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舞月终于跨出了这一步,好比一个初学游泳的人,在游泳池边徘徊犹豫了许久,终于一闭眼一咬牙跳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像头迷乱的小鹿,骑着小凤凰毫无目的地乱窜,一路锥心泣血地哭啊,眼泪谤沱,将脖子里的丝围巾濡得透湿。她几乎踩遍了上海西区的每一条马路,她也终于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她靠在黄浦江边的石堤上,任刺骨的寒风鞭打着她的脸烦,搅乱着她的头发,**涤着她的灵魂。黝黑的混浊的江水在她面前滞重地流淌着,远处,城市的灯光就像少女的素手掬起的一捧珠子。这时候她的心里很空,很干净,也很坚定。她决不再去回想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她只是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她记得戴巧玲这样说过,她现在才体会到那个尖下巴大眼睛的普通女工对男人的分析有多么透彻。男人总是有许多理由为他们的荒唐辩护,而女人总是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清白与贞操,就像守着一只仅供欣赏的瓷瓶。后来她又蹬着小凤凰沿着江畔慢慢地行驶着,她找到了一个通宵的传呼电话亭,她不假思索就拨了郑仲平大哥大的号码。郑仲平不知在哪家舞厅泡,话筒里传出来很响的贝司声音,她也顾不得郑仲平会怎么想,冲着话筒说:“郑经理,我考虑好了,明天跟你去广州参加订货会议,机票还能搞得到吗?”郑仲平的声音夹在节奏很强的舞曲当中断断续续好像很不真实,他说:“机票我没去退,我晓得你会同意去广州的。”

舞月回家的时候好好已经睡了,她极简单地跟婆婆打了个招呼,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出了门,她打算到办公室沙发中去握过一夜,反正有暖气。她出门时心中突地涌上一股凄凉,她很明白自己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却对自己说:“只是去广州开个会,暂时避开朱墨,免得忍不住跟他吵。”第二天在飞机上,舞月不再拒绝郑仲平无微不至的殷勤,事实上她是给了郑仲平某种暗示,可是她仍对自己说:“随他去献殷勤好了,我自岿然不动。”到了广州,他们下榻在豪华的白天鹅宾馆。头一天晚上,郑仲平就来敲门,她已经明白下而会发生什么,她还是对自己说:“他没有那个胆量,我不肯,他奈何我不得的!”

舞月终于启开锁,郑仲平推门进来,随手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出去,又将门拉上。他的动作他的神情都表示出他想干什么,舞月想骂他,却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郑仲平一改往常的拖泥带水,坚决地走上前,将舞月横抱了起来。郑仲平是那样地精明而有远见,他从不勉强舞月,却一步一步地水到渠成了。

事后舞月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愤怒地斥责郑仲平:“你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至少也应该先问问我愿意不愿意呀!”郑仲平拥着她的身子吻着她的耳轮,柔声地说:“我晓得你是愿意的,你的眼睛告诉了我,否则你怎么会跟我来广州?”舞月因为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自己的虚伪而感到恼羞万分,她真的好恨郑仲平,恨他那样胸有成竹地设下了陷阱,计划周密、行动果断地达到了他的目的。她恨不得将郑仲平撕裂,砸扁,支解。她就像一头被关久了的斗牛,拚命地撞击着栅栏,撞击着周围无形的牢笼。她尽情发泄着长久以来郁积于胸中的苦闷,为了亲爱的姐姐也为了她自己甚至也是为了那个可怜的戴巧玲,她要报复那些虚情假义的男人。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去,哪怕被烈火焚烧。她确是看见了一片壮丽的火焰,她感到自己已经被烧烬了,肉体和精神都被这片壮丽熔化了,就像美丽的凤凰涅梁的故事一样。

郑仲平心满意足地睡了,睡得死沉死沉。舞月却彻夜难眠,双目如炬地支撑着,望着那窗户由深黛转而青紫转而灰白。她跟郑仲平同睡在一张**虽然有了最亲密的举动却仍然很不习惯,她穿上棉毛衫裤又套上了一件长睡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不知道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可她还是这么做了。她侧过身子,看见郑仲平睡着了的而孔并不英俊,甚至有点俗气和萎琐,白天,是总经理的头衔、是从上到下的名牌服装以及那颐指气使、一掷千金的派头使他变得气度不凡而充满了男性的魅力,人确实是需要许多身外之物来装饰、铺垫、烘托的。

