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记忆之海深处浮现出于锦绣光滑圆润如鹅卵石般的小脸。这姑娘是英姿创业集团的出纳,王北斗见过几面。她总是冲你羞怯地一笑,双颊浅浅的酒局隐现,特别招人爱怜。这也是王北斗毫不迟疑接受了于锦绣姐姐于锦红诉讼代理委托的原因之一,这样一个好女孩竟在二十五岁妙龄之际惨遭杀害,实在令人痛心。
王北斗还记得,检察院的起诉书副本直至临近开庭才送到她手中,她当即联络于锦红,请她过来审阅。王北斗办案不喜欢包揽一切,她愿意跟当事人沟通,相互切磋。于锦红很快就来了,左臂上依然箍着半尺宽的黑纱,两只与于锦绣极像的俊目肿成了一根针。王北斗知道她们父母死得早,只两姐妹相依为命。
于锦红整着眉尖将起诉书副本默读了一遍,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恨声道:“王律师,这个检察官屁股究竟坐在哪一方?她怎么可以只凭凶手一面之词来推定事情根源呢?你看看,什么叫做‘不堪情妇百般纠缠威胁逼迫而失去理智’?分明是在为凶手开脱嘛!你再看最后一段,多么轻描淡写:‘犯罪嫌疑人故意杀人罪成立,应受法律制裁。鉴于其有自首情节,可以适当减轻处罚。’连一句义愤的话都没有!我真怀疑她受了什么人的贿赂。王律师,我是不是可以向法庭提出换一个检察官?我实在不信任她。”
王北斗对这份起诉书也很不满意,沉吟道:“法庭上要检察官回避好像还没有先例,你要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说明这位检察官确实不适合参与此案的审理。”
于锦红细目中嚼着闪闪点点的泪,情绪非常激动,道:“我们小老百姓又没有本事去调查她检察官,我只有一条理由,她的起诉书写得不符合事实。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妹妹虽是走错一步与傅晓元发生不正当的关系,可她决不会威胁逼迫傅晓元离婚的。我也知道傅晓元是真的喜欢锦绣,你想想,他成天对着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婆有什么味道?他写给锦绣的那些情书,任谁看了都动心。却突然这么残忍地把锦绣杀了,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王北斗心里咯瞪了一下,小心翼翼提醒于锦红:“新的审判规则,谁主张谁举证。你单凭人格担保没用的,必须拿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于锦红细齿咬住发白的唇,从挎包中取出两只信封递给王北斗。王北斗疑惑地接过来,原来是于锦绣生前最后的两封家书啊。
王北斗细细密密读着那一排排娟秀的字迹,于锦绣姑娘家的流水心事充溢在字里行间。她痛悔自己没有把握住感情的闸门,她谴责自己的堕落,她痛斥自己是可耻的第三者。她希望自己能尽快斩断这段畸形而痛苦的感情,她恳求姐姐帮助她拔出泥沼。王北斗读得心口郁闷,透不过气。她承认于锦红分析得有道理。于锦绣既然已经苦苦挣扎着要摆脱这段婚外情,她怎么可能再像起诉书描述的那样,“百般纠缠威胁逼迫”傅晓元离婚呢?
“会不会,傅晓元因为锦绣想离开他而杀了她?”王北斗斟酌着问。
“不会!”于锦红坚决地摇摇头,“锦绣就是硬不下心跟傅晓元断,信上跟我这么说,见了傅晓元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当时离一审开庭只剩两天时间了,王北斗来不及再作周密调查,深更半夜便给主诉检察官贺雅琴打电话。
“喂,哪位?!”贺雅琴的声音威严中透着不耐烦。
王北斗想调节气氛,因而笑道:“是我,雅琴,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可这事没法拖,后天就要开庭了嘛。”
贺雅琴没好气道:“就知道是你,王北斗!你抽屉里奖状还塞得下啊?没日没夜的,还让不让人家活啦?不就是一桩情夫杀情妇的案子吗?情节并不复杂,事实也很清楚,凶嫌有自首情节,法定可以从轻处罚,不过你的当事人保准可以获得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我们俩这回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我的大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王北斗心中嘀咕:好像法官是你当了,却仍笑着道:“可是,我的当事人对你的大作意见好大呢,她说检察官怎么成了凶手的代言人?雅琴啊,你们认定事实可不能单凭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作为检察官,你的立场是不是有点偏移了呢?”
