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从会见室出来,自己就知道很难支撑下去了。身体里五脏六腑的位置都放错了,上下倒腾,令她一阵阵想吐。每块肌肉都像被鞭子抽打过一般,阵阵作痛。她一阵阵地出着虚汗,脚躁像被人抽了筋,软得迈不开步子。
小钱道:“王律师,你是不是病了?看你脸色很难看的。”说罢探手摸摸她的额角,“哦哟”叫了起来,“王律师,你发烧了,我叫我们医务室的医生给你开点药吧?”
王北斗摇摇头,只有力气吐出一个“不”字,很抱歉地朝小钱笑笑。她自以为是笑,其实是一张苦脸。
好不容易跨出看守所的大铁门,近午的日光像沸腾的钢水哗地倾泻下来,她觉得自己已被熔成一摊泥。小钱替她招了部出租车,她不再推辞,跌坐了进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失舵的孤舟,在漩涡中打转,在波峰间沉浮,不知要漂多久,不知要漂多远。
王北斗到家以后就昏睡过去了,却睡得很不安稳,睡得惊心动魄,脑海里面挤满了乱梦,前生来世的事情都叠在一起,她好像把自己四十几年的日子重新过了一遍。
梦里面出现最多的画面是粉落珠泪阑干的脸,正面的,侧面的,低头的,抬头的,却都对她怒目而视,怨声道:“你为什么不为我妈妈作无罪辩护了?你不是名声在外,只要你王大律师一出场,就没有打不赢的官司吗?”
她拽住粉落的手臂,要对她解释。可是粉落狠狠一甩手扭头就走,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王北斗欲哭无泪,她想她一定要找到粉翘,一定要取得粉范的谅解。她不是存心将她的身世瞒了一辈子的,她一直准备着,要找一个很合适的时间,把她们母女一起叫到一个很合适的环境里,说出这个她独自吞咽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可是,这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环境一直凑不到一块儿。
“你不要狡辩了,什么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环境,统统是你的借口。你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家庭,你把我扣压在你身边为你的生活增添色彩和乐趣。你自私、你卑鄙、你无耻!你是小偷,你是骗子,你是强盗……”粉落哭喊着,指着她的鼻子骂。
她恐惧地捂住了耳朵,不敢正视粉范珠泪阑干的面孔。她看见粉落朝她逼过来,伸着手臂问她讨还妈妈。她慌忙择路而逃,脚步跨得很大,身体却纹丝不动。她已无路可走,便纵身往下一跳……
王北斗醒来了,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很剧烈。窗帘没有拉拢,窗口是明亮的蔚蓝。她定定地看着那蔚蓝,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恢复。连忙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都挤在7和8之间。她判断:八点不到,天又是蔚蓝的亮,那一定是早晨!于是想起来了,昨天午间回到家,一头栽在**,一觉睡了近二十个小时!
她试着坐起来,还好,五脏六腑的位置已经端正了,火烧火燎的热也退去了,只是出了许多汗,衣服潮腻腻的,手脚都没有力气。
她对自己说,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准备准备,待会儿要来不及的。来不及什么?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么一想,她的心铁锚般噢地往下沉。马少骏……马少睽答应推延两天再找钟队长提供线索的!那天晚上,她被迫向马少骚道破了粉范的身世之谜,马少骚震惊之余,终于答应给她两天时间去做宋大川的工作,敦促宋大川主动交待隐匿的罪行,争取减轻处罚、从宽处罚的机会。今日两天限期已到,小马他,也许正开着他的奥迪车赶往刑侦大队呢。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王北斗心里面一片凄凉。作为一名从事法律工作多年的资深律师,她当然知道,宋大川一旦失去这次自首的机会,她所犯下的罪行够判她几个死刑!
王北斗千遍万遍地埋怨自己,怨自己笨嘴笨舌说不回大川的心,怨自己才疏技穷挽不住大川的脚步。大川,大川,你走得实在太远太远,我恐怕自己无力拯救你的生命!
电话铃响了。开始王北斗仍陷在深深的自责中并没有在意,那铃声竟也不断,嘀零零零、嘀零零零,在几间屋子里喧闹着,仿佛是从蔚蓝天空中飞进来的一群麻雀。后来王北斗听到那铃声了,却又不敢去接,她想一定是马少睽打来的电话,小马一定是询问她劝说宋大川的结果。直至那铃声响得不耐烦了,响得有点光火了,王北斗才胆战心惊提起话筒,轻轻问了声:“是小马吗?”
