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走进避风塘茶室,鸽子一脸灿烂地迎卜来,叫了声“伯母”,便勾住她的胳膊,引她至临窗的座位。王北斗亲热地拍拍她的手背,心里面鼓突着酸楚的滋味,她的粉落也是这样地灿烂活泼勃勃有生机的,如今却阴阳相隔,无处触摸了!

鸽子比粉落娇小些,可比粉翘会打扮,眉眼细细地描画过了,却像没化过妆似的,天然明媚。她穿了一件月白与银灰缎子相拼的立领斜襟琵琶扣短衫,下身是一条黑缎宽松裤,清雅别致,看得王北斗眼馋,她的粉落四季一律是牛仔裤T恤衫或羊毛衫外加长短风衣,因而叹道:“鸽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鸽子笑道:“老了老了,都快三十了!”

王北斗暗暗吐了口气,问道:“怎么样?跟小马关系进展挺顺利吧?什么时候好请我吃喜糖呢?”

鸽子一愣,垂下眼皮,仍笑着,道:“没有呀,我跟他还是同学加同志的关系。”稍停,抬起眼坦白地看着王北斗,说,“伯母,马少睽忘不了粉寇,他心里没有空位。”

工北斗的眼眶、鼻根、腮帮都是酸胀胀的。前几天,她刚与马少骚通了电话,小马在电话里是千道歉万道歉,因为英姿创业公司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作为首席法律顾问实在忙得脱不开身。王北斗不无担心地问起宋大川的案情,小马朗朗道:“伯母你放心,我跟吴律师已经充分研究了案情,我们准备为她作无罪辩护!”

“伯母你……”鸽子见她沉思,小心翼翼问道。

王北斗勉强笑道:“这小马也是,年龄都不小了嘛!我碰到他,会说他的……”

“不,不用,伯母。”鸽子仰起脸动作很优美地将黑亮的长发甩到肩后,“我觉得这样挺好啊。”想了想,又说:“我会等他的。”

这时,身穿蓝印花布衫的女招待端来了十小碟特色点心:虾肉蒸饺、红枣千层糕、蟹粉小笼包、绿豆桂花冻、黑洋酥珍珠丸、咖缠肉卷、鱼皮馄饨、三丝春卷、火腿小肉粽、海鲜两面黄,外加一人一小碗皮蛋瘦肉稀粥,摆了满满一桌。王北斗叫起来:“你这小鸽子,你是要撑死我呀!”

鸽子道:“这套点心名叫十锦绣,想来想去,一样也舍不得放弃。你看,每碟就两只,一人一只,哪里撑得死?从前我跟粉范来这里,要双份还嫌不够呢。”

王北斗谦了只蟹粉小笼包放进口中嚼着,和着酸楚一起咽了下去,便抬起头道:“鸽子,你不会平白无故请我吃十锦绣吧?又在策划做什么大动作了?”

鸽子撮起红唇正在吮吸小笼包里的汤汁,听到王北斗的话,忙用餐巾德德唇角,笑道:“伯母宝刀不老,感觉的触角锐利得很呢!”边说边剥开麻将牌大小的火腿小肉粽的粽壳,递到王北斗盘中。

“最近一段,瞎忙,漏掉好几期《我为你辩护》节目。收视率还居前几位?”王北斗不无歉意问道。

“收视率还不成问题。现在各地电视台都推出了法制题材的节目,竞争是很激烈。但是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你们大律师的支持,对吧?”鸽子又嫌了一只春卷,蘸了醋,送至王北斗盘中,“所以我们决定推出一个系列,参考中央台《艺术人生》节目的形式,可以叫名律师访谈,或者叫法庭辩士,还没有最后定。伯母,你看这创意如何?”

王北斗沉吟道:“律师们当然会很欢迎,俗气点说,等于为我们做广告嘛。让老百姓更深人更准确地了解律师,了解律师在司法中的定位和作用,一方面帮助老百姓树立起时时刻刻遵法守法,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身利益的观念;另一方面也是促进和监督律师们更规范地行使法律赋予我们的职责和义务。”王北斗抬起头笑对鸽子,“好,这个创意很好。鸽子,毕竟是我们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啊。有一点要注意,不要把对律师的访谈搞成跟明星访谈似的,还是要从实际案子出发,从普及法理知识出发。”

