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范书月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的问题,顾影差点跟杜队长吵起来。顾影一开始就怀疑老杜是否破得了案,她背着老杜给公安分局的局长打电话,亮出自己记者的身份,说:“范书月是我采访过的先进教师,我以为像她那样热爱工作热爱学生的人是不会自杀的。你们是不是对这个案子重视一点?树立一个典型是很不容易的,小学教育更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局长说:“小顾同志,我们是派了局里最出色的刑侦队长来办这个案子的,他手上有儿个杀人盗窃的大案都往后靠了。”顾影说:“就那个姓杜的老头?整个没文化的形象。”局长说:“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小杜正经是警官大学的高材生啊!”顾影说:“还小杜啊,都五六十了吧?”局长说:“你不要瞎猜,人家刚满四十,老三届,在北大荒蹲过整整十年,又在派出所当过治安警,有理论有实践,破过的疑难案子可以编成书了。”过了两天,杜队长打电话来了。顾影抓起话筒问:“谁呀?”对面说:“你听不出来吗?一个五六十岁没文化的老头。”顾影心里暗骂局长多嘴,嘿嘿笑了两声说:“老杜,还想跟我辩论啊?”杜队长也嘿嘿笑了两声:“我们还是得尊重事实,我想再到培新小学摸摸情况,不要开座谈会,一对一个别谈。我有个想法,老师看见警察可能说话有顾虑,你跟他们比较熟,不知你还抽得出空吗?有没有这个兴趣?”顾影说:“你想叫我帮你的结论找论据呀?我去找,不过我敢发誓,不可能找得到的!”杜队长说:“你可不能先入为主呀。”顾影说:“你放心。我会找到推翻你结论的论据!”

在范书月拌死后的一段日子里,培新小学教职员工茶余饭后闲谈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围绕着范书月,可以这么说,范书月虽然死了,但仍然活在大家的口中,范书月虽死犹生。人们千方百计地收集和打听有关范家的一切背景材料,企图从那历史的封尘中发觉什么与范书月的死有因果关系的东西来。大家都把自己精心打听或者偶尔得到的一鳞半爪的资料煞有介事地讲给别人听,然后再由听的人去讲给更多的人听。闲话其实是一种大众的创作形式,闲话在众人口中嚼来嚼去,便嚼出许多滋味来了,故而古人有“众口栋金”,“三人成虎”的成语流传下来。经过大家细细密密的咀嚼,范家的故事被渲染得惊心动魄。

范书月的父亲是学富五车的大学教授,四十年代初就取得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头衔,在美国任教多年,颇有建树。五十年代初,范教授欣闻新中国成立的喜讯,毅然辞去终身教授的职位和丰厚的薪金,率妻子女儿返回祖国,当时还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那一年,范书月只有六岁,六岁孩童的记忆如雾中花镜中月一般。岁月层层叠叠,大家都知道,后来,范书月的父亲被“四人帮”迫害致死,死得非常惨烈。在那个秋日如火如茶的傍晚,范教授把被单撕开了拧成绳,一头拴在钢窗的窗框上,另一头打个活结套在脖子上,他爬上了窗台。那一刻,西天的晚霞就像刚出护的铁水凝重地流淌着,棕褐酱黄的秋叶亦如同一片未烬的火焰。范教授面对他钟爱的土地喊了声:“我无罪!”便纵身跳下楼。范教授穿着一身深藏青的西装,打着暗红的领带,足登黑牛皮鞋,整齐而庄重,只有他花白了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范教授的尸体挂在大楼青灰的墙上,犹如一枚触目凉心的惊叹号。这幅惨痛的图画马路上许多行人都看见了,一片惊恐的呼叫,可是范教授的亲人一个都没看到,范书月被邻居从学校叫回家的时候,范教授已被人拉了上来躺在地板上了。说到这里人们便情不自禁地要间:范书月的母亲当时在哪里呢?为什么她不拉住范教授呢?

