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宽本意并不想让女儿再见这个红袖。他不是严恬,做不到心无偏见。可严恬却执意要见。

早上提起臧高升时,红袖明显神色慌张,随后同一天内又再来拜访……严恬总觉得,她此来应是和臧高升有关。

然而,严恬似乎猜错了。红袖开门见山,一开口却是替秦主恩辩白:“大小姐今日晌午可是遇见佟大福从芳满楼里抬人出来?轿子里确实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名叫紫衣。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来待。两日前她遭了鸨母毒打,高烧不退,小小年纪生死一线,现下全凭一口气吊着。

“于是我便去求了恩爷救她出来。恩爷并不像外面传得那般不堪,反而是重情重义救人水火的英雄!”

虽之前有所猜测,可如今得了红袖的亲口证实,严恬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腾起一片小小的欢喜。她不敢细想这欢喜的由来,却清清楚楚知道这是欢喜。

红袖看着严恬的脸色,口中继续说道:

“这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不管外表多么光鲜,可内里,呵,却是一团污糟!背地里腌臜事儿做得比谁都多比谁都坏。明面儿上一个个满嘴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眠花宿柳时却把这些都抛在脑后。

“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捧个妓子,却从来没有人会拿钱来赎个真正的苦命人出去。要赎也是赎那年轻貌美能唱会跳的,谁会愿意为一个快要病死的毛丫头花钱。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买物件莫不都讲究个物美价廉,谁又会真的为了去救命?

“更有那等爱惜羽毛的,一边来寻欢作乐,一边又嫌青楼下贱污了他们的清白。这等人更不会轻易去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毕竟狎妓是风流韵事,可赎人却是有违家规礼教!

“可恩爷不一样,他会去救一个快要病死的苦命孩子,只是救人,并不在乎外面的传言有多么不堪。他更不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禄蠹……”

“禄蠹?”严恬挑了挑眉,“这些话是秦主恩教你说的?”

倒也不是说红袖说不出上面那些话来。既然能当上花魁,背后必然会被精心**,琴棋书画、诗词谈吐都应是好好学过的,否则如何去应付那些附庸风雅的嫖客?

可话虽然会说,气势却不可能从早上的谦卑怯懦一下子变成现下这般愤世嫉俗。尤其“禄蠹”二字,一张嘴便骂尽朝廷上下、官场丑态。

早上那一面之缘,严恬看得出红袖应该出身平民,虽有些眼界,但这个词绝不是红袖自己能想到并说出口的。只能说明有人提前教过她。

红䄂十分惊讶,她没料到严大小姐竟只通过区区两个字便判断出此番话是秦主恩教她的。她下意识就想否认,可那到了舌尖儿的话滚了两滚,却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大小姐果然聪慧。”话音一落,又忍不住再叹一声,“真的和恩爷说得一样聪明。”

严恬垂眸,用这个动作,硬生生压制住想就红袖这话往下探问的冲动。她不该问,不能问。

“红袖姑娘。”再开口时,嗓子却有点发紧,“你今日来就只为解释这些?”

红袖看着严恬,微微有些失望,严大小姐还是有意避着恩爷。

“我来并不只是为了恩爷解释。我还有一些……关于臧高升的阴私隐秘要告诉大小姐。”

严恬立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她原就猜测红袖认识臧高升。

“这也是秦主恩教你说的?”

红袖咬唇摇了摇头:恩爷虽结交三教九流,交友广泛,和臧高升也算熟识,可他们绝不是一路人。而且二人也并没有什么太深交情。像恩爷那样的人,想攀附结交他的人不知凡几。臧高升不过是趋炎攀附极力讨好中的一个罢了。严大小姐便是不相信我,却也可仔细想想恩爷的为人。”

严恬点了点头:“我信。姑娘请讲。”

红袖看着严恬,慢慢那眼中露出了几分虚茫,仿佛在看向另一个时空,那是一个她不愿提及,很遥远的时空。

“那时我才刚刚十二,也就比今日您撞见的紫衣大那么一点儿。家中虽是柴门小户,可有父母兄长疼爱,日子也过得颇为舒心。

“那日上元节,我和小姐妹们出去看灯,不知怎么人挤人地便走散了,稀里糊涂地进了一条暗巷里,正着急呢,突然有人在我肩头狠命一拍,待我转头想看清那人面目时,迎面忽地就扑来一股异香,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先是被卖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一户人伢子家里。听那边人说话的口音,已是离江南有了些路程。那里关着七八个女孩儿,说是要‘好好**’。呵。其实就是像驯狗一样,让你听话罢了。期间凡是想逃跑的都被抓了回来,并当着其他女孩儿的面儿毒打。有挺不过去的,当场就被打死了。我也挨过两场,好在活了下来。

“渐渐的大部分姑娘都认了命,周围人来来去去,不断有人不知所踪,然后又补进来新的。可能是我太不驯从,所以竟在人伢子家里待了一年。

“一年后,许是见我终于听话顺服了,于是被人绑了手脚,塞进一辆装满同样被绑了手脚的姑娘的大车里,就这样又不知行了几天几夜,来到了京城。”

说起几年前被拐的经历,似乎陡然挑开了红袖心头的旧疤。那伤口原就没有长好,此时硬生生地被抠去了上面薄薄的痂。立时,鲜血直流,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别过头去,掏出帕子偷偷擦了擦眼泪,虽然知道这番掩饰不过枉然,但仍想留住一分体面。可笑吧?她这样的人,竟也想要体面!