鸽子点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们也想到了,律师访谈一定要跟明星访谈区分开来,减少时尚和隐私这类问题,强调它的哲理和思辨。所以,在人选上我们很慎重,都是征求了律师协会的意见。”鸽子用调羹舀了勺皮蛋粥,送进嘴中抿着,笑了笑,略有点扭泥,道,“大家一致公认,首推马少骚律师。”

王北斗知道她正揣摩自己的表情,忙道:“小马确实当之无愧,回国这几年,他为我们带回了更理性更客观因此更有效的办案风格。”

鸽子将那碟绿豆桂花冻朝王北斗面前推了推,道:“伯母,尝尝这个,人口即化,爽快极了。”等王北斗嫌了一小块放人口中,方道:“马少骚律师的专辑我们已经进人最后的剪辑合成阶段,初步定在下个月,我们栏目五十期的纪念日播出。接下来,”她很强调地停顿一下,又道:“我们打算制作伯母你的专辑!”

王北斗怔了怔,道:“为什么是我呢?我们有许多年富力强业务精湛的律师,数都数不过来。”

“可是,你发起创办的法律援助中心愈来愈深人民心了呀!况且,”鸽子眼睛中浮起一层水雾,水雾使她原本漆黑的瞳目朦瞒起来,“我打算做你和粉落的母女律师专辑,选题报上去,两天就批下来了,从来没这么爽快过。”

王北斗心里面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低下头喝了两口粥,方才把拱上喉头的酸楚压下去,犹疑道:“这恐怕不太妥当,粉落人行不足两年,也没办什么出色的案子……”

“伯母,不以胜败论英雄,粉落那篇为林森林的辩护词被选人《我为你辩护——智慧辩护录》一书,那桩案子看来是粉范败诉,但法庭对被告判二缓二很大程度上是采纳了粉落的辩护意见。事实上,粉落做得相当出色了。再则,我想从母女律师事业承传这个角度切人,一定非常新颖。这件事情,伯母,请你一定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粉落……”缎带般华丽的嗓音像是蒙上东一搭西一搭的灰尘,变得黯淡灰败了。

王北斗诧异地盯了她一眼。

“伯母,粉落一定告诉过你,我和她,因为林森林那桩案子,闹得很不开心?”鸽子哑哑地问道。

王北斗摇了摇头,脖颈像锈了似的咔咔响。

“当时正巧我请马少骚做名律师说法的嘉宾,小马提出用林森林案子做范例,我当然同意,我很崇拜他,你知道……粉落很生气,指责我们意图干扰法庭的判决……后来我读了粉范的辩护词,我很赞同她的意见,我一直想找机会跟她沟通。粉落却不给我机会了,她突然就走了……”水雾像是要从鸽子眼瞳中溢出来,她连忙抓起餐巾纸德住眼角。

王北斗深深吸了口气,道:“好的,鸽子,我们一起来做这个专辑。我敢保证,粉落早就谅解你了,你知道她的性子,她只是忙,没时间找你聊天……”王北斗记得,正是在受理林森林案子以后,粉范跟她谈了对英姿创业集团财务管理的种种疑问,她却主观地认为那是年轻人好高鹜远的狂想,还狠狠地批评了粉落。粉落,你能谅解妈妈吗?

鸽子逐渐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冲王北斗笑笑,从挎包中取出一只圆形的粉盒,迅速地补了补妆,道:“伯母,我近几天就能拿出脚本来,你看了提提意见,推倒重来也可以,我想尽力把这个专辑做得完美些。”

王北斗点点头,道:“你看你,只顾说话,只顾替我谦,自己没吃什么嘛。”

鸽子忙嫌起一只肉卷塞进嘴里,嚼着,看看手表:“伯母,再耽搁你十分钟,行吗?”

王北斗笑道:“还有事?你想一本万利呀?”

鸽子道:“难得抓得到你。记得从前在学院,王教授你来上课,谁都不会打磕统,下课了还围着你问这问那。”看看桌上有一半空了的碟子,问道:“要不要再点几样?”