在这南国的陌生的寂静的拂晓,舞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感情,她告诉自己,她并不爱身旁这个郑仲平,只是被他所具有的某些东西所吸引;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她仍然深深地爱着朱墨,爱着朱墨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的五官他的四肢他的肌肉他的轮廓线,可是她却讨厌朱墨讲起工厂讲起理想讲起事业时的那种表情那种手势那种语调那种词汇,过时了的没有任何价值的乌托邦!感情这东西真是难以描摹,那么究竟是朱墨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呢?

有一个问题困扰着舞月,她回想她和朱墨十几年的夫妻生活,虽也曾恩恩爱爱却从未像昨晚那样如火如茶**迸溅,郑仲平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她身上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那么,爱的最高形式究竟是什么呢?

郑仲平睁开眼睛,看见舞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趁势亲了她一口,说:梦舞月,我向往这一夜,足足想了18年。”舞月幻影般地一笑。郑仲平很深入地看了她一会,说:“你虽然眼睛对着我却没有看见我,你看见的是朱墨,对吗?”舞月猛地调过头,说“我什么也没看见!”郑仲平坐起来,靠在床头,点起了一枝烟,吸了一口,说:“我真不明白,朱墨拥有你这么个尤物却一点不爱护,真他妈的是猪!”舞月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护我?”郑仲平说:“这还不好理解?他若爱护你,你此刻也不会跟我睡在一张**,我从你昨晚的那个劲儿上就知道他是怎样对待你的了。”舞月气极了地用力推他,骂道:“流氓!”郑仲平一把捉住她的手,使她动弹不得,说:“你后悔了?你觉得对不起他了?舞月,你还是太传统,其实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两情相悦,两厢情愿,身心得到最大的享受,其他还去追究什么呢?你用不着对朱墨有愧疚之心,你做错什么了?你怎么知道朱墨他心中没有其他的女人?你晓得吧?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一生一世只爱一个女人的!”舞月浑身震动了一下,心口一阵纹痛。郑仲平的话虽然**裸地令人作呕,她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她只是恨他占了人家的便宜还把自己描述得合情合理。她默默地下了床,把脊背对着他,冷冷地说:“我想你现在可以回自己房间里去了。”郑仲平伸出手拉她,说:“时间还早呢,六点都不到。”舞月用力甩开了他:“天马上就亮了,你总不希望让别人看见清早你从我的房间中走出去吧?”

郑仲平穿好了衣服,轻轻地吻了她的后颈窝,情绪很好地说:“我们有整整一星期的时间呢!”

郑仲平悄悄地出去了。舞月觉得房间里贬骨地冷,牙齿上下打颤。她将自己的身体裹进被窝,路起手脚弓成一团。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似有小虫在爬,她伸出手指去摸,竟摸到~把冰凉冰凉的眼泪。

跟郑仲平到广州出差七天,舞月跨过了一个时代,从一个熟悉的平安的沉闷的清高的时代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令人激功不安又捉摸不定的奇妙的时代。她现在不仅是衣服装束彻底地时髦,而且从内心到外表全面地更新。和郑仲平在一起的七天是触摸得到的现实,和朱墨在一起的10几年是一个遥远的童话。舞月告别童话走向现实,心里充满了决绝的依恋和酸楚,却又是那样坚定地义无反顾!