话筒对面没有声息,王北斗想象得出贺雅琴的长脸拉得更长,鼻翼撑大、深眉紧锁生气的样子。少时,贺雅琴开口了,一字一句如同电钻撞击着她的耳膜:“王北斗你没有在说梦话吧?我们可不是单凭犯罪嫌疑人的口供来认定事实的,我们调查分析了犯罪嫌疑人的家庭背景、工作环境及一贯表现,我们认为犯罪嫌疑人因害怕奸情暴露影响仕途而起杀心,这种心理轨迹是可信的。否则,你倒分析分析看,他傅晓元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困兽犹斗,还会为了什么原因非要杀死他曾经爱过的于锦绣呢?这样的事社会上见得还少吗?”
王北斗一时语塞,她意识到自己判断问题时掺人了感情因素。于锦绣虽在家书中表达了痛悔之意,可是,处于危情中的人心理会有种种反复,这还不足以证明于锦绣铁定不会去逼迫傅晓元离婚。
贺雅琴耐心地静候着并将咄咄逼人的气势保持着,片刻才不无得意地问道:“怎么?大律师辩才无双,不接着啦?”
王北斗忍了忍,尽量平和地道:“我现在确实无法推翻你们认定的情节。可是,你是检察官啊,你刚才还说和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你要站在法庭上起诉犯罪嫌疑人,你的起诉书总得考虑考虑被害人家属的感受吧?你可以这样认定事实,但在措辞语气方面起码应该客观公允吧?”
贺雅琴停顿着,像是在犹豫什么,终于道:“北斗,我也不瞒你了,你知道这个傅晓元的背景吗?他的亲舅舅是台湾富商,前不久刚与省政府签下合作意向书,准备大投资改造南港旧城区。下面的话我不用再说下去了吧。”
“雅琴,是你在说吗?”王北斗略抬高了嗓门,“贺雅琴检察官向来是以坚持原则执法如山而著称的呀!”
贺雅琴冷笑道:“王大律师,你先别忙着给我扣大帽子。你放心,我贺雅琴决不会因为权势和金钱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我们并没有姑息养奸,我们毫不犹豫地要将犯罪嫌疑人送上法庭接受审判。可我并不认为检察官在起诉书中把犯罪嫌疑人的罪行说得越严重越好,坚持原则首先要实事求是,执法如山也必须以事实为根据。在这桩案子中,被害人充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也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北斗,难道你认为你的当事人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王北斗哑然。她了解贺雅琴,雅琴的丈夫吴舜英长年在香港工作,曾传出过几次桃色新闻,雅琴为此痛心疾首地哭过闹过,最为痛恨那些“廉寡鲜耻”的第三者。王北斗想,即便于锦绣真的“百般纠缠威胁逼迫”傅晓元离婚,也不能成为傅晓元残忍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啊!可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刺激贺雅琴。
那边贺雅琴却以为王北斗吃瘪了,愈是义正词严道:“再则,你说我们立法司法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当然是维护社会稳定,为我们改革开放的大业保驾护航,对吧?今年,省政府最大的民心工程不就是旧城区的改造?招商引资,加快改造的步伐,这关系到我们这个城市能不能跟上全国现代化进程的脚步,是大事,是大局!局部利益服从全局利益,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北斗,我知道你们律师是要维护当事人的利益,可也不能目光如豆,只察秋毫之末,却不见舆薪呀!”