有见过范师母的人十分肯定地说,范师母年轻的时候比她的两个女儿更好看,年过半百了范师母依然华彩逼人、气度优稚。范师母的娘家是很有声望的,40年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越洋留学的有几个?妩媚清纯的东方姑娘,吸引了许多西方青年的目光,可是范师母却一往情深地嫁给了清贫而勤奋的范教授。人们根据范师母后来的种种表现,推测她必然是很后悔当初的选择的。书呆子似的范教授带给她的只是寒酸而操劳的生活,还有重重叠叠的磨难。如果当初她选择了别人,她的一生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了。范师母绝对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庸俗女子,当年她随范教授回到新生的祖国,政府安排她在音乐学院教钢琴,还为她举办过两次独奏音乐会,虽然生活不很富裕,但范师母喜欢那段朴素而单纯的日子。后来范师母怀上舞月,她辞职回家,一心一意侍奉丈夫养育孩子,心静意闲地当贤妻良母。可惜好景不长,“文革”狂咫摧毁了她平静的生活,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还是里通外国狗特务的臭老婆,她在劫难逃,被剃去了保养得很精致的头发,每天在众人鄙视的注目中去扫弄堂,洗刷公共厕所。孤傲耿直的范教授不堪人身人格双重奇耻大辱,决然以死抗争。人们推测范师母开始是答应跟丈夫一起去的,因为那被单搓成的长绳不可能是范教授的手工,而且那绳子不可能在几分钟内搓成,那劳作体现出的耐心和细腻必是出自女性之手,或许是他们夫妻四只手一起绞结而成?可以想象那时间他们泪眼相对为自己编结通向死亡的绳索,那份凄凉那份凄惶恐怕是常人难以体会的吧?可是,当范教授纵身往窗外跳下去以后,范师母却没有履行诺言,她突然扑向电话机,声嘶力竭地喊着:“救护车!救护车!”范教授为自己设计的死亡方式是决计没有生还之路的,因此范家的一些亲戚背地里都骂范师母贪生怕死,背叛了范教授。可是也有人以为范师母此举体现了她母性的伟大和勇敢,因为在那个年代里活着比死去更难,范师母不随范教授而去,独自活了下来,是要有勇气承担两重苦难的。对于范师母品行曲直一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十多年后,范教授的名誉终于得以昭雪,重新为他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有出席追悼会的目击者说,范师母在群情激动的追悼会上却是心平如镜的模样,让一些熟人想对她说点哀悼的话都无法张口。当有关领导同志关切地询间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时,范师母不动声色,很得体地说:“感谢组织上关心,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不要再麻烦了。体有关领导对范师母的表现大为赞赏,群众私下议论就不同了。大家都说范师母这般无风无雨波澜不来太反常了,因为按常规被平反者的家属多多少少总要提出点要求的,房子换大呀,子女户口从外地调回上海呀,也有提出要求得不到满足而翻天覆地吵闹的,人们见多了也就理解了,受了那么多年委屈,要求获得一点心理平衡嘛。反倒是范师母这样的少见为怪了。于是有一种闲话悄悄地流传开来:那范师母其实早就“别有幽情暗恨生”了!这种猜测竟然得到了证实,数年后范师母以惊世骇俗的勇气重做新妇别嫁郎,并且一嫁便嫁过了太平洋。说起来如今异国恋情已不足为怪,只是到了范师母这般已当外婆的年龄,并且据说那新郎40年前就是范教授势均力敌的情敌,不知范教授九泉之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基于对范教授的怀念和尊重,人们自然对范师母多有微词。

范教授和范师母的故事让人们感觉到命运的诡橘多变,却无助于揭开范书月神秘之死的原因,最多只提供了一种不祥的先兆。范书月的死蹊跷就蹊跷在大家都认为范书月没有死的理由,真像变魔术一样,就是苦于不知道机关所在。

