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高升做了一夜的噩梦,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头顶上悬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可似睡非睡间就是醒不过来,仿佛遭了鬼压床,脑子似乎很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
直到雄鸡报晓,天蒙蒙亮,他才好不容易挣扎着醒了过来,浑身上下像被老牛犁过了一样,头疼得几欲裂开。
臧高升躺在**,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房顶,半晌重重地喘了口粗气骂道:“臭婆娘,死了也不让老子安生!”随后忽地起身,胡乱穿了件衣服跑到院子里,拎了把锄头就要出门。谁知正在这时,院门陡然被拍了个山响。
来人原来是京兆府的差役,娄小乙。
“臧头!”许是一路跑着来的,娄小乙浑身热气腾腾,脑门儿上的汗顺着脸往下直淌,一见臧高升如获救星,上前就来拉他,“臧头,快跟我走,大老爷有个急差,让我跑着来找你,限时一柱香内必须把你带到衙门。”
“急差?什么急差?”臧高升眼珠子乱转,心中惊疑不定。所谓疑心生暗鬼,他本来就心中有病,此刻一点儿风吹草动立即十分警觉。
娄小乙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今儿大老爷到得可早,天不亮就来了。一来便到值夜房把我给叫醒,说是想到了刘三乔案的一些线索,让我速速跑来找你。”
“刘三乔案?”臧高升心中稍定,“大老爷说没说是什么线索?”
“那倒没有。不过倒说了一句若是查实,那赵独眼儿恐怕要罪上加罪,永难翻身!”
“罪上加罪?永难翻身?”臧高升摸了摸下巴一时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听这口风,严文宽应该不会给赵独眼儿翻案。想到这儿,他冲娄小乙挥了挥手,“走,先去衙门看看再说。”
京兆府内,严文宽一大早派人去叫臧高升后就直接来到架阁库内。
架阁库,顾名思义,内置木架,数格多层,以年月次序注籍立号存放卷宗档案,是各府衙内保存卷宗档案的地方。此处为各级府衙最紧要的所在之一,其重要性不逊于钱粮库。
此刻,管架阁库的徐主簿跟在严文宽身后,微微弯着腰,指着架子上那摆得密密麻麻的文书卷宗逐一介绍道:“大人请看,这些是永治十三年的案卷。算是咱们京兆府最早的卷宗了。大人是知道的,卷宗档案一般在本府的架阁库内也就保存八年,以保证各位大人能随时调取查阅。但要是超过八年,按朝廷的规定就得送到金耀门文书库统一保管。毕竟那里是汇集大齐各州府县衙文书卷档的地方。”
严文宽顺着徐主簿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点点头:“徐主簿辛苦。本官初上任时来这架阁库看过。当时便觉得徐主簿对此处管理得甚有条理。凡是本府差役来奉命调卷出库,都需上官本人用印。若是有人来库内查阅,你皆依规亲自陪同,或出门将库门反锁,只留阅卷人在此。徐主簿如此尽职尽责,本官甚是欣慰。”
“大人过奖了,这本就是下官职责所在。”被上官夸奖,徐主簿到底脸上有光,笑意也就掩不住地浸在了眉眼的纹路间。
“大人,小人来了。”这时臧高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严文宽微微一笑,抬眼招他进来:“臧班头。”
臧高升慌忙一路小跑过来,先哈腰躬背给严文宽行礼请安,随后又给徐主簿行礼。
严文宽也不多说其他,指着这满屋子的卷宗架子对他说:“你对刘三乔一案也算熟知来龙去脉。赵独眼儿若养鬼害人,绝不会只拘了傅能、汪赵氏这两个冤魂。我猜他手下还定有其他鬼魂,说不得其中会有他亲自杀人而拘的魂魄。
“今日叫你来这架阁库,是想让你先排查一下近八年来的人口失踪和死于非命的案子。凡查阅到此类案子,定要桩桩件件详细摘抄记录。本官给你三天时间,你现在就着手干吧。”说罢又点了点一旁长案上的笔墨纸砚。
“大,大人……”臧高升惊得张口结舌。八年的案卷呀!就算一年两百桩案子,他也有一千六百本卷宗要查!让他一个人?三天内干完这事儿?这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诶!”可谁知严文宽却先一步摆手压住了他的异议,“臧班头可不能嫌辛苦有意推脱呀!这衙门里放眼望去,还真寻不出几个如臧班头这般识文断字又熟知案情的差吏。实在是个出众的人才!本官初来时也多亏有你辅助,所以私心里对你十分看重,故而才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予你办。你,可不要辜负了这份信任……”
说到最后他伸手在臧高升单薄的小肩膀上拍了拍,那纸片儿一样的身板儿随着这两巴掌不由自主地就矮了矮。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臧高升再推脱可就不合适了。他只得勉强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努力笑成一朵万寿菊:
“大老爷,放心,放心。能得大老爷看重是小人的福气。这差事定会办得妥妥贴贴,妥妥贴贴。”
“好!”严文宽点头称赞。随后又转头冲徐主簿笑道,“刚刚还说,徐主簿将这架阁库管得有条不紊。以前凡是来库内查卷的,或由徐主簿亲自陪同,或依规将库门反锁。
“想必徐主簿公务也是十分繁忙。那就依规反锁大门,辛苦臧班头一人于这个大厍中查阅吧。”
“大人说的极是。老臧辛苦,辛苦。”刚刚还被严文宽夸奖尽职尽责,此刻徐主簿当然不会自砸招牌,赶忙拿起钥匙串,道了两声辛苦就跟在严文宽身后“嗖”地一下闪出了大门。
这差事是查阅整整一库八年来的卷宗。他在这陪着?他又不是望夫石!