他们的飞机是中午时分抵达上海的,他们没有给公司同仁打电报,在机场叫了一部出租,郑仲平问舞月:“先去公司吧?”舞月坚决地摇摇头:“先送我回家。”

舞月进了大门,上楼梯时脚仿佛踩在海绵上,头也有点晕。

舞月取出钥匙开了家门,熟悉的摆设丝毫没变,她却觉得十分陌生。

家中寂静无声,房门都紧闭着。

舞月惊讶地看到好好竟没有去上学,好好趴在客堂间的桌上睡着了,口涎顺嘴角流到袖管上,课本作业本文具盒摊得一塌糊涂。舞月朝厨房间张了张,婆婆不在里面,水池里堆满了脏碗,灶台上油迹斑斑。自己出去一个礼拜,家里就乱了套。舞月仿佛又走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放下行李,先去收拾好好的课本文具,好好的作文本上大大地写着一排字:《我的好爸爸》,“……我爸爸上班从来不计较时间,每天都很晚回家,可是他奖金却拿得比工人少。我爸爸从来不收人家送的礼品,人家放在家里的,第二天他就交给公家……”下面的纸被橡皮擦得黑糊糊的,还破了一个洞。舞月真是百感交集,她忍不住去摸好好的脸,好好一下子惊醒了,哇地大叫起来:“妈妈―你回来啦?你走的时候怎么讲也不跟我讲一声呀?”舞月避开女儿的眼,间道:“你怎么不去上学?中饭吃过了吗?奶扔到哪儿去了?”好好连忙嘘了一声:“奶奶病了,今天下午我们学校开运动会,我是请假的。”舞月说:“奶奶生什么病?爸爸为什么不陪她去看医生?”好好说:“爸爸说厂里忙,已经好儿天不回家睡觉了,奶奶不让我打电话告诉他。”

舞月轻轻推开婆婆的房门,看见婆婆躺着,双目紧闭,好像是睡着了,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熟睡人那般的松弛安详,每根线条每块肌肉都紧张地绷直了,直得仿佛都是用尺画出来的。婆婆的身体躺在五尺宽的红木**显得很小,很薄,像小小的一页纸。舞月晓得婆婆一定没有睡熟,一定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一定正等着她去招呼她。于是舞月走到床边,叫了声:“俞老师。”婆婆的眼睛呆然倏地弹开,盯着她,好像历经千难万险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了!”舞月看见她眼睛里有哀痛失望疑惑怨恨许许多多的东西,舞月用手摸摸她的额角,冰凉。婆婆挪开她的手说:“没寒热的,就是心口痛,头痛,背痛,脚骨痛,浑身痰痛。”从来淡然而坚强地固守着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方式的俞淑贞老师终于抵抗不住八面来风的侵袭,旬然倒下了。舞月心里非常可怜她,她捏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说:“俞老师,你别急,下午我陪你看毛病去,你这是痛风,针灸、推拿,再吃点中药,会好的。”婆婆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突然间:“舞月,朱墨的官司要是输了怎么办?”舞月暗暗吃惊,反间道:产你怎么知道他会输?他不是很有把握的吗?”婆婆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你出去了,你没看报,报上已经有文章不点名地批判他了,说是不能把工人当作改革的对象。我真不敢想,朱墨他会不会弄到声败名裂的下场?唉,就是不肯听我的话,舞月啊,你要管管他的,不能由着他往死胡同里钻到底!”舞月征忡着发呆,心里为朱墨痛惜,你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干,津津乐道地自我陶醉,又有谁来欣赏你呢?

“妈妈―你来看看,放这点水够不够!”好好在厨房间喊。舞月忙跑过去看,好好在替婆婆煮稀饭却不晓得该放多少水。舞月一阵心酸,说:“好好,你去陪奶奶说说话,宽宽她的心。小孩子以后不要进厨房,万一烫着了、刀切开了手,危险不危险?”

舞月先用尹火把水煮开,然后把火拧到绿豆般大小,慢慢地让它炖,腾出手来洗碗,擦灶台,扫地。把咸莱剁成细末,加几只小虾米,调上麻油味精,这只菜清口鲜美,过粥最好,婆婆顶爱吃。不一会粥也煮好了,再剥只皮蛋,给婆婆送去。不晓得真是小菜对胃口还是发了通牢骚心里松快点,婆婆稀哩呼噜吃下去两碗粥,额角和鼻尖都冒出了细汗。舞月又替婆婆绞了把热毛巾擦了脸,婆婆神气看上去好多了,坐了起来,要舞月替她拿那只放奖状的盒子来。舞月说:“俞老师,坐着腰痛,还是躺着吧,不要看那些东西了。”婆婆说:“躺着背也痛,我随便翻翻,散散心,你们去弄饭吃吧。”舞月晓得拗不过婆婆的,婆婆看姐姐的奖状时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的,舞月就拖着好好出来了。