正当培新小学的教职员工被范书月之死的庞大谜团搅得心神不宁的时候,女记者顾影风度飘逸的身影又在小小的校园里出现了。

顾影在范书月死后两进培新,前后相距不足10天,心情却迥然不同。头一次来她急切地想发现什么,第二次来她却胆战心惊地害怕发现什么。范书月的名字是与高尚,纯粹,无私联系在一起的,正如顾影在《心灵的金钥匙》中描写的那样。如果范书月真是白杀的话,那么顾影对她的了解必定有很大成份是虚假的了,这对顾影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顾影忐忑不安地跨进培新小学的校门,迎面看见黑板报上有一行大字:“范书月老师,我们怀念您!”大字下面密密麻麻抄写了好几篇悼念范老师的文章。顾影心头一热,眼泪已经盈眶,学生们对范书月的感情是垠单纯的,这给了顾影莫大的希望和信心。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有几个同学发现了她,跟过来跟她招呼,说:“顾老师,周末我们举行纪念范老师的主题班会,你一定来参加呀!”顾影连连答应:“一定参加,我一定来参加。”

顾影按惯例先是到校长办公室跟钟校长和龚教导通气,对她们总归要如实交底的。她跟她们商量,是不是先不要把公安局的意见告诉大家,这样交谈起来就不会带框框,谈的情况反倒更接近真实。顾影这样建议自然是有点私心,钟校长和龚教导半天没吱声,两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很不自然。顾影便又解释了一番,公安局还没作最后的结论呀,因为一个人要走上自杀这一步,总归有心理因素,总归有所表露。

“我想想范书月这个人一向豁达大度,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想不开的。”钟校长并不看顾影,目光散散的,像是自言自语。

顾影心里别别一跳,说:“一也许有些事有人看来是小事,对有的人却是生命佼关的大事啊。”

“问题是最近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培新校风一向很正,不像人家有的学校常有鸡里狗里的事体发生。”龚教导说着盯了钟校长一眼。

钟校长没有注意龚教导的眼神,慢吞吞地扶了扶眼镜,说:“她死以前大约一个星期左右我找她谈过一次话,关于评高级职称的间题。像范老师这样的教学骨干,我巴不得让她评上高级职称,这不仅是她个人的事,也有利我们学校的工作呀。可是名额太少了,少得不能再少了,只有一个。话说回来,小学能分到一个高级职称名额已经很不错了,这也是上级领导对培新小学的栽培。可是我们有许多像范老师一样的同志在小教战线上勤勤恳恳工作许多年,你说说,这个名额给谁好呢?我跟范老师推心置腹把难处说了,范老师毕竟是老先进,当即表态,她不参加这次评职称的竞争,她说,不管高级中级,人民教师的称号不会变,身为一名人民教师,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小顾同志,范老师确实如你所描写的那样高尚无私,这样的同志怎么可能去自杀?!”钟校长说完已是泪光晶莹了。

龚教导拍了下脑门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前段时间我也找范老师谈过。我们听到一些反映,说范老师课外辅导学生赚了一大笔钱。事出是有因的,有个学生叫高小强,家长是个体户发大财了,成绩跟不上,范老师让他留了一级,吃心吃肺帮他补课,这孩子成绩倒真是上去了。群众反映高小强的父亲把原准备赞助我们学校的一笔钱统统送给范老师了。本来嘛,教师利用业余时间辅导学生收点辛苦钱,我们从来睁只眼闭只眼。小顾同志你当然了解我们小学教师真是两袖清风啊,有的学校出租校舍,破墙办店,我们培新是始终顶住这股经商风的,所以教师不影响正常教学赚点外快也情有可原。只是范老师是先进教师,刚获得园丁奖,是大家的表率,又传说她收受钞票的数目比较大,因此找她来问问情况。当时范老师脸不红心不跳,坦然地说,她没收过高家一分钱。逢年过节拎来一些补品,她都买丁相当价值的书送给高小强了。小顾同志,我们都十分了解范老师的人品,相信她说的是事实,我对她说,群众道听途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当时范老师还笑了起来,说道,怎么会呢?要做的工作一大堆,哪会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呢?范老师的脾气开朗豁达,怎么会去自杀?”

