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顾影的生日,早上到报社上班,一眼就看见自己那张凌乱的办公桌上静静地卧着一个长长的粉红色的信封。她心头一酸,冲七去,拿起那信封紧紧地贴在胸口。

是丈夫从美国寄来的生日贺卡,这贺卡来得正是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慰藉顾影创痛的失意的心情。顾影把脸埋在贺卡里边,用力地闻着,想从那熟悉的字迹中闻出丈夫的气息,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泪糊了那热烈的贺词。

顾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明达厂了,说是很长时问,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月,但在顾影的感觉中已经是很久很久了。按理说,现在正是明达厂的体制改革逐步深入渐进**的时候,顾影应该钉在明达厂采集最新鲜的第一手材料。报社总编在年终总结报告中表扬了顾影对明达厂的跟踪采访,不走马观花,不道听途说,几篇见报的通讯材料翔实,观点新鲜,是近几年来难得的好新闻。顾影原打算再深入采访一段时间,写一篇报告文学,她自信一定会超过《心灵的金钥匙》的。可是自从顾影在明达厂家属联欢会上再一次与范舞月见面之后,她就下决心取消这一切计划,再不踏进明达厂了。顾影无法抵御朱墨对她的愈来愈强烈的吸引,面对他那成熟的略带点优郁的男人的魅力,顾影抑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喷发,唯一的办法只有回避。像顾影这样崇尚“跟着感觉走”的现代姑娘,当她发狂似地爱上朱墨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考虑她有丈夫他有妻子道德或者不道德的问题;可是,当她而对一个与朱墨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是那样的孤傲与美丽,她忽然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惭与自卑。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她像个傻乎乎的女孩子那样拚命地笑着,表情夸张地说着话,手舞足蹈地动作着,喧宾夺主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而范舞月只是静静地坐着,浅浅地笑着,那样地不加修饰,那样地素净淡雅,那样地至高无上,那样地超凡脱群!特别是当她温柔地一笑,安详地说:“朱墨,你就再玩一会吧,我跟好好先回去。”心无芥蒂,坦然大度,顾影想,要是自己处于她的地位,决不肯主动退让的!与她相比,顾影觉出了自己的幼稚浅薄、俗不可耐。她飘然而去,给顾影和朱墨留下了机会,可是顾影却负罪似地不敢主动邀请朱墨跳舞,朱墨也仿佛对谁有过承诺似地不来邀请顾影,顾影跟别人跳了几圈,甚觉无味,便快快不乐地告辞了。她没有勇气与范舞月竞争,也自觉没有力量与范舞月竞争。况且,眼前的范舞月与顾影心中的完美女神范书月太相像了,以至她觉得如果自己还想从她手中夺取朱墨的话,她便是自己裹读了自己。

顾影觉得这些天中她迅速地长大了,甚至已经有了饱经风霜的感觉。掐指算算,她实足25周岁,还是个大生日。如果约上朱墨找一家情趣高雅点的小店悄悄庆祝一番,那该是多么欢乐!怎么又想他了?!母亲是准备为她庆祝25周岁的,可顾影说:“烦死了,又不是小孩子!”她把丈夫寄来的贺卡端端正正地竖在眼前,铺开一张白纸,给丈夫写信。她向丈夫倾诉了她的孤独和寂寞,倾诉了她对他的思念,她对他说,希望他能尽快地替自己办好经济担保,尽快地将她接到他的身旁。一个结了婚而丈夫又不在身边的女人是多么痛苦而又危险啊!她在信的结尾写上了这么一句话。

顾影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信封,端端正正地写上丈夫的地址。丈夫临别前他们一起去买信封,不约而同地选中了这种粉红色的信封,粉红让人感到温柔和甜蜜。丈夫说,等这些信封用完了,他们也就团聚了。顾形正想溜出办公室将信投了,同廖喊起来:“小顾,你的电话,明达厂的。”顾影顿时心如擂鼓、手脚僵硬,她软绵绵地走到话机旁,简直连拎起话筒的力气都没有了。

“喂……”她像吹气般地唤了一声。

“顾记者啊,你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怎么不到明达厂来了?少了你,我们厂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是不是又有新的目标了?你们记者真是喜新厌旧呀!”