所以还没等臧高升反应过来,架阁库的大门已然被“咯吱吱”关上了,随后便听见“哗楞楞”几声锁响,他就这样被人从外面反锁了个结结实实。
“诶?诶!大人!大人!”
这库里为防失火,禁用灯烛。又为了防盗,故而只于墙上一人多高处凿了排拳头大的小窗。此刻大门一关,库内顿时阴森森寒涔涔。再有那排小窗皆敞开着,光未透来几分,小阴风倒是从此处阵阵吹进,吹得臧高升心中又冷又发毛。
“今日起码得查五百本才是。臧班头还是快些吧……”严又宽的声音渐远,似乎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诶……妈的!”臧高升这时才敢把不愤挂在脸上,边轻声咒骂边朝地上下力啐了一口,却到底无可奈何,只能认命地查起卷来。
他却不知,大门一关,外面的严文宽便打了个招呼,匆匆离了衙门。他是此处最高长官,自然没人敢拦。
那把银梳已经红袖辩认,确实曾在吴氏的发髻间见过。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如何证明臧高升是这两起杀人案的凶手!
若一般衙门审案,不管其他,只将嫌犯拿来,一顿板子,直打到他招供为止。可臧高升出身差吏之家,又当差多年,对动刑审讯甚至三司核审中的道道心里都是门儿清的。若按普通犯人处置,只怕此人油滑,极尽抵赖。甚至当时招供,免受皮肉之苦,事后三司核审,再当堂翻供,只说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届时严文宽反要落下个枉法失职滥用私刑的罪名。
不过,瞌睡时总有人来送枕头。这不,秦主恩就挑眉一笑:办法我早替你们想好了!
因此严大人这才一早将臧高升诓锁进架阁库内,随后匆匆出衙回家。毕竟昨晚折腾至半夜,有什么办法也只道今早再议。
至于锁住臧高升的目的,则是因为严恬心生警觉,生怕这家伙再去吴氏的埋尸地转悠从而发现端倪,这才给他爹出了这么个主意。也是,既已挖开地皮儿,不管如何仔细回填掩饰,臧高升若要有心,都会发现破绽。
此事夜长梦多,严文宽不敢怠慢,把人锁住后立即快马回家。谁知一到家门口,他当场脑瓜仁子嗡嗡直疼。
秦主恩和方玉廷又在他家门口杠上了。
严大人都奇了怪了,这俩人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为啥总是能剑拔弩张地相遇!
严大人你有没有考虑过,以这俩人心中那点儿小九九,一天能往这儿跑八趟,遇不上才是特殊的缘分!而且气氛剑拔弩张点儿已经不错了,没当街互砍都算是勉强给您老面子。
只是这回倒没等严文宽想招儿化解,秦主恩先主动地打破了尴尬气氛。他斜乜着方玉廷,十分大度地赏了个眼神:“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这事儿说不定你也能帮忙一二!”
说罢转身把脸儿一抹,又笑容可掬地过来搀扶严文宽:“哟,严三叔您怎么还站在门口呀?快,快进家来!”
严大人晕晕乎乎地就被让进了自己家,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门儿。这家的户主确定姓严不姓秦?
他那是没回头去看身后的方玉廷,否则更迷糊。这位煞神此刻浑身上下冒着黑气,方圆百里,神鬼勿近!
不过,毕竟人命大案,事关重大。众人暂且先放下了那点子个人恩怨,齐聚花厅。前情不多赘述,包括大福二禄三寿等人也都是知道经过的。
秦主恩到底是个奇谋鬼才,把他那番计划仔细一说,严文宽和严恬考虑再三都觉得此计虽然有点儿仓促,但倒也确是个办法。现下实在别无他法,若此计失败,再捉人强审也是不迟。
这气氛一和谐,某些人便要犯贱。见恬恬终于答理自己了,秦主恩瞬间腰板挺直仗“贱”而立,盯着方玉廷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不过这事儿吧,说来还有一桩,是定要请方公子来挑个大梁的!”
晴天白日,方玉廷陡然觉得后背一凉,心道不好,秦主恩这厮要算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