王北斗虽不能全然赞同贺雅琴的观点,却没有跟她争辩下去。她知道,如果自己无法证明傅晓元另有杀人动机的话,就无法说服贺雅琴修改起诉书。
那一夜王北斗彻夜不眠,一直寻思着傅晓元究竟为什么突然杀害于锦绣。她想到了宋大川。傅晓元既是宋大川摩下的得力干将又是宋大川的妹夫,傅晓元与宋凌凌的婚姻还是宋大川亲自牵的红线,可见宋大川对傅晓元的信任与喜爱;宋大川一定对傅晓元知根知底知心知肺了。傅晓元却背叛了宋凌凌,这等于背叛了宋大川;伤害宋凌凌也等于伤害宋大川。宋大川怎么能够容忍背叛和伤害呢?特别是她最信赖的人对她的背叛与伤害。鉴于这样的思维逻辑,次日一大早,王北斗便赶到英姿大厦去见宋大川,毫不隐瞒地将自己对傅晓元杀人动机的怀疑告诉了宋大川,并直截了当地要求宋大川帮助她寻找傅晓元的其他疑点。
宋大川的董事长办公室高踞英姿大厦十八楼,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环形无框落地玻璃窗被早晨明澈的阳光照得融化了一般,令人恍恍惚惚不知身处天上人间。
王北斗坐在窗前猩红如血的羊皮小沙发上,宋大川就坐在她对面。她看着宋大川,宋大川也看着她。王北斗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宋大川同自己一般年龄,宋大川却保养得细皮嫩肉,额头像块汉白玉,唇角那粒深棕色的美人痣使她的脸神秘而生动。在宋大川面前,王北斗常常会自惭形秽。这一刻宋大川脸上兜住一乱不咸不淡的笑,在王北斗眼里这笑像是一具白无常的假面。她心中隐隐不安,勉强笑道:“大川,你倒帮我回忆回忆,这惨案发生前,傅晓元在家里,或者在公司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宋大川便像技艺精湛的川剧演员,刹那间变了脸,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温怒道:“北斗,你究竟想干什么?公安局、检察院都有了定论,你为什么非要别出心裁另搞一套?难道你也想炒作一下?你还嫌名声不够大吗?你倒替我想想,家里出了这等丑事,我已是焦头烂额。公司里各种谣言纷起,就像从前南落岗阴湿山洞里的蝙蝠群呼啦啦朝你扑来。那一对宝货又都是占着公司枢纽的岗位,一时三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顶。还要时时担忧凌凌,生怕她一个想不通闹出什么事来。我真不知这辈子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原来你就不该涉人这桩案子,她于锦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雅琴和平君说你不够朋友,我苦口婆心为你解释,莫非我真看错了你?”
王北斗遭宋大川夹头夹脑一顿数落,先是十分内疚,在她记忆中,大川从来没朝她这般发过火。她一时不知如何向大川解释清楚,尴尬地愣怔着。正好秘书进来催大川出席部门经理例会,王北斗便趁机告辞了。乘电梯忐忑不安地下了英姿大厦,走到大街上,凉咫咫的晨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细想便觉得大川她这一顿脾气发得好没来由,自己不过对傅晓元的杀人动机提出些疑问,并没有些许冒犯英姿创业公司呀!心底不由得掠过一抹不祥,犹如一件雪白的衬衫不知在何处蹭到一点黑灰。
王北斗以为那抹黑灰只需两只手指轻轻一掸便可掸去,不想今日只因刘警官的一个电话,那黑灰却从厚厚的岁月尘土中显现出来。
记得一审法庭第一次开庭审理傅晓元杀人案,开庭前王北斗好不容易说服于锦红不要提出检察官回避的申请,一审判决下来,你若觉不公,还有上诉的机会嘛。
那日下午,她和于锦红早早来到法院。法院门口巨大的液晶显示屏正滚动播放各法庭审理案件的信息。有一条信息用了更粗更黑的字体,特别醒目:“第一法庭,傅晓元杀人案。”王北斗与于锦红交换了一下眼神,便登上自动扶梯。
自动扶梯缓缓上升,王北斗仰起头,注意到二楼法庭外的平台上聚集着一群或扛摄像机或攘着无线话筒的新闻记者,先自警觉起来。果然,她一跨上二楼平台,便有熟悉的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主持人鸽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王北斗律师,可以先采访你几句吗?”
