福得知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时,他表示:阎王让我三更死,我这是收拾收拾准备二更就过去了。

……

“孤舟远客非一路,山穷水尽各自行。天涯独闯君莫问,自此相忘不留名。”襄宁拿着和风抄的小笺一字字念道,临了竟忍不住噗嗤一笑,“果然是个宝贝!这丫头的才思竟也不错。不过只一息间,就作了首还挺工整的‘拒情诗’。如此,我反倒怕阿恩配不上人家了。”

“您还笑呢?!”瑾嬷嬷此刻着急上火,“阿恩刚刚回府时就半死不活的,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没出来,敲门也不应!若不是和风回来复命,咱们还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场子官司。现下可如何是好?!阿恩都那样了,可别再出个好歹!”

襄宁看着瑾嬷嬷挑了挑眉:“你放心,他不是个心眼儿窄的。再说,这能怪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只能怪他自己!

“唉,我本还打算这两日去向严文宽提亲呢。如今看来暂时也不用了,没得前脚提亲,后脚被拒的。那公主府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您怎么还有心思说笑呀?!”瑾嬷嬷一时竟不知道该说谁更不着调,“阿恩之前在洛州就被那严家丫头拒过一次,如今好不容易说和了,却又出了这样的事!他本来就眼界高,难得看上一个对眼儿的。若这个黄了,那我真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样儿的能入他的眼……”

“你以为他能让这事儿就轻易地黄了?”襄宁看着瑾嬷嬷,脸上的笑意颇有几分狡黠,“你太小看那小子了。我生的,我清楚。他这会儿看着半死不活,可心里说不定憋着什么招儿呢。从小到大,他可没那么容易认输,凡事莫不是越挫越勇,越难越冲。这才练就了那一身精灵古怪的手段来。

“其实,我倒觉得这事儿出个岔头也好,正好给他个教训!孩子大了太叛逆,当娘的实在是管不住。但,这不早晚就来了个能收拾他的人?!

“将来等他有了子女就好知道了,当父母的,哪有那么容易?!唉,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瑾嬷嬷此刻简直是,抬头一个大晴天——整个一个大无语(无雨)。说来阿恩那跳脱的性格,还真能从他亲娘身上找出几分痕迹来。

“你呀,就别担心!”襄宁看着瑾嬷嬤又是着急又是无语的表情,忍不住安慰她道,“这事儿没那么糟。你以为那丫头心里就好受了?呵,今儿晚上呀,这俩人,谁也别想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