“是傅师傅呀,”顾影的心格登落回原处,浑身松绑,声音也自然起来,调侃地说:“你找我有何贵干?我又不是你们明达厂雇佣的御用文人,求我办事,稍微客气点,还得看本记者感不感兴趣!”

“我的姑奶奶,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小傅连忙讨饶。朱墨叫他给顾影打电话催问独家赞助《改革短镜头》有奖征文的事,他知道朱墨是为了避嫌疑,他也知道朱墨果断地掐断了心田里刚刚冒出的一株嫩苗。这十儿天顾影没有露面,朱墨连她的名字都不提,要不是独家赞助的事迫在眉睫,朱墨决不会让他打电话到报社找她,小傅着实佩服朱墨快刀斩乱麻的勇气,是条真汉子!小傅捏着话筒想象着顾影丧气的神情,暗自发笑。小姑娘真不知天高地厚,打起我们朱兄的主意,你以为天下男人都是登徒子?我们的范舞月可是无与伦比的!他心里虽是解气,嘴上却不敢怠慢,用了一种近似馅谈的讨好的口气说:“顾记者,我们明达厂能有今天全仰仗你的生花妙笔呀,求你发发慈悲,送佛送到西天!”

顾影一笑,说:“天下再好的话都被你的嘴巴说坏了,讲吧,究竟什么事?”

“顾记者真是贵人多健忘,你不是答应帮我们争取《改革短镜头》有奖征文的独家赞助的吗?”

顾影摘滴地出了一身冷汗,被感情骚扰纠缠,竟忘了这桩大事,倘若失去机会,朱墨会恨死她的!她连忙说:“我已经跟组委会的人说好了,他们自然很欢迎,没什么问题,改日我到你们厂商量一下具体事项。”

“为什么还要改日?改革年代嘛什么事都得抓得紧,说不定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呢?顾记者,你今天下午就抽空来一趟好不好?”

“……”顾影好像被人逼到悬崖边,望着深深的峡谷,犹豫着:跳?还是不跳?

“顾记者,要不要叫我们的铃木来接你?”小傅紧紧追逼。

“不……我,自己来……”顾影没有退路了。

“谢谢你啦,顾记者,届时我在大门口恭候尊驾呀!”

顾影放下话筒,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在心里筑起的一道铜墙铁壁旬然倒塌了。一想到下午要去明达厂,又可以看见他英气而略带忧伤的面容,顾影便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给她?这么多天她强令自己不去明达厂,而他竟也是不理不睬,也不来只电话问间她究竟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她的存在在他的生活中无足轻重,他拥有那么美貌那么温柔的妻子自然对她这么个黄毛丫头不屑一顾,他仅仅把她当作一个还可以利用利用的新闻记者罢了!想到此顾影心灰意懒,呆呆地坐了一会,突然咚地跳起来,跑到街上,将那只粉红色的信封塞进了路边的邮筒。

顾衫不想回办公室坐着,那样真要窒息死了,反正当记者的投有坐班制,尽可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顾影沿着马路育目地走着,她那明艳的装束与愁苦的神态揉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美,不时地招迎来路人形形色色的目光,这些并没有使顾影的情绪高涨起来,反而使她更觉得烦躁和失意。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却身不由己地拐弯、过马路,走过一条街、再走过一条街。她终于在一幢豪华的摩天大楼前站住了,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茫然地问自己。她抬起头仰望楼顶,云在飘楼在旋,一阵昏晕,她慌忙闭起了眼睛。待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陡然清醒过来,新大陆贸易公司就设在这家宾馆里,原来她是到这里来找那个高不可攀的范舞月的!她早就应该来找她了,在范书月的迫悼会上,她曾经对她许过愿:“我打算写范老师的续篇,到时候还要来打扰你呀。”可是她一直迟疑着畏缩着,今日推明日,明日复明日。