未等王北斗开口,呼地又拥上来好几位记者,横七竖八将话筒戳到她嘴边。鸽子仍占据最佳位置,不慌不忙道:“王律师,您是被害人于锦绣家属聘请的诉讼代理人,听说本案凶嫌有自首情节,法定可以从轻处罚。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
王北斗头脑中像有口钟被当地击了一下:怎么?尚未开庭,记者已知道有法定从轻处罚的情节了?她镇定着自己,对着刀丛剑簇般的话筒,大声道:“本案尚未开庭审理,对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说罢,王北斗便一把拽住鸽子的胳膊往人群外挤。她拽住鸽子一路钻进了女盟洗间方停。
鸽子还以为王律师要给她独家新闻,兴奋得很,刚要举话筒,却被王北斗用手挡住了。王北斗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今天为什么对我们这桩案子这么感兴趣?”
鸽子扇一扇被进口睫毛膏拉得翘翘的眼帘,道:“我们节目组接到头头通知,今天特地赶来做一档说法节目,配合宣传最高人民法院前不久公布的《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
王北斗深藏于心的疑问像发了酵的面团迅速地胀大,撑满整个胸膛。她想责问鸽子,转念一想,她只是奉命采访,肯定不知底里。问题在于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庭,她如何能制止得了这场明显不公平的审判呢?她却只稍稍停顿了一刻,便转身撞开盟洗室的门,冲了出去,兀自将鸽子云里雾里地授在门里头了。
王北斗走进第一法庭,看见合议庭成员已经在审判席上坐定了。于锦红一脸惊惶地迎上来,低声道:“王律师,今天我总觉得不大对头。方才我看见傅晓元的母亲在走廊里跟贺检察官很熟识的样子在说话。还有几个记者在给他们的律师拍照……”
王北斗以目光环顾四周,她看到马少睽正目不旁视地疾步走向被告辩护律师席。她了解小马,在法庭上他的心思只关注于案情。她的眼角还扫到贺雅琴正站在门口跟一个记者模样的男青年手舞足蹈地说些什么。贺雅琴穿了身检察官的制服,很英姿飒爽的样子。
于是王北斗轻声而坚决地对于锦红道:“待会儿,我们向法庭请求检察官回避!”
于锦红一愣,旋即拼命地点头。
王北斗情急之中作出了这个决定,她只是想阻止这次显然预先已设定好结果的审判。不过,她还是给贺雅琴留了点面子。当她站起来,代表被害人家属向法庭提出回避申请时,她终于强忍住了,没有将前日深夜贺雅琴在电话中跟她说的话倒出来。甚至也没有指责贺雅琴起诉书中的不当措辞。她急中生智道:“据我们了解,贺雅琴检察官的丈夫吴舜英是英姿集团在香港分公司的法律顾问,而本案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均是英姿集团的职工,鉴于这种微妙的关系,我们认为贺雅琴检察官不适合担任本案的主诉检察官。”
王北斗记得,当时,她的话音尚未落地,整个审判庭便像被人瑞翻了的麻雀窝,一片喧浇。贺雅琴弹簧般立起来,瞪着眼对她吼道:“王北斗,你疯啦!”