“不是小马是老贺!”话筒中传出的是贺雅琴刀切豆腐般利索的声音,“王北斗,昨晚你几点回家的?十点敲过家里还没人接电话!什么重要约会?竟把我们大律师拖到深更半夜的!”
王北斗暗暗吃惊,昨晚自己睡得那么死,竟连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都没听见。忙含混几句敷衍过去,反问道:“贺检察官一大早有何吩咐?哦——是不是你已查清了天龙公司与宋大川的微妙关系?”
话筒中空寂了几秒钟,贺雅琴的声音有点憔悴:“这件事已经不归我管了。”
“哦,你们还是不能证明这条线索与裴建安的死有什么关系对吧?”王北斗心怀侥幸地问道。
“王北斗,你还对宋大川抱着幻想啊?我看你是要醒醒脑子了!我们反贪局已经获得重要证据,完全可以指控裴建安是被宋大川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贺雅琴的声音一下又精神起来。
王北斗对着话筒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她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的,可被证实了,仍是揪心。
“北斗,你听着吗?你生气啦?”贺雅琴问。
“哪里……你说,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王北斗平了平动**的心境道。
“不……也是。不过还有更要紧的。”贺雅琴的声音像滑滑梯似地一路衰弱下去,到此已是有气无力的了,“我,我已经主动打报告,退出宋大川公诉组了……”
“为什么?”这一回王北斗吃惊地抬高了声音,雅琴当初为了参加对宋大川的公诉,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呢。
话筒中又空寂了几秒钟,贺雅琴咬牙切齿道:“吴舜英这个畜生,竟然躲到海南岛的一个渔村里,现在已经追捕归案了!”
“那……你们不是离婚了吗?”王北斗小心地道。
“离婚了,是离婚了。可是,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睡一张床吃一锅饭,平常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哪里是一张离婚证书能擦干净的?”贺雅琴的声音像药罐里刚刚滤出的药水,黑默默苦殷殷。又停了一会儿,能听到吸缩鼻涕的世世声。
“雅琴你……”王北斗不知道如何安慰贺雅琴,贺雅琴平常太干练,太坚强,太有主张,好像她从来不需要同情和怜悯的。
雅琴又说道:“我想到我们必然要提审他,盘问他,训导他……这家伙如果供出些不堪人耳的事……你叫我面对面眼对眼的,如何支持得住?北斗,你能理解我吗?”
“雅琴,我真的很理解你……”王北斗说了一句就被酸楚噎住了。
“北斗,你觉得我是不是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太,太没有原则了?”
“雅琴,我们女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感情用事的,你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不愿意承认自己忘不了以前的感情,才弄得自己很苦很累。你千万不要再责备自己了。”王北斗总算可以劝慰贺雅琴几句了,她又何尝不是在劝慰自己?
贺雅琴被王北斗这么一说,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幽幽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这次我真的放纵自己了,不管领导怎么看我,不管同事背后怎么议论我……对了,我急着找你,还有正经事呢。我们检察长让你上我们检察院来一趟。”
“你们检察长找我什么事?莫非也有证据指证我?”王北斗好生犯疑。
贺雅琴忙道:“你不要误会,我话还没有说完。不是我们检察长找你,是吴舜英养的那只金丝鸟找你。”
“雅琴!你是不是犯糊涂了?她找你还差不多,找我做什么?”王北斗叫起来。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贺雅琴口气带点神秘,“你猜我们如何获知吴舜英的藏匿之处的?就是那只金丝鸟举报的呀!吴舜英弄假证据,也是她写的举报信。这种女人,有什么情分?晓得吴舜英大势已去,便红眼白脸地忙着落井下石卖夫求荣了。吴舜英活该,瞎了他的狗眼!”