顾影听了钟校长和龚教导的话,知道她们比自己更不喜欢范书月是自杀的结论,顾影揣摩她们的话义,讲范书月自杀从某种意义上看差不多就是讲他们杀死了范书月。顾影便说:“我的心情和你们是一样的,所以我建议先不要把公安局的意见扩散,深入了解情况后再说。好吧,那我这就去找老师们随便聊聊。”

龚教导连忙站了起来:“我替你去召集人,七八个够了吧?就到这里来谈,钟校长你看行吗?”

顾影拦住她:“我想还是不要兴师动众,弄得人心惶惶。反正培新我也熟了,我自己找人个别谈就行。”

龚教导有点勉强地说:“那也好。”

顾影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很别扭,钟校一长和龚教导跟她意见很一致,可她倒像要去揭穿他们什么似的。

顾影走到语文教研组门外,听得里面七嘴八舌十分热闹,时不时地提到范书月的名字。心想:来得正巧。便一把推开门。办公室里儿个教师一见她都闭上了嘴,那议论声竟像是快刀斩断了一般,弄得顾影好不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汕汕地问道:“大家都没课呀?”一个教师马上说:“我要去上课了,小顾同志,你随便坐。”另一个也抱着茶杯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也要去资料室备备课,恕不奉陪啦!”一个接一个地借故离开了。

办公室只剩下一个邢老师,邢老师倒是没有逃避的意思,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住顾影,让顾影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顾影遭此冷落心情十分恶劣,涨红了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邢老师找了只杯子用开水**了**,给她泡了一杯茶,说:“小顾同志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谁都没想到范老师会自杀,原以为很美好的突然发现并不真是那么回事,受骗失望的感觉大家都有啊。”

顾影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她实在惊骇范书月自杀的消息传播得神速!她定定神,略加思索,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主题:“邢老师,公安局还没做最后定论,想广泛听听群众的反映。你是范老师最要好的朋友,有没有觉察到蛛丝马迹?”

邢老师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她说:“我这个人就是感情用事,其实一开始我就有种预感,上次你们来调查我就暗示了。我说也许她是自己为生命画了句号。可是大家感情上都接受不了,我也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觉,我真心希望她确实如你描写的那样美好,可是……”

“你为什么有这种预感?”顾影口气冲冲像跟邢老师吵架。

邢老师神色严肃起来,说道:“范老师的工作是努力的,忘我的,我们俩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近两年我逐渐感觉到在范老师身上有一种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的个人主义情绪,长期被荣誉、赞扬、鲜花包围着,不免沽沾自喜起来。”

“能不能讲得具体点?”顾影心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去年范老师因患子宫肌瘤开刀住院,她的课暂时由我代理。可是不到半个月,她不顾医生劝阻,息匆匆地出院了。自然大家都说她公而忘私,其中隐情只有我一目了然。当时上海教育出版社和市教育局联合出版一套小教丛书,语文教学是拿培新小学做样板的,有关编辑和作者在我们这儿跟班采访了一个多月。小顾同志,你能够猜到范老师急着出院的原因了吧?”邢老师咄咄逼人地看住顾影,顾影幅度很大地摇摇头。邢老师便冷冷一笑说:“那套书马上就要出来了,语文分册几乎成了范老师的个人总结!”

“据我所知上海教育出版社是听了范老师的教学经验后才决定出那样一套书的。”顾影尽量使自己语调平淡而不带感情色彩。

“倘若当时范老师病得出不了医院,那套书就不出了吗?”邢老师反问了一句,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对范老师的了解是洞烛其幽的,她为什么成天忙得头头转?因为有些事情她不肯放手。譬如推广普通话,这推普员哪个语文教师不能担任?我们学校一直是范老师霸着,因为这项工作上头很重视呀。还有红领巾艺术团,完全可以让大队辅导员抓嘛。范老师都40多了,还带着学生唱啊跳啊,为什么?可以到处去表演呀。可是有些事情她就不屑一顾了,这学期开学前全体教师来校大扫除,范老师就没参加,事后补了病假条。可是,示范教学公开课,她发烧38℃还照常来上课。为这事钟校长批评了她,钟校长很难得批评她的。”

“当然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尽管人死了也无法盖棺定论。”顾影从哲学上解释了邢老师列举的事体,也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反间道:“可是你所罗列的现象怎么能说明范老师有可能自杀呢?这才是关键啊。”