王北斗瞄一眼腕上的表,道:“不用不用,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快说吧。”

鸽子有点犹疑地看看王北斗,道:“伯母,我知道你跟英姿集团宋大川董事长是铁姐们,一起在南范岗插队的。现在她的状况……”

“我知道,她涉嫌经济犯罪被检察院拘捕了。”王北斗有点警惕起来,道,“不过,现在她的辩护律师是马少骏和吴舜英呀。”

鸽子又替她盘里嫌了块千层糕,笑道:“伯母你别紧张。是这样的,我们节目不是有一个板块‘以案例说法’吗,前几天,我们头儿忽然把宋大川案子的材料塞给我,要我们近期上这个案例。据说市里领导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希望我们从这样一个角度切人讨论,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为了企业的生存,为了广大职工的利益,不得已而采用了某些不合法的经济手段,她究竟应该承担怎么样的法律责任?我很犹豫。伯母,我就想到粉范当时指责我的话,法庭还未审判,我们怎么就可以给她定性定论了呢?可是,上头催得很紧,节目组最近又接二连三收到英姿集团下属女职工的来信,强烈要求我们节目为宋大川主持公道。我真没想到宋大川在她集团内有如此好口碑。伯母,上面还拟了一份参加这次案例分析的法学界人士名单,头一个就是你呀。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这档节目我们该不该做呢?”

王北斗看似不动声色地倾听着,还闲闲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千层糕,谁知她心中已经历了涨潮落潮,千流回旋。作为大川的亲密好友,她欣慰大川上下都有好人缘,她也希望大川能因此被减轻或免予处罚;可是,作为一名律师、一名法学教授。她马上就敏感到宋大川已经启动了她多少年苦心经营起来的人际关系向法律挑战了!她当然知道她的职责,她必须捍卫法律的庄严。可是她却狠不下这个心,她不忍心堵死大川千方百计撞开的希望之门。她不敢正视鸽子清澈的信任的询问的目光,她恨不得吞下去的千层糕是隐身药,让她从这两难境地中逃遁。

鸽子见王北斗纹丝不动人定一般,忙道:“伯母,你在想什么?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吗?”

王北斗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因为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对宋大川的案情一无所知。我们讨论法理的基础应该是案情的事实真相,所以,我恐怕很难发表什么意见了。”

鸽子显然有些失望,王北斗的话却是无可挑剔的,她无奈地笑笑,道:“伯母,打搅你那么些时间,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们到时候再联系吧。”于是招呼服务小姐埋单,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在硕大的牛皮双肩包中翻弄、寻找着,少时,边从包中取出一只牛皮纸旧信封,边道:“伯母,你看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我们做马少骤专辑的时候,节目组去南落岗采访那桩著名的野山菌反倾销案。当时我们住在乡政府招待所,临走那天一大清早,门房就打电话到我房中,说有个山里老农点名要见《我为你辩护》节目的女主持人。我不知有什么紧要事,连忙穿了衣服下去。那个老大爷倒不哆嗦什么,只将这只旧信封交给我,托我带给王北斗大律师。他大概看到过我采访你的节目,千叮泞万嘱咐的。原先这信封外还包了好几层塑料袋,我嫌累赘,都丢了,不就一只旧信封嘛,哪有那么珍贵呀。”

王北斗接过那只启过封的、边角都磨损的旧信封,心狠狠地咯瞪了一下:这一定就是那只寄《星岛日报》给毛样父母的信封!她极想看看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当着鸽子的面她忍住了,淡淡地道:“噢,我问大爷要过地址,大爷不会写字,就带个旧信封给我。”便将那信封对折了,放进自己包里。

王北斗站在街沿等候穿马路,鸽子朝她挥了挥手,沿着街往西走了。王北斗看着她随着步履旗蟠般飘拂着的秀发,深深的愧疚忽地布满胸口,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啊!她忍不住喊道:“鸽子!”

鸽子甩着秀发折转身,笑道:“伯母?”

王北斗待她小跑步地回到跟前,深吸了口气,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妨向你们头儿建议,以案例说法,最好放在法院开庭的现场进行。一边进行庭审现场的直播,一边在场外组织专家针对案情展开法理探讨和点评。随着案情的逐渐明了,专家们对法理的讨论也会不断地深人……”

“这个形式太好了!”鸽子没等王北斗说完便叫了起来,“我今天下午就去找头儿游说。伯母,届时场外点评你可一定要出场啊!”

王北斗长长地舒了口气。

鸽子又折回身走了,脚步像充满气的皮球一蹦一蹦的。她的穿着月白银灰相拼短衫的娇小身影,真就像一只鸽子穿越在嫩绿嫩绿的行道树间。

王北斗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叶小舟,方才在激流漩涡间挣扎得很辛苦,现在终于靠岸了,系上了缆绳,也许可以慢慢地平息下来?

正午的阳光通透明亮,整条马路就像一把刚刚淬砺过的宝剑,没有一丝阴影。

王北斗希望自己被阳光融化,从里到外没有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