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厂里每个车间每间办公室都在议论新厂长的到来,明达厂已经许久没有新鲜事能引起众人的关注了,明达厂也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关注了。一则新厂长与以往一系列厂长相比更年轻更潇洒更英俊,二则新厂长确实有点出手不凡,连夜就召开明达厂中层干部的“三中全会”,听说这次会议干部们的出席率达95%,平时要有70%就满不错了。工人们早晨上班,就见厂门口的布告栏里贴了张大大的通知:“全体班组长以上的干部,请予今天下午四时十五分在本厂露天仓库集中,进行清除垃圾山的活动,请各自携带好工具。其他职工有自愿参加者我们表示热烈欢迎!”下班后自愿参加义务劳动,这种事体多少时候不听见了?布告栏前挤满了看新鲜的工人,有人说:“明达厂的各级领导干部总算睡觉睡醒了!”大家都笑了,笑得很痛快。又有人说:“这两个字倒写得蛮有功力的,一个个生龙活虎,好像要从白纸上跳下来。”马上有人说:“怎么样,今天下了班自愿为明达厂贡献一份力量吧?”前一个人就说:“不晓得干部们是不是唱空城计呢!”

车间里,女工们手头活又不紧,有充分的时间说闲话,女人们研究男人的兴趣跟男人们研究女人的兴趣是一样浓厚的。

“新厂长的名字怪不怪了怎么会叫墨嚓黑的墨字呢?看看他人也长得不黑呀。”

“凤辣子你管厂长脸黑不黑作啥?厂长跟你搭了几句腔你就骨头轻了,厂长眼睛是盯着你手中的生活,又不是你的面孔!”

“叫这种名宇的人肯定喝了不少墨水,听讲厂门口的通知就是朱厂长写的,字漂亮吧?”

“厂长对御妹娘娘倒是一见钟情,刘定金同志,希望你为我们厂争得荣誉。”一个女工学着厂长的腔调,大家都格格地笑。

“唾沫是营养液,别太浪费了,”御妹娘娘刘定金白了她们一眼,“也不怕人家说你们没文化!”

“御妹娘娘,关键是你昨天赛得怎么样?”

“没有十分把握御妹娘娘能出台吗?”

“厂长真会为御妹娘娘开庆功会呀?”

“厂长不会赖皮的,厂长派头蛮大,我听费医生讲,昨天晚上干部们在小食堂吃饭,是厂长自家掏的腰包。”

“也叫做没有办法,厂长不请客吃饭,啥人肯晚上开会?干部的嘴巴都是吃惯了的。”

“费医生消息多少灵通,她讲厂长的丈母娘是入美国籍的,有洋血补充,所以请得起的。”

“费玲娣讲话有时候也是野豁豁的,丈母娘是美国人,人家老早出去了,还会到明达厂当个脱底的穷老板?”

“叽叽喳叽叽喳,我还当走进了麻雀窝!”工会主席陶珊春突然出现在大家身后,捂着耳朵说,“上班讲闲话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马上要实行新的劳动纪律,真要用针把你们的嘴巴一张张缝起来。”

“三老板也学会像鬼子那样悄悄地进村了!”

“你们看看,三老板今天什么地方不对头?”

“三老板头发上涂过摩丝了,还换了件茄克衫,怪不得面孔也红润起来。”

就是眼镜太老式,拿掉看着。

于是就有两女工冲上来摘她的眼镜,陶珊春拚命护卫着镜架,说:”你们想叫我走路跌跟买啊!”她们方才作罢。

“三老板,女为悦己者容,你为谁呢?”

陶珊春习惯了女工们的挪榆,不动声色,板住脸说:“好了好了,吵够了没有?上半天大家抓紧点,手上活做做掉。下午停工开班组会,讨论中层干部会议的决议,大家献计献策,如何振兴明达。”

“三老板,这么看来,新厂长这趟真的要动刀动枪的了?”

“阿凤,你不想让明达厂搞上去呀?”

“我们小工人想有啥用?关键看头头。”

“刘定金,你这话不全面,我们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嘛,振兴明达主要靠我们呀。”陶珊春环顾了一圈,女工们忽然都不响了,都有点心事重重起来。陶珊春很满意这种形势,又强调了一句:“今天下午的讨论很重要的,尽量不要请假。刘定金,你下午不再比赛了吧?还有巧玲,没有什么大毛病就坚持一下,我跟费医生关照过了,今天病假条墓本不开了。”

戴巧玲支支吾吾地说:“三老板,我家里有点急事……”

陶珊春将她的工作帽理理正,说:“巧玲你家里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再怎么也比不上明达厂的前途要紧呀!”