严恬垂下了眼睛,她想起在洛州时,自己女扮男装替父巡视辖境。那时放歌纵马,快意潇洒。可真就没有危险吗?真就没有可能遭遇红袖那样绝境吗?当然不是。不过如同父亲所说那般,只因她是定安侯府的姑娘,若她有半分不妥,祖父能闹上金殿直达天听!所以县府官员莫不提心吊胆,极力保护配合。她终还是受了家族的庇护,要念家族的好处。

红袖此时则已陷进痛苦的回忆之中,哽咽道:“我十三岁那年被卖到芳满楼。紫衣所有的苦难我都曾经历过一遍。也曾被鸨母拿带刺儿的荆条去过‘脾气’,也曾饿了三天被去‘心火’。我想过死。可在妓院那种地方死都是奢望。老鸨为了让你屈服,会命人钳住你捏了鼻子强灌粪水,直灌到肚子滚圆再一脚踩下,那大粪就从鼻孔和嘴巴喷了出来。或是扎了你的裤脚,再寻只猫塞进你的裤裆里。然后龟公拿鞭子抽猫……那尖叫声响彻院子,也不知是猫在叫,还是被猫抓咬的人在叫……”

严恬偏过头闭上眼睛。红袖猛地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又陷了进去,却吓到了面前这位千金小姐。她不禁苦笑一声:

“我不知是比紫衣幸运还是不幸,没有命悬一线进那‘等死屋’。可,也没有等来像恩爷那般的好心人救我出去。

“不过,初时我也曾有一次试着逃跑。而那回差一点儿就成了!可,老天却并不可怜我,让我遇见了,臧高升……我以为他是官府之人,会救我于水火。他却骗了我。我,最终被送回了芳满楼……”

初逃魔窟的小红袖慌不择路。前路不知,后有追兵。她知道被抓回去逃不过一场非人的折磨,说不定会被老鸨活活打死。可她仍是拼命地往前逃。

然后她撞见了身穿官衙差服的臧高升。本以为这个官府之人会是她的救命稻草,却不想这人竟是她的刺骨利刃。

臧高升在听她哭诉自己是被人伢子拐卖进京并苦求救命后,立时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骗她会去江南帮她寻找父母,送她回家。然后将红袖带回到自己家中……

却,奸污了她!

在她满怀希望以为得救等待回家的时候,给了她灭顶一击……

红袖从未和别人提过这段过往,除了当年事后给她验身的老鸨,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于她来说这段回忆实在太过痛苦太过不堪。她曾试着努力忘记,但并不成功。那件事如同一个幽灵鬼影,每每于午夜梦回纠缠于她,扼着她的喉咙,用那张极恶心的鬼脸冲她**邪地笑。她扎挣不过,她喘息不得。活着便要日日受这锥心刺骨的痛苦。可,后来她决定要活着!贼老天逼她去死,她偏不遂了贼老天的意!

红袖自然也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严恬,那是她准备一直带进棺材里的。虽然她是妓女,原不应在乎这些,但她还是可笑地执着于那一分并不存在的体面。

只提被骗,不细说过往,与臧高升的恩怨不过寥寥两句。可严恬总觉得红袖似乎瞒下了一些经历,一些她极不愿提及的经历。

“你当时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

“还好,也算熬过去了。”红袖低下头,“因为这件事,我便与臧高升的媳妇吴氏认识了。”

“什么?你说什么?!臧高升有老婆?”严恬十分惊讶。既然他有妻,为何还要强娶赵鱼儿?难道是想强行纳其为妾?

红袖点了点头:“那吴氏原是臧家的童养媳,好像比臧高升大了五岁,品行心肠都是极好极善的。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没少受搓磨。但据说她曾给公婆守过孝,所以臧高升并不能以无子为由休了她。我与吴氏,因为那次的事认识。吴氏对我,多有照拂。所以,”红袖看向严恬的眼神突然狂乱而热切,语速也快了起来,“所以后面臧高升对外说吴氏与人**奔私逃,还以此为由装模作样地出了份休书。我便知道他定是在说谎!吴氏绝不是那样的人!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吴氏失踪,定是被臧高升害了!而且,而且我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