顾影仿佛被妖魔缠住了身子,又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不能自拔。顾影理智上是想打败这妖魔的,她更想尽快地从欲求不能的痛苦的泥沼中解脱出来,能够像以往那样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生活。她只好求助于范舞月,她决然选择了这个最残酷地惩罚自己的办法,去面对范舞月,任她的尊贵将自己打倒。

范舞月看到顾影略略惊诧地扬起眉,问道:“顾小姐,你找我们总经理还是找我?”

“找你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写范老师的续篇,要来打扰你的。”顾影没沈控制自己,又表情夸张地笑起来,间道:“你现在有空吗?”

范舞月不动声色地看看她,说:“我请请假看。”她拿起话筒,拨了两个号,等了会:“郑经理,我是范舞月,有个报社的记者找我,能离开一会吗?谢谢!”放下话筒,范舞月抬腕看看手表,对顾形淡淡一笑:“找们有一个半钟头时间,到下面咖啡厅去坐坐吧。”

顾影跟在范舞月身后进了咖啡厅,舞月问她:“要咖啡还是柠檬茶?”她结结巴巴地说:“柠棣茶!”其实她是喜欢喝咖啡的,但她以为范舞月一定爱喝柠棣茶,她想迎合她,却不料范舞月扬起脸对招待说:“一杯柠檬茶,一杯清咖啡。”顾影很懊丧,在范舞月面前她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举止神情连平常的一半水平都发挥不出来。她甚至不敢抬眼看范舞月的脸,那张脸今天化妆过了,逼人的美丽。她只好不停地搅动茶杯里的小勺,仿佛对那杯茶十分感兴趣似的。

范舞月却肆无忌惮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影双颊喷红青春光彩的面孔,细细地打量,细细地比较,细细地品味。范舞月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千般恨万般怨都包在冷漠的外表中,让人觉得她深不可测。顾影被她的沉默的逼视压得抬不起头,差点哭出来。范舞月稍稍觉得解了点气,吸了一口咖啡,才漾出薄薄的笑容,说:“我真搞不懂你,姐姐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你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你现在不是在采访明达厂吗?为什么还要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呢?”

顾影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抬起头迎着她的锐利的目光,极诚恳地说:“我忘不了范老师,我总觉得很对不住她似的……”

“你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你宜传了她捧红了她给她带来赞美和荣誉,她是感激你的。”舞月冷冷地说,心想:你对不起的恰恰是我!

顾影没有觉出范舞月的弦外之音,她的思路已经转到范书月身上去了,她轻轻地摇摇头,说:“可是,好好说,小科不喜欢我写他妈妈的文章,小科觉得我写的范书月不像他妈妈。孩子的感觉是不会错的,这使我感到震惊。我想了许多,为什么范老师生前询问医生白己会不会发神经病?为什么开朗乐观的她会突发心脏病去世?我对白己怀疑起来,我自以为很了解她了,也许我仅仅了解了她的外表?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塑造了一个她,社会舆论都认可了这个她,都以这个她去要求她,于是她只好按照我塑造的这个她去表现自己,是我的文章给她增加了负荷,也许,她不堪承受这些负荷呢?”

舞月暗暗吃惊地盯着顾影年轻的面庞,看来,眼前这位姑娘并不是徒有外表的浅薄的女孩子,怪不得朱黑看她的眼神会那样沉醉。对她的敌意在心中扩大,舞月想问:“你有什么权利探测我姐姐隐秘?”她克制住了,嘱咐自己不可失态,她抿口咖啡定定神,用平淡的口吻说:“顾小姐,你没有必要让范书月烦扰你自己,记者嘛,采访一个丢一个,天经地义的事。”

“范老师,”顾影此刻十分希望范舞月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情,“我也这样叫你,行吗?范书月是我当记者后采访的第一个人,我是全身心投入的,她是我的采访对象,也是我人生的老师,我忘不了她。这些天,我常常回想采访她时的一些往事,我发现我当初太幼稚,忽略了许多细节。”