戴巧玲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缩回去。

陶珊春一个一个车间跑了一圈,其实各车间的头头都把通知带回去了,可是她担心他们掉以轻心,或者马马虎虎,非得亲自跑一下心里才踏实。朱墨外表看看文质彬彬,做起事体来倒是雷厉风行,昨天晚上刚开好会,今天一早就到局里汇报,说明白点就是讨尚方宝剑去了,陶珊春的任务便是组织全厂职工讨论兴厂方案,筹备开职代会。陶珊春想着刘定金刚才问她:“三老板,女为悦已者容,你是为谁呀!”不由得暗自笑了一下。昨晚朱墨在全厂中层干部会上声情并茂地描绘了一幅明达厂的远景图,说得干部们群情激奋,跃跃欲试。会议快结束时朱墨点着她说:“陶珊春,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作为明达厂的工会主席,你走出去就是明达厂职工形象的代表,所以,我希望你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譬如是不是把头发做得漂亮些?衣服的颜色鲜艳一些?眼镜也可以换一副式样新颖些的嘛。让人家看看,明达厂人并没有灰溜溜一撅不振,仍然精神抖擞,信心百倍。”说得众人都鼓起掌来。今早起来,陶珊春不由自主地在镜子前多逗留了一会,那瓶摩丝还是过年时她参加一个妇女间题座谈会发的礼品,拿回来后丢在角落里从不顾问,瓶盖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稍微往头顶自抹上一点,头发果然光洁润滑了许多,再换了件浅褐色的茄克衫,够了,一下子改变太多会招惹闲话的。就这样,还是被那班眼尖嘴快的女工嬉笑了一通,不过,陶珊春确实觉得今天的心情宽舒了许多,灰蒙蒙的厂区好像也明亮起来。

陶珊春走进办公楼,迎面遇上副厂长徐大宝,她连忙叫道:“老徐,我正想找你,松江之行怎么样?昨天朱厂长到了,连夜开了干部会……”

“我知道了,还开了一桌是吧?”徐大宝打断了陶珊春,他是个模样有点婆婆妈妈样子的汉子,眼皮老聋着,背老弯着,穿着一套藏青蓝涤盖棉的运动衫裤,脚上是一双鞋帮裂口的运动鞋,大概是他儿子或孙子穿破了的。

“朱厂长一定要自己掏钱请大家,我说厂里有这笔开销,他硬不肯,说他不是来做客的,是来当大老板的,我也拗不过他。”陶珊春说。

徐大宝脸上略有不快,说:“这算什么意思?将我们的军吗?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以为你掏钱请一顿饭就算廉政了?就算改革了?业务交往中请客吃饭的事经常有,顿顿你都掏钱请?你请得起吗?一个工厂的事体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想想的那么简单!”

陶珊春自然体会得到徐大宝的心情,便说:“朱厂长也是好心,厂里亏欠了那么多,他不想为了他再破费。不过昨晚的会倒真是开得热气腾腾,朱厂长一抓就抓到了关键,首先提出了把库存积压的产品销出去的问题。大家毛估估,如果库存销出80%,那么我们今年就可以打个平手,不赢但也不亏。”

“开了半天的会就讨论了眼前这点事?关于明达厂以后的路怎么走有没有规划?”徐大宝问。

“长远规划正要发动全厂职工广泛讨论,献计献策。”陶珊春说。

“发动群众这种办法我比他精通得多,群众再有积极性,你上面不给政策也是白搭!”徐大宝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陶珊春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老徐气顺一点,老徐也是明达厂的“老三届”干部,两人共事这么多年,陶珊春尊敬老徐也理解老徐,而且她相信老徐牢骚发光以后会扭转情绪配合朱墨工作的,所以她索性不再为朱墨解释什么,只是体贴地笑着看着老徐,等待他说出更多的气话。

