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王北斗依然无法睡个舒坦的懒觉。她被闹钟唤醒后,翻身起床,着衣、梳洗,将简易的早餐装进食品袋,拎起鼓囊囊的公文皮包就出了门。这一系列动作她已操练得十分熟练,前后用不了一刻钟。
星期天,大楼的电梯依然很忙。有一家三口,男孩便是前几天跟她步行下楼的那位,仍穿着嫩绿色校服,手中却提了一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孙悟空形状的大风筝。看光景,一家子是去什么地方春游,让王北斗看着眼馋。粉落活着的时候,母女俩也曾经趁休息天去郊外远足。城外有座凤凰山,山不高,林却繁密。粉落喜欢钻进林子跟她玩迷藏,躲起来,却一声接一声喊:“妈——我在这里——”那声音像只欢乐的雀儿在密林间穿梭环绕,直扑进王北斗的心里。粉落总是说:“妈,什么时候你有长假,带我去南范岗,我要去祭扫爸爸的墓。”王北斗口中应着,却每每在假期里排满工作。南落岗人人都知晓当初王北斗在十八泉道水磨房捡了个女婴,王北斗没有勇气让粉范直面真相。
那男孩显然也认出了王北斗,略带羞涩地冲她笑笑。男孩的母亲却很恭敬地笑道:“王律师,是去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吧?前几天,电视台《我为你辩护》专题节目公示了本季度值班律师的名单。你们老辛苦的,星期天还要工作。”
王北斗朝他们笑着点点头,她有点惊讶,也有点感动,搬进大楼以后,各家各户防盗门一关,邻居间鲜有走动,却想不到竟有人认出了她。
电梯里一位钟点工模样操安徽口音的壮年妇女叫起来:“哦哟,你就是电视里常出来的王律师呀!有桩事正想请教王律师,法律援助就是请律师不要钞票是吧?哪样的人能享受这种优惠呢?”
王北斗道:“法律援助主要是针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比方孤老啊、残疾人啊、特困家庭啊,等等。”
那妇人忙道:“我有个远房外甥女,去年也出来帮人家,帮着帮着就帮到男东家**去了。日子一长,女东家发现了,要赶她走。王律师你说说她可以跟东家打官司讨几万钞票吧?”
这样的案子王北斗也曾遇到过几次,便道:“这要看具体情况。倘若开始是男主人强迫诱骗她发生性关系的,那么,她可以去告发他。倘若原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人家是有家庭的,她作为第三者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你还是劝劝你外甥女,赶快与男主人斩断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要酿成大错。至于赔偿,双方可以协商解决。”
说话间,电梯已到了底层。王北一牛边说边跨出电梯门。那妇人冲着她的背影大声道:“谢谢你王律师,下次我带外甥女来看望你……”
王北斗赶到法律援助中心,看见接待室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已经坐着四五个人了。王北斗习惯地抬腕看表,离规定时间还有一刻。那些人却坐不住了,王律师王律师地叫着,呼地拥了上来。王北斗虽然在律师行做了十多年了,面对种种当事人焦虑的渴求的期望的眼神,她仍会有种拍案而起的冲动。有人说,这种冲动对律师来说是致命伤,律师需要冷静和理性,才能从错综复杂纷乱杂沓的表象中准确地找到真实;也有人说,这种冲动是一名优秀律师的基本素质,没有**和博爱,如何能为当事人投人全部的智慧和才干?
利用课余时间到法律援助中心义务工作的政法学院法律系学生小卢闻声从接待室跑出来,大声说:“大家坐好,让王律师喘口气,待会儿我按登记的顺序叫号。请放心,刚才登记过的,今天都能得到王律师的咨询。”
于是,众人重又陆续坐下。王北斗随小卢走进接待室,看见室内打扫得窗明几净,桌上已泡好一杯新茶。电脑屏幕上,来访者的姓名年龄住址及事由登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小卢是王北斗的崇拜者,正准备报考王北斗的研究生。王北斗对小卢的工作十分满意,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脑后蓬松的马尾辫,从背影看,小卢还真有点像粉范呢,只是粉落的马尾辫握着略感粗实些。王北斗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刚刚泡得舒展的芽片,又稍稍地抿了口滚烫的茶水,对小卢道:“现在就开始吧,人不少,我们得抓紧时间。”
小卢便朝门外喊道:“一号陈莲娣。”应声进来三位妇人,其中一个是鹤发衰颜,步履踉跄,光景已交毫重之年,由另两位中年妇人牵扶着,颤巍巍在椅子上坐下。
“哪位是陈莲娣呀?”王北斗估计是那位毫墓老人,眼睛便看着她问道。
老人也拿眼睛看着她,目光混浊而呆滞,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左手那位中年妇女忙道:“王律师,陈老太耳朵一日比一日聋,你这样细声细语她听不见。我们俩是里委会的,我是治保主任,这位是我们的支部书记。”右手那位便笑着朝王北斗点点头。
“哦——”王北斗便道,“老人是孤寡吧?她跟谁打官司呢?”
