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募捐箱的那天,雾落献出了少有的好天气。
本来,人们以为那天不会有太阳了,到了八点多钟,雾落还是雾蒙蒙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一点都不稀奇,经常是这样,老天爷在七八点钟的时候还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该送一颗太阳出去,还是该撒几点雨出去,要不就像一个没睡好的醉鬼,整天阴阴的垮着一张旧脸。麻姑经常说,雾落这个地方跟天老爷有仇。
九点多钟,逗留在市中心募捐箱边的人正准备散去,淡黄的太阳突然从山头上一跃而起,犹豫不决的大雾像一块破烂的蛛网,刹那间一扫而光。雾落一片光明,大地一片欢呼。秦自清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走出来,神气地站在捐款箱边,俯向那个蒙着红布的麦克风,大声宣布:“雾落阳光”正式动工!他手里拿着一根电源线,可能是氧焊机上的,他喊出动工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将电源线高高举起,像一个吃了豹子胆的叛军领袖,正在煽动他的将军和士兵。看到这一点,人群又一次欢呼起来。
小鱼伸长脖子站在人群当中,她看见阿水紧紧跟在秦自清的身后,还看见一些女人在朝阿水指指点点。她一点都不替阿水感到难为情,她觉得阿水站在大家的视线里,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当然,她站在秦自清的旁边,也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她觉得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看上去很相配,很舒服,就像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似的。她想到阿山和小高,他们在一起,简直毫不相干。幸好,他们也没必要经常在一起。
氧焊机开动起来,人群出现一阵**,他们早就想看看募捐箱被割开时,钞票撒了一地的情景,很久以来,他们一直在为捐款箱里的数目日夜打赌,赌赢的人将会获得早就谈好的报酬。一阵耀眼的光芒过后,募捐箱哐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足有一两秒钟的样子,人群死一般寂静。断成两截的募捐箱空空如也,仿佛被人施了魔术,张着其丑无比的大嘴,呆望着空中。紧接着,嗡嗡的议论声像拍岸的潮水,冲过来,卷过去。
秦自清把眼睛揉了又揉,他想问问阿水,他是不是在做梦。他发现阿水也在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眼睛里也有同样的问话。
广场上渐渐人声鼎沸,人们大声质问:他们明明看见有人把钱塞进箱子里去了,他们当中就有人不止一次往里面捐过钱,他们还记得自己捐了多少,某某捐了多少,某某某又捐了多少,怎么会一下子都没有了呢?是谁把这些钱都贪了呢?“雾落阳光”原来是个骗局吗?这些骗子怎么好意思大大方方把氧焊机抬过来糊弄大家呢?把这些骗子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去。把这些骗子捆起来,就地正法。
愤怒的人群挤做一团,涌上去,被推下来,再涌上去。幸亏现场有警察把守着,他们本来都是从各家银行抽调过来的经济民警,此刻全都成了武装民警,不然,秦自清和阿水,还有那几个委员会的人肯定会没命的。
一个警察细心地发现,募捐箱有一个地方有点问题。他蹲下去,拿锤子敲了敲,再轻轻一抠,就掉下一块来,他发现那里竟然是被人割开过,然后再焊起来的。他当即站起来,亢奋地宣布,有人在他们之前割开过募捐箱,取走了里面的全部捐款!
人们猛地想到挂在电线杆上的电子监控器。不约而同地向那东西望过去,这一下,他们更加哭笑不得了,电子监控器被人用一块黑布蒙着,黑布条上沾满灰尘,看来,它被蒙起来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取下了监控器,没准黑布并不能完全妨碍监控,没准还能留下一星半点蛛丝马迹。有人搬来了云梯,一个人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紧接着,他们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骗局:那个黑匣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监控器,不过是一个废弃的乡村小广播,他们竟被一个小广播愚弄了这么久!
这可真是一件奇耻大辱,参加仪式的还有几个官员,他们低头交谈了几句,坐在中间的官员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宣布,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一定要给雾落人民一个交待。他们说完就愤然离席,登车远去,只留下那个坐在会场一角的主持人在那里。人们注意到,他们走的时候,不仅没有跟秦自清打招呼,甚至看都没朝他看一眼,而就在刚才,捐款箱被打开以前,他们还笑容可掬地握手致意。
秦自清这回完了!
秦自清这回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也该他倒霉了,名利双收,财色双收,哪能什么风光都由他一个人来占呢?人家还要不要活呢?