徐大宝昨天确实是为了避开新厂长而借口联系业务去松江的,新厂长上任对于徐大宝来说不舍当头闷棍。明达厂上一任厂长带了几个心腹的技术骨干去了合资厂,临走前拍着胸脯告诉他,已经向上面极力推荐他接任,头头都点了头的,没什么间题了。这些天徐大宝一直激动不安地等着上面下任命,20年媳妇熬成婆,自己都已经熬得满面皱纹两鬓如霜了,还只是个科级干部。六十年代初,他在团区委工作,响应国家号召,随父母一起返乡务农,“文革”以后千辛万苦地调了回来,看看原先脚碰脚在团区委干的同事有的当了局长,有的当了区长,儿子女儿说他是当代阿Q,老婆户口仍在农村,自然埋怨声日日不断,他虽每每以大道理堵他们的口,自己心中何尝不苦?机会终于来了,虽然明达厂效益不好,可好歹是个总支厂,混两年办离休手续,处级待遇总是少不了了。这件事他只是在枕边悄悄地跟老婆讲了,老婆马上在邻居面前吹开了。邻居平常老是幸灾乐祸地探风声,怀疑徐大宝是不是犯过什么错误,老婆也是想出出这口气。邻居一听徐大宝要当厂长,面孔马上就不一样了,烧了好小莱一次两次地端过来,说:“老徐当厂长了,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也沽光呀。”等了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徐大宝有一次路过局机关,便弯进去找到人事处的老同事打听消息。徐大宝说:“赵处长,我们厂老是没有正厂长怎么行?工作很难展开,什么时候派一个来呢?”赵处长说:“局里也缺少干部,你看看你们厂里有谁可以担当此任?”徐大宝心里紧张得要命,摇摇头说:“还是领导上考虑得全面些。”赵处长便问:“你看陶珊春怎么样?”徐大宝脱口说:“不行不行,她怎么行?”自感失态,连忙补充:“陶珊春工作作风是好的,可是能力有限,毕竟是女同志嘛,做做工会工作蛮称职的。”赵处长点点头:“是啊,我们也觉得她欠缺了一点,思想跟不上形势发展。老徐,你来挑这个担子行不行?”徐大宝的心差点从口中跳出来,他稳住神,很大度地说:“如果领导上把担子交给我,我当然义不容辞。但是我自知才疏学浅,年纪也不合时宜,领导上最好还是派一个得力的人来。”徐大宝认为大面上的敬谢总归要的,一口应承下来,让人感到你早就凯觑这个位置,反而印象不佳。赵处长不是说局里也派不出干部吗?看来这个位置非己莫属了,乐得做做高姿态谦虚几句的。想不到没几天就传来朱墨当明达厂厂长的消息,徐大宝立即血压升高,病假了好些天。老婆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害得老婆门都不敢出,生怕碰到邻居无颜以对,徐大宝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自己已经懊得钻心,恨不得时光倒流,再不说那虚情假意的场面话了。新厂长走马上任,徐大宝恐怕自己心脏吃不消,借故去了松江。长途车上,思绪盘缠,想想自己一生坎坷,仕途艰难,不由得心灰意懒,落下几颗混浊的眼泪。幸而松江协作厂的上上下下热情招待,奉若上宾,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好话,又送了一大包土特产,徐大宝心间方有了些温暖,想想自己毕竟还不是无用鼠辈,这世上总还有人赏识自己的。

徐大宝看看陶珊春被自己几句话一冲,冲得闷声不响,又过意不去了。这番遭遇与她毫不相干,只不过跟她熟悉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出气。于是徐大宝婉转了口气,说道:“这位朱厂长儿时上班?都十点敲过了,我还要向他汇报汇报。松江协作厂的头头跟我一道上来的,我把他们安排在达华饭店,晚上准备在梅陇慎请他们吃顿饭,顺便把明年的合同商讨一下。既然朱厂长已经上任,由他出面是理所应当的了。”

陶珊春见徐大宝开始谈工作了,便舒了一口气,说:“朱厂长一大早去局里汇报昨晚的会议,中午恐怕就会赶回来的。”

“是找我吗?用不到等到中午了!”

陶珊春回头一看,朱墨正跨进楼门,走廊里暗,外面亮,朱墨的身影撑满了整个门框,他的声音也撑满了整条走廊。陶珊春喜出望外,忙作介绍:“这是朱墨厂长,这是徐大宝副厂长。”

朱墨一把捏住徐大宝的手摇了摇,说:“老徐,许多人跟我提起你,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我们已经老朽了,明达厂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啊。”徐大宝已经稳定了情绪,十分得体地说。

“朱厂长,老徐正好有事跟你商量。”陶珊春说。

“采来来,到办公室里坐下谈!”朱墨显得心情很好,讲话走路都具有一种勃勃生机的弹性。他们一行进了厂长办公室,朱墨从抽屉里取出昨晚的会议记录递给徐大宝,说:“老徐,这是中层干部会议的决议,你看看,还有什么补充,或者有什么不同意见?”