审判席上,合议庭成员头攒成一圈商议了一番,审判长便宣布暂时休庭。对被害人家属提出的回避申请,合议庭将呈交有关方面复议审核后再作决定。
王北斗轻轻嘘了口气,她想跟贺雅琴解释几句,抬起头,公诉人席位已空无一人了。待回头,她已被记者们团团圈圈包围,眼前话筒阑干,问话像流星雨一般。王北斗运了运气,大声道:“申请回避的理由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其他便无可奉告了。”
这时王北斗看见了马少骚,他站在记者圈外,正含笑望着她。王北斗两只手臂左右开弓拨开纵横的话筒,走到马少睽跟前,伸出一只手,笑道:“小马,接这桩案子时,我没想到会跟你对阵的。想找你沟通,你却出国去了。”
马少睽却是两只手一起握住了王北斗的手,那份恭敬总是让王北斗静静地感动。马少骚松开手,有点无奈地笑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接到英姿董事局的通知,让我出任傅晓元的辩护律师。我原是不接受一般刑事案的,可实在不好意思驳宋董的情面,她亲自给我打电话,我只好应下了。”
王北斗僵硬地保持着笑容看着马少骏,思绪却游蛇般地滑开,钻进阴湿芜杂的草丛——宋大川这么兴师动众地为傅晓元请辩护律师,力邀马少骚出庭与我对阵,这在情理上似乎说不通呀?宋大川为什么要竭力帮助辜负了她的信任、破坏了她亲妹妹幸福生活的凶犯?宋大川下这着棋究竟是进攻还是防守?……
“今天还得感谢您呢,教授。”马少骚说罢解嘲地呵呵笑起来。
“啊?谢我做什么?”王北斗眨着眼,胡乱地将思绪收回,那些问号像一堆乱麻绳塞在脑袋一角。
马少睽不无诚意道:“我昨天晚上刚回国,只匆匆浏览了一下案卷。若不是你提出回避申请而延期审判,我真不知该如何发表辩护意见呢。”
“噢,那你回去是要好好准备一下呢。”王北斗实在是很想拉住马少骚说说自己对这桩案子的种种猜疑,把脑子里那些乱麻绳般的问号一一抖搂给他。可是,这一刻记者们发现了原被告律师正面对面说话,便像猎手跟踪猎物般追了过来。先到者立即将话筒戳给马少睽,问道:“马律师,你作为被告律师,对今天的突然休庭有什么看法?”
马少骏眼圈乌青青的,神色很疲惫,仍不慌不忙侃侃答道:“这很正常,双方当事人都拥有申请回避的权利。法庭上风云突变,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们已经见多不怪了。”
王北斗放弃了跟马少睽交换看法的念头,她轻轻对马少骏说:“小马,抓紧时间回去休息,我看你瘦了一大圈。”说罢,趁记者围住马少睽穷追猛打,便悄悄抽身出来了。
十天后法院发来了通知,驳回了被害人家属提出的回避申请。这其实是在王北斗预料之中的,她宽慰于锦红道:“你看着,再开庭时,她贺检察官起诉书的措辞肯定会修改许多的。”这一点后来在法庭上得到了印证,贺雅琴在起诉书中删去了“不堪情妇百般纠缠威胁逼迫而失去理智”这样的话,加重了对犯罪嫌疑人杀人罪行谴责的语气。
一审法院重新开庭,法庭内相对冷清了许多,媒介只有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组到场。鸽子对王北斗坦言,头头已明确表态,这桩案子涉及一些敏感问题,不要再跟踪报道了。可她自己却不愿放弃,因为一桩案子云集了这么几位著名律师优秀检察官,实在难得呀。王北斗寻思片刻,欲言又止。而令她大大吃惊的是宋凌凌竟然以第三人身份参加了诉讼,诉请她丈夫与第三者共同赔偿她精神损失费三十余万元。更让王北斗吃惊的是,宋凌凌聘请的诉讼代理人竟然是刚拿到律师执照的粉翘!前几天,粉落告诉王北斗,宋阿姨在为她介绍业务,没想到竟是这桩案子。法庭上,粉范坐在王北斗对面,与马少骚同侧。粉落一会儿侧着身子与小马说笑,一会儿又得意地朝妈妈挤眼。王北斗却只能瞪着她,什么话都不能说。王北斗脑袋里又冒出一个问号:宋大川将凌凌和粉落都拉进这场诉讼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不过,王北斗发表诉讼代理意见时并没有将心中愈积愈多的问号和盘托出,因为那只是怀疑,因为她还没有环环相扣的证据去证实这些怀疑,更因为有些怀疑是她极不愿意去怀疑的。正因为有这种种的“因为”,王北斗的代理词只好隐约其辞旁敲侧击,让人云里雾里似见东西却摸不着。王北斗感觉到于锦红对她投来不满的一瞥,她自己对自己也很不满意,可是她只能这样做啊。
