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红袖这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从大门进府,第一次与一位千金小姐对坐,第一次有下人给她真心恭敬地上茶而没用鄙夷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让她恍惚间生出一丝错觉,自己仿佛也算是个人……
“姑娘说找我有‘要紧事’,不知究竟何事?”宾主落座,严恬开口问道。
臧高升来这儿的目的一目了然,可这位红袖姑娘的目的却不怎么好猜。
“奴家……”她哪有什么“要紧事”?!她不过是来这儿主动受辱,让严大小姐消气,让秦主恩消气的。“那日……奴家并不知严大小姐在公主府上做客,便擅自寻去,冲撞了大小姐。这事儿让恩爷……哦,秦公子,生了好大的气。听说还让两位生了嫌隙。此事皆因奴而起,奴家心中十分惶恐不安,故而今日特来向小姐赔罪。那日……秦公子事后并没有去……我们那里。且,自从小姐随严大人进京后,秦公子就再没有去过……。奴家除了那日外也从未见过公子爷。大小姐真的不必因为这事生秦公子的气……”
“红袖姑娘。”严恬并没有从红袖的脸上看到因与秦主恩相熟而刻意显露的炫耀或挑衅,反而只看到了为难和惶恐。这位还真是郑重其事地来道歉的。可,她却并未犯过什么错。严恬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
“你不必为难,这与你并无干系。此事……”
话说一半她却突然顿住了,只因实在无从解释。是说她和秦主恩本就毫无关系?还是细说她那点子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痴意?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有些事这世上或许也只有父亲才能理解。
“此事并不要紧,姑娘也不必自责……”
“不,不!这事十分要紧!秦公子因为此事生了好大的气。小姐若不消气,秦公子定然也不会消气。只要小姐能够消气,要打要罚任凭处置!”红袖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严恬火气未消,仍耿耿于怀。于是说到激动处起身便要去跪严恬。
“你这是做什么?!”严恬吓了一跳,连忙和小珠上前扶住她。
“红袖今日乃是来真心来赔罪,并非有意轻狂。小姐若是不信……红袖,红袖愿长跪不起以表诚心。”
严恬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还犯起轴来了呢?她斟酌了一下,虽不知对方能否听懂,但还是尽量向她解释道:“此事和别人的无关,原因在我。就如……我喜欢一边**秋千一边吃红豆糕,看着云,吹着风,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可有一日却不让我**秋千了,也不让我看天上的云,吹外面的风,去看那无边无际的田野,只给我一堆吃不完的红豆糕。若如此,即使是京城彤翠楼里最好师傅的手艺,我也不会开心,也不会要那些原本爱吃的红豆糕……”
严恬看了眼红袖,见她低头恭谨聆听,似若有所思,忍不住苦笑,“这比喻可能并不贴切。你也许听不明白……”
“不,红袖虽然愚笨,但大小姐的意思却勉强能听懂一二。大小姐是说秦公子便是那红豆糕,小姐并非不喜欢,只是,只是有比这红豆糕更重要更喜欢东西。可选了红豆糕却要放弃那更重要更喜欢东西。所以大小姐宁可以后都不吃这红豆糕了。”
严恬未料红袖竟有如此悟性,心中惊讶的同时也不免开始对她审视几分。
“红袖斗胆猜测,那更重要更喜欢东西,或许是小姐的自在心气儿,或许是小姐自小的矩规忌讳。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们总是有极多的矩规和忌讳。有人一辈子只用梅花上的雪泡茶喝,其他的水皆不入口。有的从不碰金银之物,只觉俗不可耐。小姐的规矩和忌讳想必定极重要。而秦公子又似乎不合小姐的规矩,或是犯了小姐的忌讳。
“可,小姐是那日看到红袖后才决定‘不吃红豆糕’的,那么如此说来……这忌讳定是红袖了!全因红袖才让小姐和秦公子生出嫌隙,红袖简直罪该万死!但红袖之前所说确实千真万确无半句虚言。秦公子自从得遇小姐便一心一意,再未去过那些风花雪月之地。我们这些人,也不过皆是公子王孙们取乐的玩意儿罢了,大小姐真的不必往心里去!也不必拿我们当真。”
得!这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话说前半段时严恬还惊讶于红袖的悟性,等说到后半截时怎么又回到了原点。严恬颇觉得头疼。
“你这话对,也不对。”严恬不想再和她绕来绕去,“我确实有些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癖,说了你或许也不会明白,便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明白。我若嫁人必要找一个能‘公平’待我的男子。我对他忠贞,他便对我忠贞。我对他信任。他便对我信任,我对他尊重,他也对我尊重。女子于这世上确实孱弱,可我却不想以一个弱者的姿态一生依附于一个男人。若将男子比作一棵树,我却不愿做一枝攀附其上的藤,必要做另一棵树才好。与他并肩,同面风雨,共迎阳光。我们相互支持,也能各自生长。若找不到这样的男子,我便不嫁,只一个人当一棵树便好。”
红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时消化不了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可她却隐隐觉得严大小姐似说了一番很了不起的言论。
“而姑娘刚刚所言,也让严恬十分难过。这世事确实不公,有人生于富贵,有人却陷于泥淖。姑娘或许也可以不必自轻自贱,人就是人,即使陷于泥淖也可以尽量活成一枝莲才好……只是,这样却甚苦!姑娘……姑娘不必在意严恬所言,只遵着自己的想法便好……”
说到最后,严恬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十分不妥。她不是红袖,无法体会红袖的苦,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她怎么活?是她唐突了!她是何其幸运的,生于富贵之家,又有一位开明且疼爱她的父亲。她可以肆意说些“公平相待”的惊世之语,可以选择自己想活成的样子。便是父亲百年之后,即使她不嫁人也会有家族庇佑。可,越到底层却越没有选择。红袖她们不是不想当人,而是不能。
红袖落下一滴泪来,此时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觉得严大小姐的话很了不起。这位小姐竟然天真地想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当人,和男人一样的人!也包括她!真的是,真的是,太傻了!