秦自清自始至终黑着脸,充耳不闻身边的议论。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但他一时无法查出这个人是谁,再说现在也不是去追查这个人的时机,今天是“雾落阳光”开工的日子,这是个好日子,他请麻姑掐算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定下来的日子,他不能在好日子里做扫兴的事情,做不完美的事情。“雾落阳光”是他想出来的,是他一生中最天才最**的想象,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象了,做完这件事,他的想象力就枯竭了,他的热情也熄灭了,所以他一定得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好,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把这件事做好。
他一向是个自负的人,他相信,在雾落,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了。雾落的人被大雾截断了视线,他们看不到远方,也不向往远方。他们在雾落的每一天是那样短暂,一天中真正可用的时间不到十个小时,当中还要吃饭,还要跟女人周旋,还要吵架,斗气。他是雾落不多的好汉之一,当初他撇开自己的官员父亲,只身出来支撑门户,就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做成一些事情,他做到了,他在外面跑了一圈回来,仿照某个他感兴趣的地方,在雾落开起了天牛火锅城,生意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接着他开始思考更大的事情,他不再满足赚钱了,钱再多,在雾落也花不了多少,钱再多,他也只吃三顿饭,只睡一张床。他又不能赚了钱到外面去花,他没那么傻,他知道外面是个催人奋进的地方,也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他不能去那里,他有他的归宿,开始是他的家庭,现在是他爱的女人。当然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想和他爱的女人私奔了,他想在私奔前做好两件事情,一件事是卖了天牛火锅城,自己拿走一半,留一半给家里,再一件事是把那块巨大的玻璃竖起来,把外面的阳光引进来,让雾落的白天不再来得那样迟,让雾落的冬天不再那样冷。做好这两年事,做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雾落人,对家庭,对雾落也算有一些交代了,他就可以和阿水一起走了。他没打算再回来,他想和阿水这个女人在异乡共度余生。
可现在,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当着大家的面,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抉择。“雾落阳光”才刚刚开始,还有一个重大议程跟在后边,那才是开工仪式最重要的环节。打开捐款箱不过是个前奏罢了。
但这个前奏不奏出响声是绕不过去的。他叭叭地捏着手指关节,同时飞快地在心里算起了一笔帐。他从右手拇指开始,按着顺序一个一个掐下去,手指关节发出一阵有节奏的脆响,好像他在两只手心里藏了一个什么乐器。乐声终止,他的帐也算好了。
他甩甩两手,走上前去,拍拍麦克风,清清嗓子说,在查出那个可恶的强盗以前,他愿意把自家的火锅城拿出来拍卖,价款用来抵充捐款,他想请那个会议主持人帮他主持拍卖会,就在现场,就是现在,他要把打开募捐箱的仪式变成他的天牛火锅城拍卖会现场。
主持人似乎很感动,他说秦自清,你不一定非要这么做,你应该考虑考虑,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秦自清说我没时间了,我决定了的事情非做不可,而且非得有个结果。他沉吟了一会,坚定拨下那只蒙着红布的麦克风,权当拍卖会的定音锤,递给了那个官员,顺便向他报出了起拍价。
起拍价低得出奇,广场上静了一霎,紧接着,报价声四起,广场上再度沸腾。主持人慢慢激动起来,在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中,他扯下领带,脱下外套,声嘶力竭,差点把自己当成了那些竞拍者的对手。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喊叫:秦自清,你休想!天牛火锅是我的,我不许你动我的天牛火锅!
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秦自清的老婆,她拨开人群,奋力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夺下官员手中的麦克风,使劲扔在地上,麦克风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她抬起脚,朝它又踹又碾,她以为,只要捣毁了那个麦克风,拍卖会就进行不下去了。
秦自清没理她,他随手将自己那只亮闪闪的保温茶杯塞到主持人手里。主持人会意地接过,高高举起茶杯,拍卖会继续进行,场面比他拿着麦克风的时候更加热烈。
阿水也走上去,对着秦自清的耳朵说起了什么。他听了一会,摇了摇头,继续忙活着。小鱼看见阿水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正午十二点,天牛火锅城以极低的价格现场卖给了一个外地客商。秦自清的老婆当场哭倒在地。我怎么办?我的儿子怎么办?我们一家大小全指靠这个火锅城呢,天老爷啊,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
小鱼慢慢挤到阿水身边,说西藏还去不去呢?阿水沮丧地说,他疯了,他完全疯了,他现在只想把那块玻璃竖起来,要把玻璃竖起来,他就得卖掉火锅城,卖掉火锅城,他家里留一半,玻璃用一半,还能剩下多少呢?还哪有钱去西藏呢?说不定一分钱也剩不下来,说不定他还得往里面扔老本。我现在怕了他了,我没想到他疯起来简直没有底线,身家性命,老婆孩子,什么东西都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他可能连自己都没有了,他眼里只有那块玻璃。
小鱼比阿水更绝望,她颤抖着问阿水:秦自清已经决定不去西藏了吗?
我问他西藏的事怎么办?你猜他怎么说?连轻重缓急都不分,你还算个人吗?他居然骂我!