那天,粉范初次上阵,发表的代理词却是那样出色,思路清晰明了,言辞简练准确。她声音朗朗痛斥傅晓元从道德沦丧直至犯下杀人之罪,给她的当事人宋凌凌造成无可弥补的心灵创伤;她也谴责被害人于锦绣作为“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的不道德,而对于锦绣因这种扭曲的感情而葬送自己青春年华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继而她又简单陈述了宋凌凌因遭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精神濒于崩溃,只得靠服药维持,有精神病院病历卡为证,据此诉请傅晓元和于锦绣共同赔偿宋凌凌生活费医疗费精神损失赔偿共计三十六万八千五百元。
王北斗记得,当时她虽为粉落朝气蓬勃的辩谈风貌自豪,心中却隐隐不安——她总觉得宋凌凌参与这场诉讼的矛头并不真正指向傅晓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么,谁是项庄身后的楚霸王?谁又是沛公呢?
那天,马少骏发表的辩护词非常简短,他并不去纠缠这桩惨案中傅晓元和于锦绣谁的责任更大,甚至连傅晓元的杀人动机也是一笔带过不作任何辩解,他只是紧紧扣住傅晓元有自首情节这一环,单刀直人提出:根据我国刑法第六十七条之规定,对我的当事人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他又特别强调,自首从宽是我国长期坚持的刑事政策,是刑法中明文规定的法定情节,合议庭量刑时必须予以考虑。
王北斗很欣赏马少骚删繁就简一针见血的辩论技巧。不过,她站在被害人于锦绣的立场,仍然起身予以反驳:第一,刑法规定对自首的犯罪分子予以从宽处理是“可以情节”而非“应当情节”,这就是说并不是对每一个自首的犯罪分子都必须从宽处理。如果罪犯罪行特别严重、情节特别恶劣、民愤极大的,也可以不予从宽处理。本代理人认为傅晓元杀害于锦绣并移尸抛尸,可属情节特别恶劣,手段特别残忍。其二,根据刑法第六十七条之规定,认定自首情节必须具备自动投案和如实供述罪行两部分要件。本代理人认为,傅晓元虽然自动投案,他所供述的杀人动机却有避重就轻、推卸责任之嫌。鉴于以上两条理由,本代理人认为本案犯罪嫌疑人不具备从轻减轻处罚的条件,应予严惩!
王北斗陈述完毕,侧身朝主诉检察官贺雅琴望去。如果此刻主诉检察官能站起来支持她的论点,那么她们胜诉的概率会大些。只可惜,贺检察官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毫无反应。
审判长宣布休庭二十分钟后当庭宣判一审结果,王北斗的心便沉了沉。如果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再行宣判,那就说明合议庭要重新研究案情,很有可能会部分采纳她所陈述的意见。可是审判长宣布二十分钟后立即宣判,十有八九合议庭根本不考虑她的意见,仍按照他们早就内定的结果宣判了。
王北斗看到鸽子捉住粉落现场采访,便向于锦红示意,赶紧退出法庭,沿走廊拐弯,找了个僻静处坐下了。
于锦红羞报地笑道:“王律师,一开始我还生你的气,心想怎么连一句厉害点的话都不说,原来你是要屏到最后反驳时再出枪啊,这样效果确实好,我看审判席上交头接耳忙了一阵。王律师,合议庭会采纳你的意见吗?”