“每件事情都不会孤立地存在,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邢老师也使用了哲学的语言,继续说道:“去年范老师搬了家,搬到虹桥开发区的高层公寓,她的家是提前进入四化的。搬家后范老师上班要横跨上海市区,换三部车,上下班路上时间要三个钟头。我看她实在太辛苦,劝她调学校,虹桥开发区小学教师很缺的,特别像范老师这样的优秀教师,我都帮她联系好了,人家一听她的情况非常欢迎,可是她却突然不想去了。最近区里为培新小学特拨了一个高级职称的名额,我想,要是范老师评上高级职称,她会马上递交请调报告的。”

“可是,高级职称的评定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范老师已经死了!”顾影提醒邢老师。

“范老师自以为这个高级职称非她莫属,可是最近有些群众反映她有些经济上的间题,领导已正式找她谈了话。如果群众反映属实,高级职称自然是不会给她的了。”邢老师吐了口气,像是吐出一件久鲤于喉的东西。

顾影发觉经济问题确实是个关键,就问:“你不是很了解范老师吗?你看她会不会接受高小强父亲的钱?”

“虽然我们俩很谈得来,可是每个人总归有一些隐私吧?现在她死了,这件事恐怕再也查不清楚了。”邢老师迂回地回答。

“以你对她人格的认识,你以为她会不会接受那笔钱?”顾影紧追不舍。

“范老师是起誓说她没拿过那笔钱,人们怀疑的是,为什么开始她对高小强那样苛刻,非让人家留级,可后来却180度大转弯,对高小强那样尽心尽力了?”邢老师说罢将目光挪到窗外,有一班学生正在操场里上体育课,孩子们无优无虑地奔跑着。

顾影好像被人狱在水里,透不过气。对于邢老师她已无语可对。邢老师见她默然,便起身替她续水。

“小顾同志,我知道你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我讲给你听的时候心里也一阵阵地痛啊。她活着的时候我从不说这些事,是情面观点阻止了我。要是早点让领导了解她的思想状况,早点做做工作,或许她也不会……现在一切都晚了,我觉得我对不起她……”邢老师摸出手帕撰鼻涕,办公室里充溢着哼咏哼味的鼻涕声。顾影腾地站起来,她实在受不了这气氛。这时有人在门外喊:“邢老师,邢老师在吗?龚教导找你!”

“哎!”邢老师急忙站起米,用手帕媳了掘眼睛,说:“小顾同志,我要失陪了,我的意见仅供参考,有什么疑间尽管来找我好了。”

邢老师匆匆地走了,顾影仿佛松了绑似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邢老师说的情况推侧大于事实,关键在于范书月究竟有没有收高家的钱。顾影自认为找到了症结,她走出语文教研组,正看见贾老师低着头,肩膀一高一低地朝办公室走来。顾影眼睛一亮,她就是想找他的,便立定等候着,待他走近了,大声喊:“贾老师!”

贾老师惊吓似地抬起头,慌里慌张地说:“噢―小顾同志,今天天气蛮好。”

“贾老师,你没课呀?”顾影热情地间。

“下一堂课就是我的,我米拿讲义的。”

“时间还早,我们谈谈好吗?”

贾老师不置可否,肩膀一高一低地走进办公室,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顾影试探着间:“大家都在传的事,你听到了吧?”

贾老师翻了她一眼,低低地骂起来:“他妈的,公安局都是吃千饭的,抓不到凶手就讲人家自杀,这么容易自杀呀?让他们试试看!”

“你认为范老师不可能是自杀?”顾影以为找到了知音。

贾老师用手指按住眉心使劲揉了一会,瓮瓮地说:“我说不清楚,现今世界,人所想象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

“公安局对范老师的死并没有定案,他们只是想让大家回忆一下,范老师临死前衍绪是否有什么异常……”

“有,当然有!”

顾影大吃一惊并且大失所望,她疑窦重重地追间了一句:“你是指范老师?”