阿水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真想把那块玻璃砸了去。
作为委员会的一员,阿水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真的去砸玻璃,天牛火锅城拍卖结束后,全部人马来不及吃饭,紧急赶往大阴坡,那是他们从外面请来建筑师和工程师,几次三番商讨下来的结果:玻璃要呈扇形竖在大阴坡,要正面全方位地接受阳光,要把阳光大面积地反射到雾落来。
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约好了外面的专家,专家昨天就出发了,他将在今天中午一点以前赶往大阴坡,亲自安装那块玻璃,并且和秦自清一起,为玻璃揭牌。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制作场地演习过多次,但专家交待,一定要等他赶到,然后一起安装,一起揭牌。
玻璃足有四五米高,建筑公司这次出了大力,玻璃背后的撑架货真价实,精美结实。大吊车开得小心翼翼,玻璃四周包裹着厚厚的棉被,不用担心运输途中有丝毫损坏。地基也在专家指点下提前挖好了。电力公司费尽周折,在地下装置了一个专门设计的发动机,以便让玻璃能够随着太阳的移动,向日葵一般缓缓转动。广告公司特地做了一幅巨大的蒙面,又搬来高大的脚手架架在旁边,那是为揭牌者准备的。因为玻璃巨大,蒙面自然也做得十分大气,秦自清曾在广告公司的制作间里练习过多次,他发现,要想漂亮地揭好这个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蒙面太大了,太沉了,他必须使出吃奶的劲才能哗地一下把它完全揭开,与此同时,他还要微笑着面对镜头,这是他有心中演绎过多次的漂亮高相,一定不能有丝毫闪失。“雾落阳光”早就惊动了各地媒体,到时肯定有许多记者蜂涌到大阴坡,现场拍照,现场采访,他们从未报道过这类事情,尽管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有点滑稽,但他们仍然认为,比起在炎热的城市中心辟一片地,铺上水泥做广场的事情来,这是一件十分实用而且令人愉快的事情。
人群蚂蚁般涌进了大阴坡。大阴坡空前热闹起来,灌木被踏平了,树枝被挤断了,大人们抱着小孩,磕磕绊绊,年轻人奋力挤在前头,额头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他们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一心指望着有什么临时差使落到自己头上。
十二点半了,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一切已准备就绪,专家却迟迟不见人影。委员会的成员们不停地看表,频频向山下张望,神色焦急,从行程来看,十二点整,专家就该到了,可现在,半个小时过去了,通往大阴坡的公路还是光秃秃的。秦自清想,专家会不会误车了呢?他要是误了那班车,可就要明天才能到了,如果明天下雨怎么办呢?就算不下雨,如果像以往一样,又是大雾天该怎么办呢?“雾落阳光”今天已经遭受了一次打击,它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委员会的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等到下午一点整,如果一点整专家还不来,他们就不等他了,他们就自己动手了,因为一点一过,太阳就会滚到山脊那边去,大阴坡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阴坡,玻璃装上去也看不到效果,而看不到效果,“雾落阳光”在人们眼里无疑又会是一场骗局,还会在各大媒体面前落下永远的笑柄。他们早就在制作间演习过多次,他们心里清楚那个过程,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设备各就各位,所谓安装,不过是把玻璃竖起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轨道而已。他们还说,早就看出那个专家的意图了,有什么必要非得等他赶到呢?他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虚,根本就是想抓住机会在镜头前卖弄卖弄,根本就是想把“雾落阳光”的最后风光贴到他的脸上。说到底,“雾落阳光”是属于雾落人的,是属于他们委员会的,而不是属于某个环节的专家的。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一点整了,专家还是不见人影。秦自清最后看了一眼手表,向委员会的成员们点点头,矫健地爬上了高高的脚手架。他擦了一把汗水,向下看去,人群黑压压的一片,个个张着嘴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他还看见了那些摄像机,整整齐齐在架在人群最前沿,像一排排枪口,向他瞄准。他突然有些眩晕。
在吊车的牵引下,巨大的玻璃一点一点竖起来了,对准,对准,向下落,慢一点,好,对准了,放,放,往下放,好,谢天谢地,玻璃稳稳地落进了轨道,原来这么简单!发动机的电源也接通了,不要慌,检查一遍,检查一遍,再检查一遍,所有的接口都落实了,发动机也响起来了,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秦自清点点头,嚓嚓几声剪开绑在玻璃蒙面上的包装带。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了!