王北斗犹豫了一下,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于锦红,便道:“别急嘛,待会儿就知道了。”
于锦红停停,又道:“王律师,我还是嫌你说得太客气。你看那位检察官,对傅晓元就那样敷衍地问了几句就完了。有部电视连续剧叫《大检察官》,看人家检察官在法庭上多么义正词严,对罪犯穷追猛打。我真怀疑她收了傅家什么好处!”
“可我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对吧?我们只能点到为止啊。”王北斗自圆其说道。
继续开庭的铃声响了,她们匆匆转回法庭。粉落在门口迎住王北斗,埋怨道:“妈,你躲到哪里去了?刚才鸽子还想拍一些我和你一起研究案情的镜头……”
王北斗瞪她一眼,打断道:“这里又不是在演戏!”
粉落吐了下舌头,连忙闭了嘴。
服装整肃的审判长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地宣读了一审法庭的判决:被告傅晓元犯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因其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并如实供述了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实,认罪态度尚可,有一定悔罪表现,依照《刑法》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四条之规定,判决被告人傅晓元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判决被告人傅晓元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于锦红经济损失十一万二千四百元。本院认为,附带民事诉讼第三人宋凌凌(系被告人傅晓元之妻)的诉讼请求不属于本案审理范围,故不予支持。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审判长话音刚落,方才鸦雀无声的旁听席顿时沸腾起来。法警押着傅晓元往外走,旁听席间傅晓元的亲属们都拥到隔离栏边,哭的叫的喊的。王北斗略略侧过脸,却看见傅晓元的母亲,一个修饰得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独自一人端坐着不动,质地精良的眼镜把她的表情遮掩得严严实实。
于锦红愤愤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自古以来杀人抵命,凭什么他傅晓元就能活?我要上诉。王律师,我要上诉!”
王北斗心情非常复杂,这个判决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如果根据判决书上认定的事实,合议庭的判决所依据的法理是很恰当的。如果上诉时没有新的材料新的证据,那么改判的几率几乎是零。她知道这时候于锦红哪里会听她的分析,便道:“锦红,你若要上诉,我支持你。你若想聘请更有经验的律师,我也可以帮你寻找。我决不是推却,你若愿意继续聘我做代理人,我也愿意。”王北斗自己也听出自己的话好不虚伪,可她却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呀。
于锦红不知听没听进王北斗的话,她只是盯着傅晓元因双手被铐而微微询楼的背影,盯着他频频回首跟隔离栏外的亲属们道别,盯着他被法警押着从边门走了出去。王北斗发现她的目光很亮,就像电焊枪中喷出的蓝莹莹的火。
自一审法庭宣判那日起,王北斗忐忑不安地等着于锦红来找她签署上诉代理合同。一日一日过去了,于锦红却没有来。大约过了三四天,马少骚突然给王北斗打电话:“教授,是你让于锦红来找我的吗?”他赔着小合,却不无戒忌。
王北斗暗自生惊,忙道:“没有啊。自那日宣判后我就没见着她,她也没跟我联络。怎么会……”
马少骚口气立即松弛了,笑道:“我想呢,若是教授你让她来,必会先与我通气的。”
王北斗迟疑道:“她……是想请你代理上诉吗?”