“雅琴呀雅琴,你听听你说的这话,你还算是检察官呢,人家这也是大义灭亲嘛。”王北斗又好气又好笑,贺雅琴说出这种“是非不分”的话,可见她对吴舜英从来没有忘情。
贺雅琴也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忙道:“我的意思,他若不跟这种女人勾搭上,或许就不会犯那么多事。你说这个女人怪不怪,她举报有功,我们检察长接见她,还给她发了奖金,她可以走了,却指名道姓说要见你一面,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王北斗也是疑惑,猜想也许又是慕名要求法律援助什么的。也许初到这座城市,不熟悉法律援助中心在什么地方,故而想通过检察院寻找到自己。
王北斗放下电话,先从冰箱里找出一盒牛奶咕咕地灌进肚子,稍稍长了些许力气,才去冲淋,稍事梳理,换了身干净的衣裙,这才出了门。
王北斗之所以答应去检察院见那个她曾见过一面的奇怪的女人,她总觉得这事蹊跷,倘若真是要寻求法律援助,检察长应该打电话跟法律援助中心联系才对。贺雅琴因为退出了宋大川的公诉组,所以她也不清楚那女人跟检察长究竟说了什么。
王北斗赶到检察院,贺雅琴已在门口等着了。王北斗看看贺雅琴乌青的眼圈,两颊像剔去半盅肉,便道:“雅琴,我以前还当你真有钢铁般的意志呢,看来人心总是肉长的。”
贺雅琴掩饰地用手掌搓了搓面颊,道:“这一段弄宋大川的案子,没日没夜的。好在我现在退出了,请了几日公休假,想去香港看看孩子。”瞥了王北斗一眼,又道:“其实,我倒没什么,别给孩子增加思想负担。日后说起来,父亲是个吃官司的,总没什么光彩吧。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们检察长等着你呢。”
王北斗很节制地敲了敲检察长办公室的门,那门并没有关紧,吱呀就开启了。
检察长从黑色的皮沙发中站起来,自来熟地笑道:“王律师,贵客呀,请进请进。”
王北斗跟检察长握手时,眼睛余光已朝另一侧沙发中站起的女子膘去。
这女子是吴舜英的金丝鸟吗?有点像。那半寸长的假睫毛,那朦朦陇陇云遮月似的双眸,那清水涟漪般的笑容,都像。可是也有点不像,当初那一蓬染成红褐色大波浪的头发没有了,薄薄的、有点毛糙的黑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寻常的马尾辫。身上的衣着也很普通,上身是豆绿色的短袖绸衫,下身是一条月白的真丝百褶长裙,全然没有了那日在英姿大厦豪华套房见着的妖媚冶丽,只是一位有点姿色的普通女子。
王北斗有点犹豫,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招呼。
“王律师,你不认得我了?”那女子先开口问道。
检察长也笑道:“小于这回可立了一大功。她说她曾是你的当事人,无论如何想见你一面。”
“小于?”王北斗轻轻重复了一遍,记忆深处有一块东西正慢慢地活动起来,伸展着胳膊,蹬了蹬双脚,缓缓地站起来,竟也是一位女子。
“王律师,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于锦红呀,于锦绣的姐姐!”那女子矜持不住了,冲上来捧住王北斗的双手,呜地一下哭出了声音。
王北斗傻呆了——于锦红怎么会成了吴舜英的金丝鸟?看看眼前这张泪眼婆婆的俊俏的脸蛋,确实有点像于锦红,脸盘子像,嘴巴像,可是眼睛不像,鼻子也不像!
“你……真是于锦红?”王北斗追问了一句。
她用力点了点头,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检察长便道:“我有个会议要参加,就不陪你们了,你们慢慢聊。”又对着王北斗强调了一句:“这回小于真是立了大功,不单单帮助我们追捕吴舜英归案,还揭开了一宗旧案的谜底,公安局还要嘉奖她呢!”
检察长离开了,王北斗便拉着哭得便硬咽咽的女子坐到沙发上。她又一次在她脸上搜寻着曾经熟悉的痕迹,收获并不很多。她有点气恼,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那女子强忍了吸泣,用纸巾仔细拭了泪痕,道:“王律师,不怪你认不出我,我整过容,开了眼皮,垫了鼻梁。”
“怪不得呢!”王北斗恍然大悟。
“上回你到英姿大厦来找昊舜英,我好想对你说出真相。可那时有些事情我还未摸着底细,怕暴露了身份,功亏一签,所以只好忍着。不过,倘若你当时认出了我,我肯定忍不住,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于锦红说着,眼泪又涌出来,便索性用纸巾蒙在眼睛上。
王北斗满心凄枪,她知道于锦红、于锦绣两姐妹的父母去世早,姐妹俩相依为命,感情甚笃。而且,她们俩全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在这个大城市中安身立命,从不依草附木,仰人鼻息。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乃世间珍宝,如今却落得一个惨遭杀害,一个含垢忍辱。她轻轻抚着锦红线条优美的肩膀,痛痛地道:“你呀你,怎么会跟吴舜英搞到一块去了呢?”