“我是泛指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不过不包括你,你还太年轻。”贾老师嘴角有一丝讥讽的笑:“在我们的生活中轻生和厌世的情绪是经常会产生的。”

“贾老师,我是很严肃的。”顾影差点哭出来。

“我也是很严肃的!”贾老师坐正了身体,“小顾同志,所以说你还太年轻啊。生活太累了,有时候想想真不如死了轻松,像睡觉一样,多舒坦。范老师比我们生活得更累,因为她有那么多荣誉呀,从上到下只只眼睛都盯住她,她的举止言行必须是十分规范的,不能有丝毫偏差。学校大扫除,许多老师借故请假,范老师正好生病没来,校长独独批评她一个,谁让你是先进?先进是这么好当的吗?教育出版社和教育局的同志来编教材,指定要听范老师的课,范老师刚开了刀住在医院里,硬撑着爬起来上课。有一次她同时收到八份会议通知,中心教研组、班主任工作研讨、毕业班工作布置、推普委员会、妇联、少先队艺术团,等等等等,你说说,她便有分身法也转不过来呀,哪一条线都不肯放过她。她搬了家,路很远,她想调一所离家近点的学校,可是学校不肯放,区教育局也不肯放,谁肯丢掉一面旗帜?你是先进这点困难总能克服吧?世人竞相追逐名利,实际上名利这个东西实在是个累赘。我曾多少次地劝她呀,人到中年悠着点,见好就收吧!她对我说,我也想歇一会,可是怎么歇得下来?我停不下来了呀卫我理解她,好比一头驴子被套上笼头去拉磨,永远没有终点。”

“难道,范老师为了解脱?”顾影惊愕地间。

贾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范老师倘若能够自我解脱的话,她也许会活得轻松些。”贾老师闭上了嘴,眼皮聋下来了,像是忘了顾影的存在,许久没作声。

顾影急了,只好作点提示,说道:“贾老师有人说范老师很关心这次高级职称的评定,会不会……?”

贾老师微微抬了下眼皮:“笑话,谁不关心职称评定?有的人比范老师急得多!范老师倒是用不着急的,这个高级职称的名额是教育局为范老师特批的,争也用不到争的。”

“可是,有人说因为范老师收了高小强父亲的钱,这个职称不会给她了。”

“放屁!”贾老师咚地拍了下桌子,“讲范老师有经济间题就等于讲公鸡会生蛋一样众,范老师多少浪高多少爱而子的人,人家业余时间当家教收点钞票她都看不惯,她毋亲从美国寄米衣物她一件不收。说这种话的人肯定是别有用心的,我也不想戳穿他们。只要想想,说一长道短的人为什么不把高小强的父亲叫来问个明白呢?因为问明白了他们就没有话好说了!”

顾影觉得贾老师分析得很有道理,她觉得堵在心口的闷气稍微散开了些。“可是,范老师究竟为什么会死呢?”她不由自主地问出声。贾老师并不再回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顾影隐隐感到贾老师心里埋着很深的东西,她想,如何能引得他把那东西吐出来呢?这时候,下课的铃声铺天盖地响起来,响彻整座校园。贾老师激灵回过了神,慌手慌脚地收拾讲义和粉笔盒。顾影说:“贾老师,你急什么?这是下课的铃声呀!”

“是吗?”贾老师白嘲地摇摇头,“不过我也不能再闲聊了,要准备准备,首先得上厕所解除负担,后会有期了。”

宁静的校园一下子热闹起来,顾影走到操场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环顾四周,只见几个红领巾正站在黑板报前抄着画着,邢老师站在一旁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顾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把黑板报上纪念范老师的标语和文章擦去了,整个校园因此而显得寂寞!

顾影急匆匆地走过去问:“同学们,为什么要把原来的文章擦了?”

“邢老师叫我们提前出新的一期。”一个红领巾嘟着嘴说。

顾影看看邢老师,邢老师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校领导这样决定的。”

顾影还想问学生:“周末纪念范老师的班会还开不开?”可是她突然发现孩子们看她的眼神那样陌生、疏远,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悲凉的潮水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