徐大宝接过记录,随手翻了两页,说:“这些内容我都听其他同志说过了,很全面,不过做起来恐怕比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说着把记录还给了朱墨,又说:“这次我去松江,跟协作厂初步洽谈了明年的合作计划,双方都很有诚意。刚才我跟陶珊春商量了一下,晚上请他们在梅陇镇吃饭,朱厂长你当然要参加的,趁便就把合同签了下来,如何?”

朱墨沉吟片刻,说:“我有个建议,你们看怎么样?是不是请协作厂的同志到我们自己的小食堂吃晚饭?说起话来也比较方便。”

徐大宝摇摇头:“这恐怕有点失礼,我到松江去,人家顿顿在饭店请客,我们弄得这么寒酸,讲起来还是国营企业,有点说不过去吧?”

朱墨笑着说:“其实我们小食堂的菜做得很不错的,价廉而物美,何乐而不为?在西方,将客人请到家中是最高的礼仪了。”

徐大宝说:“我已经跟梅陇镇订了一桌莱,人家给包一个单间,价钱还打八折。”那脸上已经阴沉沉了。

陶珊春拚命朝朱墨使眼色,朱墨装作没看见,仍笑着说:“老徐跟梅陇镇想必熟悉的,现在去关照一声,退了那桌菜恐怕没什么问题吧?明达厂现在正是内外交困之际,我想协作厂的同志是会谅解我们的。”

陶珊春连忙说:“老徐,梅陇镇经理我也认识,你不好说,我跟他打电话,就说客人今天没到,行吧?”

徐大宝斜了她一眼,鼻子里吐出一个字,不知是“哼”还是“嗯”,陶珊春转身去拨电话,暗暗庆幸老徐没有顶牛,并且希望双方就此收兵。

“关于跟松江协作厂继续合作的间题,要专门开会研究一下,今天这个合同我看还不能随随便便签下来。”偏偏朱墨不解陶珊春一番苦心,又挑起敏感话题,急得陶珊春耳朵听话筒,眼睛巴巴地望着老徐的面孔。

徐大宝面孔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说:“松江已经帮我们做了好几年DHC外壳,质量上一直没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可研究的?我在松江口头上已经答应人家了。”下面还有一句话:“我毕竟还是个副厂长吧?你初来乍到,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不过徐大宝没说出口,他想你朱墨大学毕业又在局里棍过几年又是个聪明模样的人,这点意思总归能猜到的。

“问题就在这里,厂里DHC库存那么多,为什么销不出去,要进行市场调查,或在技术上要有所改进,要不就下马改产,原先的外壳肯定不再需要了。”朱墨却完全没有注意徐大宝以及陶珊春的脸部表情,他毕竟书生气太足,不善于鉴貌辨色,并且情绪被心中的蓝图激动着,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披荆斩棘,朝既定的目标冲刺。

徐大宝克制情绪的耐力已到了极限,他面孔煞白地说:“朱厂长,人家松江厂几百号人就指望DHC外壳吃饭,我们事先也没有通知人家,他们原料都进了,钱还是贷款的,一下子不做了,你这不是活活掐死人家吗?”

朱墨寸土不让地反向道:“我们自己都在吃国家的了,还有什么资格做别人的救世主?”

徐大宝嘴唇颤抖着,拍拍胸口说:“我们不能那样缺德,人家过去帮了我们很多忙,现在一脚把人家踢开,良心上过不去!”

朱墨神色也严峻起来:“作为一厂之长,我们要对工厂负责,对全厂工人负责。明明知道DHC外壳己不能要,再跟人家签合同,拿国家的钱做好人,损害明达厂全休工人的利益,这在良心上准道说得过去?难道仅仅是因为人家过去帮了我们的忙?”