那位支部书记拨浪鼓似地摇头,愤愤道:“老太太真要孤寡倒好办了,政府对孤寡老人有特殊的政策。偏偏她是子孙满堂,前后两次婚姻,小因算拢来有七个,第三代一起来,吃饭要摆两张圆台面。老头子是去年年尾巴里走的,开头还好,她手脚还健,还做得动。立春刚过,突然授倒了,是脑血栓,总算抢救回来。两边子女就开始闹了,这边说,她又不是我们亲娘,亲生儿女都不管,我们也不管。那边说,姆妈嫁过去十八年,两个抗日战争都不止了,帮你们烧饭洗衣做老娘姨,现在她做不动了,你们就想一脚踢她出来呀?没那么便当。吵到后来,老太太要出院,都没人来接她。老太太伤心得问医生讨安眠药,困过去不要醒来算了。医院只好通知我们里委会,现在就在里委会一间堆杂物的旧屋里搭了个铺,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小卢坐在电脑前做记录,键盘被她十指玲珑击打得哗啦啦啦如同春雨后酣畅的山涧水。
王北斗稍假思索,问道:“现在,她想告谁呢?这边的子女还是那边的子女?”
“我们也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要么抹眼泪,要么吵着要吃安眠药,真急煞人了。”治保主任跺了下脚,叹道,“我们久闻王律师大名,报纸上电视上都看到的。我们想,索性带陈老太太去找王律师,当面请教请教。”
王北斗淡淡地笑笑,侧过脸对小卢说:“你记下,陈莲娣老太太的事由我处理。”
小卢眼睛眨巴眨巴地瞪着她看,那神情是说:这么琐碎的事你也管,你哪里管得过来呀!
王北斗却不管小卢眼皮眨巴得酸,催促道:“记下了吗?”
小卢翻了那三个一眼,点点头,手下又一阵哗啦啦的键盘声。
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连声道谢,支部书记凑到陈老太耳畔,高声道:“陈阿婆,王律师答应管你的事了,你也不要再吵安眠药吃了。”
老太太像是听清了这句话,竟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捏住了王北斗的手。
治保主任问道:“王律师,那么你说该告哪边的子女呢?”
王北斗道:“两边子女都该告,他们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不过我想,我们暂时谁都不告,尽量做做工作,促使双方协商出一个让老人安度晚年的办法。真要上了法庭,大家撕破脸皮,以后总还要一起生活,可情感上的裂缝很难弥合,老人心里也不舒畅。你们把双方子女的联系电话留下,到时候还要你们大力支持呢。”
那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都说王律师想得真周到啊,谢了又谢,便扶起老人,跳珊着走去。小卢送她们到门口,又探出身子喊道:“二号……”没等她喊出姓名,就有一个男子忽地从长椅上跳起,擦着小卢的背脊蹿进门,吓得小卢“哦哟”叫了起来。
王北斗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他。但见此人虽然西装革履,却面如菜皮,眼神慌乱,坐在那儿,膝盖瑟瑟颤抖,两只手一会儿拧在一起,一会儿挠头搔耳地不安稳。王北斗便让小卢替他倒了杯白开水,道:“你不要紧张,喝口水,定定心。”
那人忽然用食指点着小卢,压低声道:“叫他走开,王律师,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他的嗓音像一把缺齿的钢锯来回地锯着钢板。
王北斗正色道:“作为一名律师,我们懂得如何保护每个当事人的隐私。卢小姐是我的助手,如果你对我们不信任,你可以离开这里。”
那人抬着的手像折断的树枝般忽地掉了下来,随即双手捂脸,呜地哭出了声。
小卢有点紧张,倏地站起来。王北斗示意她坐下,却并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品着茶。小卢知道王教授喝茶并不是口渴,而是借助这个动作来思考,于是她也坐定了,耐着性子听这个奇怪的男人哭。她听出来这男人的哭是没有眼泪的哭,准确地定义应该称为“干嚎”。
事实上这男人嚎的时间并不长,嚎了几声,等等对方没响动,便也收住了。轻一下重一下抽抽鼻子,突然道:“王律师,我要死了,我染上了艾滋病。你帮帮我,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那个裱子!”
小卢敲击键盘的手猛地停住,迅速抬头,惊恐地漂了他一眼——怪不得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王北斗只是在心里咯瞪了一下,不动声色,沉着应道:“你现在迫切需要得到帮助的是两个方面,第一,你的病需要得到及时的医治;第二,你想惩罚传染给你艾滋病的人,是不是这样?”
男人狠命点点头,用一种很馅谈的口吻道:“王律师啊,我算是找对人了,你就是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王北斗略略皱了下眉头,道:“这里没有观世音,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也只有你自己可以救自己。”
这时候,接待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伸进一位长发年轻姑娘的头,朝小卢做了个手势,又缩了回去。小卢看看王北斗,便起身出去了。
王北斗继续道:“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控制好你的病情。你是在哪家医院就诊的?”