范舞月有点紧张,仍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摇笔杆子的人经常会用想象代替事实。”

“不,不是想象。”顾影凝视着茶杯中暗红的水,“有一个情景现在那么清晰,我上她家采访她,她说话远不如在学校那么流畅,要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很机械,像在背书。她的丈夫很客气很殷勤,一会儿送点心进来,一会儿送水果进来。他一进来,范书月就不讲话了,有点尴尬的样子。当时我的疑惑一瞬间就过去了,因为范书月讲了她丈夫许多好事,也讲了她跟丈夫患难与共的经历。”

范舞月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是不是在构思小说?有个寓言你一定知道,甲怀疑乙偷了他家的斧头,越看越像,结果呢?”

顾影看看她,咖啡厅里光线幽暗,她又化了妆,看不清她的表情,顾影原以为会引起她的关切的。顾影想了想,说:“也许是我多心,我几次去培新小学,总感到那个脚不大好的贾老师对范书月有种特殊的感情,追悼会上,他的举止也特别奇怪……”

“顾小姐,”范舞月打断了她,她再也不能保持不动声色,温怒地说:“姐姐的情操是高尚的,她决不会跟其他男人有什么感情纠葛的,“贾老师是姐姐小时候的同学,他们只是老同学老同事。我不懂,你为什么热衷于臆想一些有碍于姐姐名声的情节,还想到我这里来得到证明?你是不是又想弄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

顾影头一次看见端庄高雅的范舞月发火,有点慌神,说:“我并不想破坏范书月的名声,我比任何人更爱惜她的名声,因为她的名声也关系我的名声。我只是如梗在喉,寝食不安,深感对不起她。”

舞月冷静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你有没有把你的感觉告诉公安局的杜队长?”

顾影说:“杜队长只关心事实,不相信感觉。”

“你……跟他讲了吗?”舞月目光如炬。

顾影的脸猛地涨得通红,她想说,我好久没去明达厂了。可是喉咙紧得要命,发不出声。

“我有个请求,请你不要把你没来由的感觉到处对人说,姐姐虽然死了,我们没有权力袭读她!”范舞月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顾影默默地点了点头。

舞月口气缓和起来,说:“我还是应该感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你是完全没有必要再牵挂范书月的。”停顿片刻,舞月看着顾影:“听说,你丈夫在美国留学你为什么不去伴读?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顾影胸口被巨大的屈辱涨得发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站起来,哆嗦着手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大票子搁在桌上,硬咽地说了声。“打扰了!”便飞快地冲出咖啡厅,冲出大堂,冲到马路上,她决不能让范舞月看见她的哭相!奇怪的是此刻她虽然满心委屈并且泪如雨下,却已经没有了沉重的负罪感。当她泪眼朦胧地回首那座摩天大楼的时候,她对范舞月敬畏而崇拜的心理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发现原来范舞月并不是那样高耸云端不可逾越,原米范舞月也会妒忌也会失态也要掩饰也要虚伪,她也涂脂抹粉地打扮,她也喜怒哀乐地俗气。

顾影走了一路淌了一路的眼泪,反倒浑身通明透亮起来。她看看手表,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她忽然感到饥肠辘辘地煎熬,就想狠狠地吃上两满碗饭,她决定找一家档次高一点的饭店款待款待自己,自己给自己庆祝25周岁生日。她忽然想到刚才把一张大票子撂在范舞月面前了,现在身上的钱大概是不够自己奢侈一番的。于是她楚进一家食品店,买了一包椰丝克力架,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朝车站走去。当记者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饥一顿饱一顿马不停蹄东奔西波的生活。下午,明达厂。她习惯地提醒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忽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弥漫了她的身心,令她精神抖擞而一往无前,就像无畏的战士踏上征途。

顾影在她25周岁的这一天终于做出了重大的人生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