舞月拉开冰箱看看,家里没什么吃的,就对好好说:“快穿上大衣,妈带你到西餐馆去。”好好先是兴高采烈地穿大衣戴帽子,出了门走到楼梯口,却又站住了,嘟起嘴说:“妈妈,是不是又是郑叔叔请客?我不高兴去了,我讨厌他!”舞月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屈起食指笃地敲了好好一下,恨恨地说:“小孩子胡说什么呀?是妈妈请你吃西餐,你到底去不去呀了”好好将持额头说:“单妈妈和我两个人,我就去。”

这是一家开张不久的西餐馆,环境十分豪华,菜的价钱自然也昂贵。好好看看菜单,吐了吐舌头说:“妈妈,一个汤就要十块钱,太贵了。”舞月慎道:“哇哩哇啦干什么?都跟你奶奶学得小家子气,以后怎么到美国去留学?”好好说:“妈妈,我到美国去留学,你怎么办呢?”舞月说:“妈妈当然陪你一块去呷。”好好说:“爸爸也去吗?”舞月咯瞪了一下,说:“爸爸不去,爸爸离不开他的工厂。”好好立即说:“爸爸不去我也不去。”舞月间:“为什么?”好好说:“爸爸一个人在家太可怜了。”舞月说:“爸爸有奶奶,还有好多同事……”她终于忍住了没说“还有小顾阿姨”。好好偏着脑袋认真地说:“可是爸爸最喜欢我和妈妈呀!”舞月暗自叹了口气,说:“叽叽呱呱,像只小百灵。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舞月自己一点没有胃口,飞机上是吃过一点东西的,她就喜欢看着好好狼吞虎咽,胸口弥姆着融融的温暖,也夹着一些歉疚与惆怅。

好好吃得痛快,小嘴一边嚼一边不停地跟妈妈讲东讲西。好好说:“我们班上有个小朋友,她的妈妈到美国去留学,留到后来就不要她和她爸爸了。她妈妈给她爸爸寄了好多钞票,她爸爸就用这些钞票买了新房子,给她找了个新妈妈。可是我们这个小朋友不肯回那个新的家,她不喜欢新妈妈,也不喜欢有了新妈妈的爸爸,她告诉我,她最恨的还是摔掉她的妈妈。妈妈,这个小朋友的妈妈为什么不要孩子了呢?”舞月觉得好好的眼睛像要钻到她心里去把她的许多秘密拖出来,她慌张地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去管。吃呀,这是奶油葡骨鸡,喜欢吃吗?”好好摇头晃脑地说:“西餐我都喜欢吃。”好好猛吃了一阵,又说:“妈妈,今天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我写来写去写不好。老师说要写爸爸的好人好事,爸爸开除那个女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舞月说:“这件事你不要写不就好啦?”好好说:“这件事老师和小朋友都晓得了,我不写老师会讲我不诚实的。妈妈,等会你帮我写好吗?”舞月说:“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写,等爸爸回来你问他自己。”好好忽然高兴地拍起手来:“对了,我今天可以打电话叫爸爸回来了,爸爸关照我的,妈妈一回家就给他打电话。妈妈回来了,爸爸一定也会回来的。”舞月听了女儿的话心如刀绞,她害怕跟朱墨见面,现在,在她和朱墨之间横亘着两座无法逾越的危崖:顾影和郑仲平!面对纯真的女儿,她狠狠地谴责自己: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也无权伤害孩子稚嫩的心灵。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将终身为她一时的冲动付出灵魂惨痛的代价!她像一个泅浮在汪洋大海里的落水者,她只有拚命挣扎着往前游去,她想回头寻找落水前的立足点,可是茫茫大海水天一色,已经寻找不到那岸了!