于锦红抬起了脸,浓密的睫毛间黑水晶般的眼珠子逼出慑人魂魄的光采,衔恨含怨道:“我便是盯着他去的!我辞了这里的工作,到那边做舞厅小姐。吴舜英舞跳得不错,在舞场也是出了名的老克勒了。很快他就猫上了我……”
王北斗半是痛半是恨,道:“可你知道不?你活生生拆散了一个家庭!”
“王律师你哪里知道,吴舜英在外面包养小蜜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我听锦绣单位里要好的小姐妹说,吴律师跟宋董事长也不干净,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单瞒着他的老婆。他若不是这么个品行低下的,我也不敢孤注一掷走这步棋呀!”于锦红说着,哀恳地望着王北斗,是想得到她敬爱的王律师的理解。
王北斗有点受不住她灼烫的目光,略略移开一点,痛惜道:“可是,这不是毁了你自己吗?”
于锦红很悲壮地一笑:“王律师,锦绣死了,我的心也死了,留在尘世间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锦绣遭此残害,死了还被人兜头泼盆脏水,我还怜惜我的皮肉做甚?你也看过锦绣留下的信,她那样谴责自己,后悔自己不慎跨越道德的藩篱,她也同情傅晓元的老婆,她无论如何不会逼迫傅晓元离婚,而去伤害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要为锦绣讨回清白!”
“可你,难道非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
“王律师,你说我还能采用什么方式?”
“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
“王律师,你已经很尽力了,可你帮不了我。”
“那我们还可以依靠法律,我们毕竟还是个法治的国家……”王北斗戛然止住,她意识到自己的道白很教条,很无力。
于锦红惨然一笑,道:“我也曾经相信过法律,可是法律不相信我,因为我没有证据,更因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王北斗忧郁地、甚至有点惭愧地望着她,她无言以答。当年,她们曾提出过种种怀疑和推测,希望法庭重新调查于锦绣的死因,终因没有实证而未被合议庭采信。
于锦红随即轻蔑地冷笑一声,道:“王律师你还记得吗?法院通知我们去取赔偿款,那天你正巧要去政法大学讲课,我自己去了法院。恰是那吴舜英来送钞票的。他竟对我说:这下你可发财了。人家民事赔偿哪有这么爽快的?那是我们董事长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当时我真想把钱摔到他脸上去。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需要这笔钱。我当时就拿定了主意,我要自己调查真相,我要拿到证据,我要让法庭相信我的判断!”
“可是,当时为傅晓元作辩护的是马少睽律师呀!”王北斗仍有些不解。
于锦红有些羞报地膘了眼王律师,道:“我曾去找过马律师……我知道他是你的毛脚女婿,我跟他谈了一会儿,感觉到他是不知内情的,他只是很傲气,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后来,还是锦绣要好的小姐妹告诉我,说宋董事长虽然把首席法律顾问的位置给了马律师,只是看中马律师美国法学博士的头衔,把马律师当做一面旗帜装点门面。事实上,宋董事长真正亲信的还是吴律师,吴律师是宋董真正的幕后师爷。所以我盯上了吴舜英……”
“你就不怕吴舜英识破你?”王北斗想着就有点后怕,倘若吴舜英认出她就是于锦绣的姐姐,恐怕于锦红便会遭遇于锦绣同样的悲剧。
“所以我要整容呀。”于锦红被划拉大了的眼睛总有点不自然,多少像戏曲演员描画好的脸谱,此刻便有点杜十娘站立船头手捧百宝箱怒斥李甲时的眼神,脱视着道,“他吴舜英色迷心窍,哪里还会想起只见过一面的于锦绣的姐姐?”随后将假睫毛稍稍垂下,遮去一半眼珠,便显出乞怜和无奈的神情,道,“王律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作?会和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睡觉?可是,那吴舜英老谋深算,他若不信任你,不把你当做贴心人,他如何会说出真相?开始我求胜心切,跟他……跟他做了几次,就打听锦绣的事。他真起疑心了,板起脸间我,谁让你来打听的?被我东拉西扯混过去了。之后便横下一条心,定定心心跟他过,就不信套不出他的话。”
王北斗紧张得透不过气,她听林森林对于锦绣的死作过一番推理,林森林认为很可能是作为出纳的于锦绣发现了会计孟元账务上的某些秘密,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如果真是那样,宋大川很可能也参与其中了!她暗暗地深呼吸,问道:“吴舜英,果真说出真相了吗?”