徐大宝终于爆炸了,面孔由白转红,红得发紫,咚地站起来,拍了下桌子,哑着嗓子吼:“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为自己图点什么?你到明达厂去打听打听,我徐大宝这些年来有没有占过公家一分便宜?就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芝麻绿豆官我早就不想当了!”说罢扭头就走,椅子都被他撞翻。

“老徐——老徐——”陶珊春一直在拨梅陇镇的电话号码,见此情状,慌忙甩下话筒追了出去。徐大宝怒冲冲地推开陶珊春,瞪瞪唆地冲下楼。陶珊春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朱墨初上任竟会和明达厂德高望重的徐大宝闹得如此对立,两个人都是她熟悉的和敬重的,两姑之间难为妇,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陶珊春优心忡忡地返回厂长办公室,看见朱墨也很激动的样子,想了一会,便说:“你大概还不大了解老徐,他是明达厂的三朝元老,一向以廉节奉公、勤俭克己深受群众的爱戴。厂里几次分房子,都该轮着他,他总是说让工人中的困难户都解决了再考虑我。厂级干部中他的资格最老,从来也没有什么怨言,总归说我就是当辅助工的料。像这样的老同志现在也是很难得的了。”

朱墨点点头,说:“老徐误解了我的意思,可能我刚才的话措词不大妥当,我会向他道歉的。”

陶珊春犹豫了一下,说:“关于松江协作厂的事,我有个折中的意见,是不是让人家把进了的原料做完再断?这家厂对我们的帮助真是不小,今年国庆中秋给职工发的礼品还指望他们呢。”

朱墨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说:“原来是这样!这份合同我们就更不能签了,那不是变着法的以公谋私吗?”

陶珊春也生气了,红着脸说:“什么?以公谋私?他们送来的土产品不是进我陶珊春的腰包,是为全厂职工谋点福利。我也希望你把公和私的定义搞搞清楚。”

朱墨说:“私也有大私和小私之分,不管大私小私都是私字。一方面企业亏损,经济滑坡,另一方面个人却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拎,这种现象正常吗?为职工谋福利是应该的,但那应该是从企业经济产此增值部分中提取一定比例的集体福利资金,所以职工福利的好坏应该跟企业产值的增加紧密相关。如果动用企业生产经营活动的资金来提高职工的福利,那无疑是挖肉补疮。”

陶珊春说:“你是大学生,我们理论水平差。我只是想问下你,今年国庆节中秋节你打算如何向职工交待?难道去对工人讲:我们厂穷得一点东西都发不出,堂堂国营企业不如集体乡镇厂,社会主义的企业不如资本主义的企业吗?”

朱墨说:“就应该这样向全体职工亮底牌,要让职工人人有危机感,紧迫感,不能再打肿脸充胖子,躺在老公的牌子上睡大觉了!”

陶珊春已是强弩之末,咕浓着说:“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感到羞耻。”

“耻辱已经存在了,你想掩盖也掩盖不了,我们只有正视现实,力图雪耻。”朱墨声音不响,却很有力度,像是对陶珊春说,其实是对自己说。说这个话的时候朱墨想起了自己在局机关窝窝囊囊耗去的寸金年华,想起了在竞争副局长失败之后的沮丧,想起了郑仲平居高临下的邀请和他那养尊处优的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朱墨真正地感到自己选择到明达厂来是走对了,仿佛眼前是一片没有开垦的处女地,正等待他去建功立业,他实实在在品尝到一种可以甩厂膀子伦大锤、撩开双腿快步跑的痛快感,这种痛快感正如原子核般地聚集在他心间,时刻准备着进发出来。

陶珊春自然无法体会朱墨此刻的心情,她在理智上不得不;同意朱墨的观点,可是她在情感上却觉得很别扭很失望。她记忆中的朱墨是那样的温厚多情,善解人意,坦**的谦谦君子,朱墨真是变了,变得冷酷、武断、骄矜!陶珊春暗暗担心,自己跟他是不是能够相处得长远?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陶珊春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想想厂长室的电话还是让厂长自己接比较好,于是就说:“朱厂长,你接电话呀!”朱墨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天马行空般地遐想,下意识地拎起话筒“喂”了一声,话筒里冒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朱墨激灵回过神来,说:“你是……?”

“朱厂长,你真的有健忘症吧?”又笑起来。

“是小顾同志吧?听觉还算灵敏吧?”朱墨说着也笑了,年轻女记者艳阳天般的面孔在眼前浮起,心顿时透明起来。

“朱厂长,尚方宝剑拿到了没有?”女记者没头没脑地问。

朱墨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说:“何止尚方宝剑,御笔亲批:搞一个试点,搞好了,是一个经验,失败了,也是一个经验。我们局领导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通情达理。”

“大气候风调雨顺嘛,历史的潮流不可逆转,谁不改变观念,必将被潮流抛弃!”女记者声音朗朗地说:“朱厂长,我告诉你呀,从今天起,准确地说是从昨天起,你就是我瞄准的猎物,我要时时刻刻盯住你不放了!”