整个下午,舞月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只是静心静气地跟女儿厮守在一起。她和好好先陪婆婆去中医门诊所作了针灸和推拿,回家后,她又起兴烧了两大锅水,给婆婆擦身,给好好洗头洗澡,自己也彻头彻尾地洗了一遍。她在广州宾馆里是天天淋浴的,可是一想起在那间客房里她与郑仲平的种种举动,她就觉得那喷嘴里溢出的水也是肮脏的了。她非得用自家的水将身上的污秽统统洗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她用毛巾拚命地擦着自己白暂如玉的身子,擦得皮肤都红了,心里仍是疑神疑鬼,忐忑不安。好好真的打电话到明达厂去找朱墨,舞月在洗衣服的时候听见好好对着话筒大叫:“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快回来呀。”她听不见朱墨在对面怎么回答,心揪得很紧很紧。人的感情真是个怪物,一个星期以前,当舞月亲眼目睹朱墨和顾影亲热的举动的时候,舞月对天发誓说,再也不想看见朱墨了!可是,一个星期以后,当舞月自己跟郑仲平也有了那层关系,她对朱墨的怨慈仿佛减轻了许多,而且又那样刻骨铭心地想见着池了。舞月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对于感情来说,是用不着去问为什么的。

好好跳跳蹦蹦地跑来告诉她:“妈妈,我说的吧?爸爸一听你回来了,就说马上回家。爸爸要回家吃晚饭啦!”舞月一听,慌忙撂下衣服上莱场,拎了一大篮菜回来,又是洗又是切又是炒又是炖,忙得不亦乐乎。

好好不顾傍晚的穿堂风厉害,硬站在阳台上等爸爸。舞月把碗碟筷子都端正好了,还取了两只小酒盅。她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要想对朱墨好一些,客气一些,周到一些。毕竟夫妻一场,即便日后分道扬镰,又何必带着累累伤痕重重仇恨离别呢?

好好在阳台上喊:“妈妈,小傅叔叔来了。”舞月开了门在楼梯口迎候小傅,笑着说:“小傅你真有口福,我刚出差回来,做了几只小菜,等朱墨来了,你们喝几盅。”

“嫂子一回来,朱兄的面孔就可以云破日出了。”小傅说着,咧开嘴笑笑。在舞月的感觉里,小傅笑得无精打采,不像往常仰首伸眉,活龙活现。

“你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叫他一声呀?”舞月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心里有点担心,朱墨说马上回家的,不马上回家么也该到了呀。

“我今天在外面跑,刚才给朱兄打了电话,他说要回来吃饭的,我索性到这里来打秋风了。再说好久没见嫂子面,怪思念的。”小傅说。

“又来油嘴滑舌了,你呀,准是要找他谈你们明达厂那些七撬八裂的事,生怕厂里人多嘴杂,就躲到家里来谈,对吧?”舞月心想,难怪朱墨这么爽气说要回家吃饭,真当他会为我而巴巴地赶回家呀?舞月心里略有不快,当着小傅并无丝毫流露,仍笑着说:“待会吃了饭,我和好好回避,你们尽管议论,用不着担心隔墙有耳。”

“不不不,”小傅连忙说:“嫂子千万别回避,我就是要拉嫂子在场,否则,朱兄说不定要把我的脑袋砸扁了!”

“发生什么事了?”舞月看出来小傅眼睛里躲躲闪闪藏者的忧愁了。小傅是从来不知忧愁的,哪怕欠了一屁股债阿芬又毛病发作的时候,难道还有比那更为难的事吗?

拼反正我闯大祸了,嫂子要在朱兄面前帮我说两句,小弟先谢了。”小傅作了个揖。这时婆婆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舞月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把疑虑搁在心里。

婆婆跟小傅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了家常,舞月又去厨房里忙。又过了一会儿,好好快乐地从阳台上跳进来,拉长了声音大声宣布:“爸爸到―”

本来,舞月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和朱墨的这次小别重逢将是十分尴尬十分难堪的。幸亏有小傅在场,朱墨进门时他们只是互相对望了一眼,寻常无奇,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舞月感谢小傅帮她渡过了这个难关。

饭桌上小傅和朱墨自然不会提厂里的事,舞月更是装聋作哑,大家只是说说小莱的味道啦,婆婆的毛病啦,好好的功课啦,其实朱墨小傅舞月都是满腹心事昧同嚼蜡,但当着婆婆和好好的面,还都作出胃口极好的样子,这餐饭吃得表面上就筹交错气氛相融实际上危机四伏隐隐不安。