于锦红很长很长地吐了口气,好像是把这两年跟了吴舜英后憋在胸口的恶气吐尽了,道:“也是后来,他对我的戒心一点点消除了,常常高兴时吹嘘几句,不高兴时发几句牢骚,这儿露一点,那儿挤一点,我渐渐地也知道了大概。”
“究竟大概些什么呢?”王北斗心都快从口中蹦出来了。
“他曾经吹嘘英姿集团根本离不开他,不要看宋大川一柱擎天、指挥若定的威风,其实许多点子都是从他那儿批发去的。还说宋大川经常会请一些对她有用的协作单位的头头到香港旅游,都是他出面将他们一一搞定的。”
“都把他们怎么了?”王北斗一时还没听明白。
“或者帮他们找小姐,或者带他们泡赌场,有的就公然塞钱,总之要弄得他们服服帖帖听宋大川的话,这就叫搞定了嘛。”
听着于锦红的解释,王北斗便想到了裴建安。裴建安就属于被吴舜英搞定了的“他们”中的一员吧?
过去那段日子对于锦红肯定是不堪回首的,所以她叙述得不很流利,也不慷慨激昂。说一段,喘口气,被睫毛遮去一半的眼瞳像夜晚野地里闪烁的磷火,忽悠一下,又黯淡了。
王北斗很想催她省略种种琐碎,直接道出要害。却又不敢打断她,生怕她误会自己不屑于她,便按捺着冲动,作出倾听的神态。
“宋大川被拘捕,开始吴舜英很紧张,都准备帮我办护照去英国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定心下来。得知英姿董事会召他回去协助马律师为宋大川作辩护,气得大骂,宋大川这个半老徐娘就会吃毛头小伙子的豆腐,让我去做马少骚助手?这不是老子替儿子拎鞋吗?还说,当初若不是我设计了天衣无缝的苦肉计,傅晓元那条小命能保得住吗?也是让马少骚那个洋秀才出了趟外快,让他出面替傅晓元辩护,功劳归在他头上了。我一听,这回有戏了,听他话音,那傅晓元的自首情节像是一条苦肉计。我便顺着他,捧他,激他,希望他的牢骚不要停,继续发下去。恐怕他意识到那桩事非同小可,就此打住了。王律师,你说说,单凭这一点还是不能说明什么对吧?”
王北斗点点头。这样一位小女子,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有这般饮恨吞声的忍耐力,难得她还有这般填密绵长的心机,真让人又痛又怜,又敬又爱。
“所以我稳住气不动声色,所以我在英姿大厦门廊里见了你,想认也不敢认。我想狐狸既然已露出尾巴,现原形便不会很久了。果然,他知道他做的假票据被人举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是我写的举报信,他便暗中筹划出逃。自打他和他老婆离婚后,他儿子虽在香港念大学,父子俩却再不往来。他大概预料到他这一逃很难再回来了,毕竟血亲难舍,临走前给他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却在电话里训斥他,要他赶紧去自首。他摔了电话,破口大骂,这孽障都是被他娘教唆得没心没肝,没有老子拼死拼活挣钞票,你小畜生香港大学读得起呀?我还没指望你来为我温席扇枕呢!看看人家孟会计师的儿子,那才叫孝道,替他老娘顶死罪,眉头皱也不皱!这下我可听出了端倪,至少,锦绣不是傅晓元杀的,傅晓元是替孟元顶罪。王律师,你说我推理得当否?”
王北斗再点点头。于锦红获得的信息与林森林的推测几乎完全一致,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王北斗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激动,她保持着努力倾听的姿态。心却像在做高空蹦极的惊险动作,在傅晓元这桩李代桃僵的案子里,宋大川究竟陷人多深?如果也是她在幕后策划,甚至只要她纵容默许孟元、吴舜英他们的行为,她恐怕就会受到两项故意杀人罪的指控了!