朱墨愉快地说:“那好呀,我是心甘情愿做你的猎物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大对头,连忙加了句:“我们明达厂能够成为记者的猎物真是莫大的荣幸!”

“我打算到你们厂里来蹲一段时问,我不想等你们成功了再来摘桃子,我想尝一尝为成功而奋斗的滋味,朱厂长,你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嫌烦呢?欢迎都来不及了。”

“那就一言为定啦!”

陶珊春在一旁听着看着,心里不舒服。这种女记者举止不免轻挑,昨天明明说是来采访自己的,后来却盯住朱墨不放了,一直缠到中层干部会议结束后才走的,不到二干四小时又来电话,疯疯癫癫,一点不注意影响。朱墨也真是的,跟她通通电话就乐得合不拢口了!

吃过午饭,陶珊春匆匆跑来找朱墨,上气不接下气,递给他一只信封,说:“又是一桩棘手的事,你看怎么处理吧!”

朱墨看她心绪不宁的样子,向道:“什么事这么紧张?”

陶珊春说:“不是紧张,是讨厌!原来的技术科长姜久如马上要刑满释放了,劳改局要工厂想办法安置,叫我们怎么安置呢?”

朱墨拆开劳改局的通知看了看,又问道:“姜久如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贪污犯,判了三年刑。详细说,三天三夜,简单一句话,技术上有一套,人品却一钱不值!”陶珊春怒冲冲像跟谁发脾气。

朱墨说:“抽空你还是给我详细说说,等他出来我再找他谈谈,你看行吧?”

“这件事我不想插手,你全权处理了。”陶珊春挥了挥手,像拂去眼前的灰尘,神情恢复常态,然后才说:“下午班组讨论,你想去哪个车间听听?”

朱墨略加思索,说:“先去刘定金阿凤她们那个组吧!”

陶珊春说:“你的记性是好,见一面就记住她们的名字了。”

朱墨说:“她们的名字很好记。”想起公共汽车上她们的谈话,脸上不觉浮出一丝笑意。陶珊春看看他,心想:他好像已忘记上午跟老徐的争论了。厂里矛盾纵横千头万绪,他倒像是很松快的样子。

女工们见厂长来参加她们的讨论,都不响了,互相偷偷地交换眼色,吃吃地笑。

陶珊春说:“刚才我们在外头听见里面叽叽呱呱讲得蛮热闹的嘛,怎么都成哑巴了?”

朱墨说:“是不是都在议论我的坏处?讲给我听听嘛,讲人坏话又怕人听见,不是白讲了?”

陶珊春说:“刘定金,你带头发言嘛,平常理论一套又一套的。”

女工们都看住刘定金,刘定金马尾辫一甩说:“讲就讲,我也不怕厂长给我穿小鞋!”

朱墨说:“厂长不开儿童用品商店,不卖小鞋。”

刘定金便说:“我们日盼夜盼,盼个厂长领我们工人一起搞改革,把明达厂搞搞好,工人奖金也好多发点,跑出去做人腰杆也挺得直。没想到盼来盼去盼来个周扒皮,改革改革先革到我们工人头上来了!”女工们有人捂住嘴笑,有人偷看厂长的脸色。

陶珊春说:“刘定金,提意见好好提嘛,不要乱发牢骚!”

刘定金翻了下眼皮:“我们工人的牢骚就是意见。听说厂长要省掉我们国庆节中秋节的东西,去看看人家厂里,逢年过节好搬个食品店回家了。我们也不是稀罕这点东西,回到家里阿爸厂里也发,阿嫂厂里也发,就我两手空空,坍台不是坍我的,讲起来总归是明达厂推板,是明达厂的头头没本事!”刘定金一口气说完,有几个女工便轻声附和:“就是嘛,不管怎样,毛毛雨总要下点的……”

陶珊春脸颊有点烫,中午吃饭时自己只跟费玲娣说起过国庆中秋大概不发礼品的话,怎么一下子车间里就传开了?这个费玲娣,乱传小道,一定要好好刮刮她胡子。陶珊春担心朱墨对她有什么想法,心里有点虚,瞥了他一眼,他正笑着看着她,不知什么意思?