收拾好碗筷,舞月哄着好好到婆婆房中睡下了,转回自己房中,看见朱墨和小傅都在抽烟,都铁板着脸,气氛像块破棉絮一般乌糟糟。舞月震惊地扫了朱墨一眼,朱墨是从来不抽烟的,在农村被隔离审查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染上烟瘾,朱墨指间那一粒红火灼痛了舞月的双目,她挪开了视线,闷声闷气地问:“你们怎么搞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墨沉着脸不响。小傅在舞月跟前像个做错了事乞求宽恕的孩子,低着头,吭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将他与费玲娣的关系以及他如何把账号借给费玲娣亲戚的事说了一遍,舞月听得背脊骨一阵阵凉,像小傅这样厚道忠义又不漂亮又没什么钞票的男人竟也会有如此风流韵事,并且为情妇不惜触犯了法律,这么看来,天底下真是没有柳下惠这样的男人了!舞月吐了口闷气,问道:“现在这件事怎么解决呢了”

小傅双手抱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说:“我把上海大大小小的旅店都找遍了,小费的亲戚坑了我,携款逃走了!”

朱墨把烟蒂狱灭,冲着小傅低声吼:“你把我们明达厂给坑了!检察院过两天要来听回音的,你叫我怎么对他们说?”

小傅一持面孔,说:“朱兄,我不连累你,你把我交出去好了,只求你千万别把小费扯进去。这几天她已经茶饭不思、寝卧不安了,看到我就是哭。她全是为了我,要堵她丈夫的嘴,才上了那亲戚的当。我若把她给牵连了,我还算什么男人?我不能让她过钟鸣鼎食的舒适生活,已经是很无能的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也算报答了她对我的恩爱。”

朱墨阴郁地看看小傅:“大概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可以答应你,不提费玲娣。”

小傅悲凉地看了舞月一眼:“嫂子,以后阿芬和我老娘我儿子只好拜托给你了!”

舞月一阵心酸,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看了朱墨一眼,哀哀地说:“万一小傅服刑,阿芬的毛病一生一世不会好了,这等于将他们一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呀!”

朱墨沉吟不语,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利害关系?可是他如果不把小傅交给检察院,那么明达厂怎么办?他是明达厂的法人代表,小傅不承担这个罪责就要由他来承担这个罪责,他并不是惋惜自己的仕途和名声,他是惋惜他好不容易开拓了的明达厂的改革事业将会为此而中途夭折,那是以明达厂千把工人的利益做代价的呀。然而,真要下决心把小傅交给检察院他又临路迟回、脚橱不前了。小傅是为明达厂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在明达厂最危急的关头是小傅南征北战、东**西扫、衣不卸甲、马不停蹄,扭转了明达厂的乾坤,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傅对他朱墨是恩重如山的。现在小傅不慎走到悬崖边,濒于绝境,自己不拉他一把,还要落井下石,是不是像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卜人?朱墨很清楚,遵照法律和原则,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将小傅送交检察院,可是这又与朱墨一贯信奉的做人的良心道德标准水火不能相容,朱墨无可奈何地陷入了人生哲学的两难之中。他沉默着,脑细胞却紧张地运动着,朱墨啊朱墨,你就这样弩钝不敏吗?就想不出一个双全之策吗?!

小傅见他为难,抽了枝烟塞到他手中,又摸出打火机替他点着,说:“朱兄,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有个权衡之计。”

朱墨漂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什么?”

小傅说:“这几十万货款对我个人来说当然是笔巨数,可对现在的明达厂来说,真是毛毛雨了。如果……厂里能够在哪一笔账上划一点出来,先还了那家公司的账,他们也就不会再告了,抵挡一阵,容我再寻那家伙要钱。”

朱墨吐出口烟,说:“你到哪里去找他?”