还有,严大小姐刚对她说什么?她为她难过?她竟会为她难过!
她扭过脸悄悄去拭眼角的那滴泪,纳罕自己怎么也变得和这位千金小姐一样傻了。
“红袖的本意确是为了来受辱,以求小姐消气。可今日方知,红袖狭隘了。小姐心底纯良,如璞玉浑金,红袖此来真的是有辱小姐……”
“红袖姑娘……”
“请大小姐听红袖说完。今日造访,红袖本是为了生计。可现下,红袖却真心觉得大小姐与秦公子是一路人。若错过,着实可惜。”
“我不明白。”严恬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再探问有关秦主恩的任何事了,就到此为止了吧,可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秦公子与小姐一样心地纯良!他,也是真心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红袖倏地又红了眼睛,看着严恬苦笑道,“我们这些下贱人的事,实在不值得拿出来说,只怕会污了小姐的耳朵。可不说又怕小姐与秦公子间的误会难解。
“秦公子生性侠义豪爽,结交三教九流,从不自恃身份轻视或欺辱我们这些人。更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就例如,楼子里那些姿质普通的姐妹若生了病一般只能熬着,无非是鸨母吝啬,为省下那笔药钱。命大的兴许熬熬也就好了,可许多姐妹却是越熬越重,甚至丢了性命!若遇上那有情的恩客,或许还能帮着请个大夫,也有捡回一条命的,可大多数却只能等死。但只要去求秦公子,不管认不认识,他竟都会帮忙请医延药,救人一命。若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秦公子所救的人命大概已经可以建起通天高塔!
“还有,还有就是奴家。奴十岁被拐子从江南拐到北地,后又来到京城,在人伢子家被**了一年才被卖到,卖到芳满楼。时隔几年,可奴依然记得家乡亲人。前两年,秦公子就曾亲自去江南专替奴寻访父母亲人……奴,奴并不是炫耀,只是想说,公子实在心善……”
“寻到了吗?”严恬问。
红袖垂下眼睛,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寻访到了。只是……父母在我被拐后气急攻心没两年就都去了。家里只剩兄嫂……”
“那你想回家吗?”
红袖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如何回去?鸨母定不会轻易放了我这棵摇钱树!以前也不是没有那家财万贯的富商想赎我,却被鸨母的要价给吓退。家里怎么赎得起我?再说,那里毕竟已是兄嫂的家了,我还有两个尚未出嫁的侄女呢。像我这种伤风败俗有辱门楣的女儿会连累着侄女们将来嫁不出去的!我不能回去,他们只当我死了才好。
“但无论如何,我都十分感激秦公子!非亲非故,却能费心费力替我去江南寻访!这份侠肝义胆,世间难找!秦公子他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不期然秦主恩的脸便闯进了严恬的脑海,心陡然漏了半拍儿。
红袖有她的局限性,整日身处勾栏,所见所闻自是勾栏中事,能列出的大义之举也仅限于此。可,这并不妨碍证明秦主恩是个好人。
她以前也本就一直说他古道热肠,虽有微瑕却不失大义。
“严大小姐?奴家可是说错了什么?”见严恬沉默,红袖猛然想到,自己觉得是剑骨侠风之事,在这些千金小姐眼中也会是吗?自己刚刚说的那些故事,在严恬眼中有没有可能反倒变成秦主恩眠花宿柳放浪形骸的又一个证据?她忐忑起来。
却不想对面的严大小姐并未露出什么嫌弃之色,反而看着她和煦一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随后又垂眸道,“可我现下,却并不想再多说此事。
“红袖姑娘,我其实……有另一件事想问你。就是,刚刚在门口时,臧高升似乎对姑娘十分熟识。那么姑娘,可也认识此人?”
此话一出,便见红袖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