“关于国庆节中秋节到底要不要发东西的问题,厂部还没有讨论,也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三老板,你说是吗?”朱墨笑着问陶珊春,女工们见厂长也喊工会主席三老板,就开心地大笑起来,陶珊春也只好笑着点点头。朱墨等她们笑定了,又说:“不过我们厂经济效益不好大家总归知道的是吧?现在有两种办法,要么拆东墙补西墙,暂时光光面子,拆到后来一幢房子彻底倒塌。要么就索性拉开脸皮,让人家知道我们是穷,是没钱发东西,大家勒紧裤带过一段穷日子,一鼓作气把生产搞上去。你们觉得哪一种办法好?我可以想办法给大家发比其他厂多得多的东西,你们面上就光彩了吗?人家会说,明达厂产品整脚,明达厂的人只晓得捞不晓得做,这种话也很难听的,是不是?”

女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闷了一会,阿风说:“厂长你理论水平高,我们只是发发牢骚,怎么办当然是头头说了算哆!”

“在这里我跟你们说句真心的话,刚刚要我到明达厂来的时候我心里也有怨气,也没有信心,直到昨天来上班的路上心里还七上八下。”朱墨说着持了把脸,陶珊春吃惊地看着他,女工们都抖擞起精神要听下文,朱墨却话锋一转,说:“不过,现在我的心情完全变了,我对明达厂充满了信心。也许你们不相信,鼓起我信心的人就在你们当中。”

“谁呀?是谁?”

“别说话,听厂长讲嘛。”

女工们切切磋磋,把身子扭东扭西地询问。

“昨天我坐公共汽车来上班,车上有人不负责任地谩骂明达厂,我们厂的几位女工义正词严地与他说理,差点争吵起来。我在一旁听了非常感动,心想,有这样维护工厂名誉的工人,明达厂还愁搞不好吗?”朱墨说着目光落在刘定金身上,刘定金排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哎呀,厂长昨天看见我们吵架啦!”阿凤叫起来,推了刘定金一把,刘定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朱墨笑着说:“阿凤,你昨天说的话我都替你录下来了。”阿凤吐了下舌头。朱墨很真心地说:“我当时真想挤过来帮你们说几句,可是又觉得开不了口,到底没有女将们敢说敢为呀!”

女工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得意,一个个眉飞色舞,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工厂倒闭,我撤职,你们回家抱孩子,工厂上去了,我们大家‘名利双收’,这叫做同舟共济,不进则退!”

“厂长,你不要以为我们头发长见识短,眼红那点东西,其实我们就是想争口气!”

“厂长,你有信心搞好明达厂,我们当然信心百倍了!”

“厂长,说干就要快干,不要横考虑竖考虑,中央还说要摸着石头过河呢。”

女工们争先恐后向厂长表态,冷落了三老板,陶珊春并不失落,她喜欢这种久违了的群情激奋的场面,沉寂了许久的**已在体内蠢蠢欲动了,她实在是很佩服朱墨的煽动力与号召力,自己几乎也想加入女工们的七嘴八舌之中,当然她还是理智地克制住了。她轻轻地问朱墨:“是不是还到其他车间转转?”

朱墨显然也很兴奋,他朝她点点头,又对女工们说:“我很高兴我们的意见那么快就取得一致,我也很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还希望大家动动脑子,出出点子,群策群力,共同制订出明达厂打翻身仗的最佳方案。最了解明达厂的是你们,明达厂的主人是你们,明达厂的希望也是你们。”

女工们又是笑又是拍手,阿凤冲着朱墨喊,“厂长,你索性到我们车间当洪常青算了。”

陶珊春笑着对朱墨说:“局领导派你到明达厂来是很有眼力的。”

朱墨笑着对陶珊春说:“我选择到明达厂来也是很有眼力的。”

他俩正准备再去其他车间看看,忽然,走廊里的扩音喇叭嗡嗡地响起来,厂部广播员急切的呼喊声在整幢厂房里久久回**:“朱墨厂长注意,朱墨厂长注意,快回自己的办公室,有你的电话,有你的电话……”

朱墨疑惑地问:“什么事这么急?”他的心头此刻正阳光明媚,他不知道乌云正挟着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地朝自己逼近。

陶珊春抓起车间分机喊道:“总机,总机,请把厂长的电话转过来,是不是报社那位女记者打来的?”

“是,是女的,不是报社,是厂长家里……”总机的声音惊慌失措。

朱墨刚刚走出心灵的阴影,不期又要面临情感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