“我也豁出了,破釜沉舟,跟小费的丈夫摊牌,是他介绍来的人,要他呕出这笔钱!”小傅恨恨地说。

舞月又是怜悯又是埋怨地看看小傅,说:“就是嘛,你也不要太顾及费医生的面子,你总归要让她丈夫晓得的呀。他要是不把钱呕出来,那也只好跟检察院挑明了。”舞月说着朝小傅使眼色,示意他再跟朱墨磨磨。

小傅双手抱拳对着朱墨,说:“朱兄,看在我为明达厂赚回那么多钱的份上,譬如你按合同给我提成了呢?我代阿芬、我姆妈、我儿子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了!”说毕,作了个深深的揖。

朱墨挥挥手说:“不要说什么报恩报德的话,我们本来就是患难之交,我总不会见死不救的。不过你记住,账划出去了,你要快点追回填上,时间长了也不行呀!”

小傅见朱墨答应了,高兴地连连作揖,说:“那当然,那当然,我小傅要是再追不回钱,那我就自认倒毒,决不再麻烦你朱兄了。”

朱墨叹了口气,他还能选择什么?他只能这样做,他感到自己像是戴了副锈迹斑斑的沉重的镣铐在跳舞,还要想尽量跳得出色,真是有点力不从心了。

舞月送小傅出门去,朱墨精疲力竭地将自己横躺在柔软而有弹性的**,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架子一节一节地松散开来,他好像一个刚刚从激战的沙场上溃退下来的败军之将,沮丧、虚弱和疲倦充斥了他整个躯体,而打倒他的恰恰正是他自己啊。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睡这张床了,舞月突然出差,不辞而别,给他留下了一个庞大的不祥的谜团。如果他还独自睡在这张**,他会被这个谜团搅得心神不宁而无法进行正常而逻辑的思维的。所以他宁愿滞留在工厂里,在寒冷而空寂的办公室里度过长夜。此刻,他闻到枕巾上散出的熟悉的温馨的气息,鼻根竞一阵阵发酸。他生来仪观伟岸器宇轩昂,人家总以为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哨瞥的硬汉子,谁能知道他内心的软弱?他是多么渴望有个宁静的港湾让自己疲乏的身体息歇一刘,让自己像顶风帆似地撑着的神经松弛下来,让自己四分五裂的心房愈合起来。

他听见舞月送走了小傅回来了,舞月轻风儿似地掩上了门,轻云儿似地走到床边,舞月朝他弯下了腰,他闻到从舞月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香皂气味的肤香,舞月清水儿似地开了口,舞月带着明显的焦虑问:“朱墨,你怎么啦?什么地方不舒服?”积聚在朱墨眼眶鼻根喉口三角区的那团酸软的东西蠢蠢欲动地要涌出来,朱墨一伸手,揽住舞月的腰,将她拉向自己。朱墨一直准备着,等舞月回来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是不是跟郑仲平一起去广州的?可是现在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她已经回来了,实实在在坐在你身边了,何必再像个醋心重气量窄的无聊丈夫喋喋不休地盘问那些枝叶末梢呢?何况,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逐点逐条信誓旦旦的虚证,而是甜甜蜜蜜的两情缝蜷和切切实实的肌肤相亲,让温馨的爱溶化他心口的坚冰,抚慰他心灵的创伤,给予他充沛的精力,掀起他澎湃的**。他冲动地抱着舞月柔软无骨的身体,吮吸着舞月身上无影无踪却是馥郁芬芳的气息,他像一个跋涉在沙漠中的行者苦苦地寻找着绿洲,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寻求母亲的庇护,他将脸深深地埋在舞月曲折有致丰厚腻滑的胸口,随后,又去吻那大理石般的颈项、下巴、脸颊,最后落在那滚烫的双唇上。舞月毫无思想准备突然承受了久违了的丈夫的爱抚,不想沉醉也沉醉,不想动情也动情,那一刻的范舞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纯情温柔和热烈,将朱墨激动得血液沸腾,神思飞扬,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和舞月的身体辗得粉碎,再揉和起来重新塑造一个身体,在这个世界上,互相爱着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加在一起那将是天下无敌的吧?

“舞月,等等,让我先脱了衣服……”朱墨含混而喘吁着说。

朱墨啊朱墨,你实在是太憨厚太实在太书呆子气了,你尽管做你应该做的事,可你为什么要开口说明呢?在这种神秘的时刻从来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呀!