马少骚道:“也没有,只是东拉西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都据实回答了她。教授,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代理她的上诉的。她若上诉,恕我直言,改判几乎是不可能的。教授还是你做做她的工作吧,我听宋董的意思,集团准备替傅晓元垫付那笔赔偿金。”
王北斗放下电话,怔愣了半天。一则,于锦红瞒着自己去找马少睽,说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王北斗当律师十多年,不管官司输或赢,当事人总把她当做贴心知己的朋友,这正是王北斗看淡名利醉心办案的动因。于锦红的不信任蓦地令她警觉:难道,自己在受理这桩案子中,确实有什么疏漏吗?!再则,即便真是于锦红对自己不信任,另找上诉律师,也不至于去找被告的辩护律师,这实在不符合一般人正常思维的逻辑呀!三则,宋大川请出马少睽为傅晓元做辩护律师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傅家家境并不艰难,为什么还要为他付赔偿金?宋大川如此超常规地以德报怨究竟为了什么?王北斗也想到,傅晓元的母亲是英姿创业集团总会计师,宋大川会不会是为了笼络她?可眼下要找个经验丰富的会计师并不很困难,特别像英姿创业集团这样著名的企业,人人都趋之若鹜的呀!王北斗也想到,傅晓元有个舅舅是台湾富商,莫非宋大川有意攀龙附凤与之合作?可这太不像宋大川的性格,何况凭她的声望和关系,什么样的外商港商找不到?王北斗翻来覆去无法说服自己!
于锦红私下去找马少骚的事堵在王北斗心口让她不自在了好几天,她却迟疑着没有主动给于锦红打电话。她想于锦红如果真要另聘上诉律师,自己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岂不是给她制造心理压力?王北斗从来不愿跟同行争当事人,何况她也不缺当事人。
于锦红却突然出现了。那一日恰恰是一审判决后的第十日,若要上诉,也是最后的限期了。
于锦红一踏进律师事务所的门,叫了声“王律师”,便哗地将手中摸着的锦旗抖开了,整个房间都映得红堂堂的。大红锦缎的底,上面用金箔纸剪贴了两行字:“铁肩担道义,真情慰民心”。
“你这是做什么?”王北斗惊惶地问道。
“王律师,我真的要谢谢你!当初为锦绣请律师,走了好几家律师事务所,人家问了案情,都推托忙啊没人手啊不愿接。后来我一气之下闯到你法律援助中心,你当即就与我签下了代理诉讼的合同。若没有你支持我,这段日子我不知该怎么活了。”于锦红说着眼圈就红起来,将锦旗塞进王北斗手中。
王北斗诚惶诚恐接过锦旗,眼睛却不敢正视于锦红。心想问问她上诉状交给法庭了没有,最终请了哪位律师做代理人,却又觉得不妥,人家不告诉你必有不想告诉你的道理。便忍住了。
于锦红却又道:“王律师,我仔细想过了,决定不上诉了。”
王北斗吃惊地望着她:“为什么……”
于锦红长长地吐出口气,苦笑道:“佛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既已自首,我何必再苦苦逼他死呢?放他一条生路,我也替锦绣积一分德。再说了,他们家属倒也爽快,已经将赔偿金拿出来了。”
“噢?”王北斗又是一惊:宋大川动作好快呀!
于锦红动作优美地将长发撩到肩后,仿佛终于从浓雾中钻出,豁然开朗的样子,浅笑道:“王律师,我今天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要走?”王北斗机械地问道,事态发展出乎意料地迅速和顺利,她的思维都不知道在哪里逗留了。
于锦红无限沧桑道:“锦绣不在了,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有个同学在南方做得很大,邀我去发财发财。飞机票就是今天下午的,马上就要起飞了呢!”
“这也好。你还年轻,总要走出阴影。你妹妹地下有知,一定希望你过得快活的呀。”王北斗是对于锦红说,也是对自己说。她想这桩案子总算有了个不算太差的结果,自己也可以把那沓厚厚的案卷和心里疙疙瘩瘩的疑问一起装进牛皮纸档案袋中锁进抽屉了!
于锦红走了。那日,她穿着一身月白的乔其纱连衣裙,愈见出她纤细的身腰,颤颤悠悠的背影像一枚柔韧的鱼骨。这鱼骨被王北斗咽进喉咙,戳在食道壁上,隐隐作痛。日子长了,麻木了,便不觉得它存在了。
时隔近三年,王北斗被刘警官的一番言语勾起了对于锦绣被害一案的回忆,突然发觉那根鱼骨仍戳在那里,咽口水都感觉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