于锦红仿佛泅在水中憋了多时的气,终于浮出水面一般,用力呼吸了一下,道:“有了他这句话,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他了!吴舜英是想带我一起逃的,我推说害怕拒绝了。当时他自身难保,只说了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便不再坚持。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也不知道,等安定下来会给我打电话的。我看得出他很恋我,我想他不会放弃我的。他走后有十多天音讯全无,我也急了,生怕他一去不复返,我岂不成了包庇他放走他的罪人?幸而他总算来电话了,要我把存折里的钱统统给他寄去,这样我才有了他藏身的地址……”
“于是,你就给检察院打了电话?”王北斗见她歇了口,黛色的眼睑上好像蒙了一层雾,便追问道。
她的长睫毛迅速地扇了扇:“王律师,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我打电话到市检察院,接电话的人偏生是吴舜英的前妻!她一出声,我就听出来了,我差点就摔了话筒。可是我还是挺住了,自己安慰自己,反正谁也看不到谁的脸。横竖横,我对着话筒报告了吴舜英藏身的地方,没等她出声就把电话挂断了。一挂断,却又后悔了,我想,要是她也听出是我的声音,会不会不相信我?又想,她与他毕竟二十多年的夫妻,她会不会隐匿不报?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一夜都没睡着。过了两天就得知当地警方将吴舜英抓捕解送回来的消息,一颗心是落地了,却愧得不行,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对贺检察官,我半是敬慕,半是愧疚。不管吴舜英早先玩弄了多少女性,可我毕竟是他们夫妇离婚的导火线!我真想向贺检察官当面道歉,给她磕头我都愿意。可我见了她的面,会无地自容的。王律师,还是请你代我向她转达敬意和歉意,行吗?”
王北斗当然无法拒绝于锦红的请求,可她在想,雅琴她,会需要这个敬意和歉意吗?雅琴虽说扛不住面对面审讯吴舜英的压力而退出了公诉组,可谁能想象,当她听于锦红说出吴舜英的藏身地址,她压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和她的同事们一起部署战术将吴舜英抓捕归案时,她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呢?
于锦红见王北斗沉吟不语,忙道:“王律师,你若觉得不方便,不说也罢。我也知道,她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我的。”
王北斗便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会替你转达的。”
于锦红又是羞赦地笑笑,道:“我提出要见你,检察长开玩笑说,你现在是我们公诉方的证人,你不要把材料都抛给辩方律师嗽。我说我最了解王律师了,为什么人辩护,这是她的工作,可她决不会是非颠倒,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或者指黑道白地狡辩的。”
王北斗理解她的担优,她不知该如何向她表态。上了法庭,她惟一的身份便是宋大川的辩护人,她说的每一句话必须站在宋大川的立场,维护宋大川的利益。到那时,于锦红还会这样信任自己吗?她只能送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把话头扯开了,道:“小于呀,你为锦绣做了你能做的一切,锦绣在九泉下也可安息了。只是今后,你自己打算怎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于锦红舒了口气,道:“我想好了,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改一个名字,找一份工作,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说这话的时候,她整过容的有点不匀称的却是美丽的面孔上浮起了一层轻雾般的笑。
有人咚咚咚叩了几下门。门仍是虚掩的,便吱呀呀地开启了,门中站着的竟是衣冠整肃的贺雅琴,她把帽子压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前额,与目光齐,这便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了。
于锦红惊惶地弹起来,脱口吐了个“贺……”又赶紧把下巴抵住胸口,窝起了胸,两臂贴紧前腹,十指交叉缠绕,把整个身子缩成一条直线。还在拼命收缩,恨不得缩成针般细,便可从地缝中钻进去。
贺雅琴就像没看见这根“针”,只朝着王北斗道:“王律师,我们检察长一个会接一个会,实在腾不出时间来陪你。他要我招待你吃午饭,我们检察院招待所的厨师可是一流的!”
未等王北斗开口,那于锦红一个九十度转身,这就使她背对贺雅琴、面对王北斗,她轻轻地、急急地道:“王律师,我我我我不吃饭了,我先走了呀!”
王北斗见她惊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便狠狠给了贺雅琴一个白眼。贺雅琴扭过脸,当做没看见。王北斗便对于锦红道:“锦红,日后不管你到了哪儿,都要告诉我,好吗?”
于锦红缩了下脑袋,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便朝门外走,又被王北斗拉住了衣袖。
王北斗也是忽然想到的,问:“锦红,还有一件事,你写举报信,落款是不是芸芸众生啊?”话刚出唇,后腰上却被贺雅琴**了一下。
于锦红划拉了一下眼睑,一派的茫然。
王北斗只好汕汕道:“没什么,随便间问。”
于锦红终于逃之夭夭,蹿出门去,还把门重重地带上了。
王北斗没好气地盯着贺雅琴,道:“好个大检察官,气量那样小。哎,纵然你心里恼她,你这般身份,也要作出个坦坦然然的样子来嘛!”
贺雅琴一脸苦笑,道:“对不起,本人修养不够,尚未历练到这般无风无雨的境界!”转而拍了下王北斗的肩膀,又道:“你跟她说什么芸芸众生啊,芸芸众生已经找到了。刑侦队请省笔迹鉴定中心作的鉴定,你猜写那举报信的人是谁?”
王北斗弹眼落睛地望着她。
“石——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