朱墨的声音像一把锐利的铁钩把舞月从梦幻中拽了回来,回到了冷酷无情的现状之中,她粹然记起了她和郑仲平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她惊惶地坐了起来,随手拧亮了台灯,脱口说:“不,不要……”

朱墨正解着衣扣,他穿着紧身三角裤**胸膛的形象暴露在灯光下十分狼狈,他本能地交叉着手遮住要害部位,膛目结舌地望着舞月。舞月自知难以掩饰,假似地打了个呵欠,呐呐地说:“我……实在太累了,下了飞机还没休息过……”

朱墨霎那间明白了一切,那种隐隐约约盘旋着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舞月的举止神态揭示了隐藏在背后的所有的东西,这是丈夫对妻子的一种天性的敏感,虚幻的感觉却被他实实在在地抓住了。朱墨的心猛地像被锥子钻透一般,痛得他脚骨发软。他强忍着,张着嘴嘘嘘地透着气抖索着将解开的衣扣又一颗颗地扣上了。舞月也马上明白朱墨猜到了什么,她的脸惨白惨白,目光惊恐地盯着朱墨。如果她现在马上温柔地扑上去抱住丈夫,作些解释,重续未完成的动作,那么,或许她还能消除朱墨的疑虑,修复夫妻之间的感情。可是舞月不能够,她没有办法在与另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再若无其事地与丈夫作爱,她觉得那样对不起丈夫也裘读了自己。她只好继续地演戏,装出困乏的神态,装出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用平淡的口吻说:“哦哟,都快11点了,你也早点睡吧,当心冻了。”

朱墨再也不看舞月一眼,默默地穿上裤子,穿上外衣,穿上鞋子。舞月语调中充满了虚情假意像一条条滑溜溜的蛇从他背脊上窜过,这个他曾经那样钟情那样深爱着的女人呀,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拙劣的演技?朱墨终于全部穿戴好了,他用力直起腰,像从一个泥沼中挣扎了出来,他来不及抖落浑身的泥浆,就一步步沉重地走了出去。舞月慌张的声音:“你到哪里去?”朱墨不回答,也不回头,笔直地走出门。身后仿佛有股拉力拽住他,他警告自己:不能回头!比干如果不回头,就不会因为被封王掏空了心而死。朱墨的心被虚假的女人掏空了,所以他决不能回头。他现在终于明白凛君为什么要射杀盐水女神了,因为察君早知道,世上的女人都水性杨花,当她们爱你的时候,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决不后悔,可是她们终究要后悔的,因为她们的爱如朝露夕霖,她们后悔的时候那爱早就消失了。

朱墨走出了房门,舞月想追上去,身体却如铁锚般钉在海底动弹不得。朱墨的背影像是痛苦叠成的山崖,像是仇恨劈开的峭壁,尖硬、锐利,撞击着舞月的目光,使她视线模糊。

朱墨的背影倏地消失了,房门像一只蝴蝶轻盈的翅膀,轻轻地合拢了。舞月知道,她和朱墨的爱情结束了,那曾经纯真热情高尚的爱情,舞月曾为拥有它而振奋得全身每个细胞都像春天里的嫩芽,蓬勃向上。舞月并不后悔曾经为它放弃了跟母亲去美国定居的机会,舞月对朱墨的爱依然存在,只是,完全纯粹的两心相印两情相悦的爱情只能存在于人类亘古的过去和遥远的将来。纯粹的爱情虽然美丽,毕竟带着病态,显得贫乏和软弱。爱不能只靠感情米喂养,爱也需要滋长的土地和物质基础。在社会物质愈来愈丰富的状态下,精神的感召力往往显得空洞而苍白无力,只有当精神有了物质作后盾时,精神才真正地显示出无往而不摧的巨大力量。舞月并不爱郑仲平,郑仲平对于舞月只是一种新生活的象征,舞月向往围绕着郑仲平的生气勃勃的生活,忍痛舍弃了对朱墨的纯朴而本能的爱情,与其说舞月重新选择了爱情,不如说她是重新选择了人生之路,舞月终于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这个选择。

爱情啊爱情,你是那样地璀璨夺目,又是那样地微不足道,所以,人们常常将颂歌和挽歌一起供奉在你神圣的祭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