男人支吾着不肯说,王北斗心里明白了,道:“你压根儿没去医院是吧?”
男人急了,忙道:“我去了……是私人医生,广告上说家传秘方,保能治好的。可是我吃了几十包秘方了,钞票摄掉一大沓,还是痛,小便都不好小了。我找那个医生讲道理,要他退钱,他就讲我是艾滋病,原本就治不好的……”
小卢进来了,走到王北斗身旁,低语道:“王教授,是电视台《我为你辩护》栏目的鸽子,说有紧要任务,要跟你商量。”
王北斗也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怎么行?你跟她说,中午一起吃饭。”
小卢“嗯”了声要走,王北斗一把拽住她袖管,更低声道:“关照她,别扛着摄像机在这里晃来晃去,把人都吓跑了!”
小卢点点头,匆匆走出门去。
王北斗见那男人一脸的卑怯和惊惶,心里愈发鄙视他,真想狠狠地骂他,忍住了,正色道:“你怎么能相信街头庸医的鬼话?艾滋病与一般性病是有区别的。当下你首先要做的,赶紧到医院确诊病情、对症下药。这不仅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你的家人!”
男人沉默片刻,恨声道:“我已经没有家人了,老婆和女儿都走了。王律师,我一定要告那个裱子,是她害了我!”
王北斗冷冷问道:“你告她什么?难道是她强迫你的?”
男人闷住了,少许,慑懦道:“就那么一次。我一向规规矩矩。出差在外,晚上睡不着,上街散散步……”抬眼看看王北斗脸色,又道:“我查过刑法,有一条,叫做传播性病罪。”
王北斗心想:“你倒是会利用法律保护你自己呀!”便道:“你要有证据证明她有这种主观故意,即明知自己患有性病,故意实施卖**。譬如,她曾到医院就医的病历卡,或者她曾向什么人透露自己的病状,那人愿意作证的,等等。如果不能证明她有主观故意,即她并不知道自己患有性病,就构不成这项罪名了。当然,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曾下达过关于严禁卖**缥娟的决定,你可以向当地警方举报她。不过,你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男人怔住着,两只手互相拧着、绞着,像两条蛇搏斗着。
王北斗又补充道:“如果她确实不知道自己有病,你倒有责任告诉她,劝阻她不要再去做那种生意,不要再去害别人。”
男人的两只手终于停止了搏斗,迟疑道:“王律师,若是我告她,你肯出面帮我打这场官司吗?”
王北斗认真地盯了他一眼,道:“我想,你一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肯定不属于法律援助的范围,对吗?”
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唇,苦笑道:“惭愧惭愧,王律师,你能谅解我的处境吧?”
王北斗取出一张政法大学律师事务所的名片,递到他跟前,道:“你真要请律师,请到我们事务所来,我们愿意为任何人提供法律服务。”
男人接过名片,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揣进上衣内插袋里,弓了弓腰道:“谢谢王律师,谢谢。”
小卢见他还坐着,便伸出一只手做送客的姿势,道:“先生,你可以退席了,外面还有许多人等着呢。”
男人这才站起来,又朝王北斗弓了弓腰。
王北斗追着他的背影道:“赶紧去医院治病,耽搁不得的。”
那男人转回头看看王北斗,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吐口气,扭头走出了门。
这一上午,王北斗接待了十几个前来寻求法律援助的人,每个人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每个问题上下左右都要反反复复地解释,嗓子眼冒火,声音都哑了,咕噜噜灌下去满满一杯凉茶。
小卢将键盘一推,两只手互相搓揉着,笑道:“手指都快整筋了,毛估估有好几万字吧,我都可以拿打字比赛冠军了。”
王北斗想想,道:“待会儿你将那位自称得艾滋病的材料打印出来给我。”
小卢诧异地问道:“教授怎么会对那种人感兴趣?”
王北斗若有所思,道:“我是担心对方那个卖**女,倘若她还在干,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连累……”
小卢愈加钦佩王教授考虑得深人周全,当下便将那一段文字略加整理,打印出来有四五页纸。她看看手腕上镶人造钻石的手链表,叫道:“哦哟,已经十二点半啦?鸽子要骂死我了。教授,你快去对面马路那家避风塘茶室,方才我跟她约的是十二点整。”
“小卢,你一起去吧,我请客。”王北斗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说。
“饶了我吧教授,我不想破坏减肥计划。再说待会儿就会有人来的。”小卢说着从包里拿出食品袋装着的蔬菜三明治,拎起来给王北斗看看,又道:“教授,下午我们可以推迟半小时开始接待,你跟鸽子就有九十分钟五千四百秒的谈话时间,绰绰有余了吧?”
王北斗笑笑,又拽了拽她的马尾辫,便匆匆出门了。
王北斗站在马路边沿等待行人通行的小绿人亮出,看见对面避风塘临街的玻璃幕墙里,鸽子站起来,正举起双手向她招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