秦自清握了握拳头,运了运气,把手伸向大红的蒙面。似乎角度不对,他又侧了侧身,他一定得选一个最佳的角度,他一定要哗地一下,把蒙面漂亮地揭开。他又向下看了一眼,并且微笑起来,这个微笑是做给摄像机看的,他知道自己有点做作,但这是必要的,他这一生,可能只有这一次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机会了。
他抓住蒙面了,太阳很大,蒙面抓在手里,有一种暖烘烘发烫的感觉。他牢牢地抓在手里,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用劲,哗地一声,天哪,他看到了什么啊!他看到他的玻璃没有了,那块巨大的玻璃没有了,它突然变成了一座几吨重的巨大金山,万道金光直刺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先是一阵灼痛,接着就是一片漆黑,他在漆黑中仍然感到万分痛楚。他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
地上的人们先是看到秦自清猛地捂住眼睛,哇哇大叫,然后就一松手,稻草人一般,轻飘飘地飞离了脚手架,掉了下来。与此同时,整块玻璃变成了一座无法正视的巨大的火馅山,落在玻璃上的树枝吱吱地燃烧起来,一股糊味迅速弥漫了大阴坡。
不管怎么说,玻璃还是竖起来了。据那天没有去大阴坡的人说,他们坐在家里,感到天地间猛地一亮,就像门口挂着的竹帘突然被掀开一样,他们眯了一下眼睛,两分钟以后,才慢慢适应了骤然变强的光线。紧接着,他们感到燠热难挡,不得不脱下外套,第一次在夏天的室内穿起了单衣。他们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一亮,然后变得热烘烘的呢?
秦自清被抬到了医院,纱布敷住他的眼睛,一层层冰凉的东西涂上他似乎被热油淋过的眼睛,他觉得好受了一点,这才放松拳头,安静下来。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叫着阿水的名字,旁边的人说,阿水也受伤了,就躺在你的隔壁。他听出来了,那是他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想起来了,阿水当时就站在离玻璃最近的地方,他准备揭开蒙面的时候,由于动作过猛,他挂在皮带上的钥匙掉了下来,阿水是去捡钥匙的,那里面也有她的房门钥匙。他依稀记得,蒙面揭开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来自玻璃下端的一声尖叫,好像就是阿水的声音。
他摸索着来到阿水的房间。他说阿水,我看不到你。阿水说正好,你不用看了,我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我的脸皮被那块玻璃揭走了。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话了。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感受着室内比以前高得多的温度。
她说,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已是下午六点,雾落仍然阳光万丈!
他说,可惜我看不到。
她说,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说,可他们把我们忘了,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没办法,一直都是这样,人们在吃鸡蛋的时候,很少会去想它出自于哪只母鸡。
可母鸡还是照样下蛋,一直下到再也下不出来为止。
他们没像以前那样,一有空就搂抱在一起,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中间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他不再说话,她也不吭声。坐了很久,他感到一丝凉意慢慢爬过来,她看到窗外的光线慢慢暗了下去,他说,太阳下山了。她说,比以往足足推迟了四十五分钟。
她终于把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的膝头上,过了一会,他也抬起手来,叠在她的手上。他说,你在发烧?她说,你也在发烧。他问她:你后悔吗?她问他:你呢?
他一笑:也许我以前不该乱说,我总说,这是我在雾落做的最后一件事,现在真成了最后一件事了,没有了眼睛,我还能做什么呢?
不,还有一件事,你不用眼睛也能做。阿水说着,就向秦自清靠了过去,小小心心地抱着他。她的动作很轻,秦自清头上缠着绷带,一条腿打着石膏,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浑身上下被纱布绑得白花花的,她像抱一摞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他。
阿水拿出一些报纸,翻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用愉快的声音说,告诉你,雾落和你都登上了大城市的报纸,还是头版头条,他们都说,这是雾落第一次登上报纸呢。可惜你看不见,你在照片上的样子像个英雄。
是不是拍我掉下来的时候?
也有两张不是掉下来的时候。
我掉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很丑?
不丑,不像是在掉下来,倒像是在飞。
秦自清的老婆来给他送饭,她的表情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像一只两眼发绿的饿狼,倒像一个逆来顺受的母亲。她揭开饭盒,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咽下一口,就张开嘴,等着那把他并不知道在哪里的饭勺。
她顺便给阿水也带了一份,她对阿水就没有了母亲般的神情,她的表情怪怪的,既像怒,又像笑,她咚地一声把饭盒搁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说小心点,我在饭里下了毒的。阿水一笑,接过来就吃。
阿水知道她是说着好玩的。她被人家抬进来的当天,她就进来看过她了。她久久在站在她对面,一声不吭。刚开始,阿水还有点害怕,怕她会冷不丁朝她受伤的脸一拳砸下来,她悄悄握紧了拳头,做好反抗的准备。但阿水失望了,她没有伸出手来打她,她替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外套,狠狠地扔在**。
临走前,她到底不甘心,又回过头来对阿水说,我劝你还是不要照镜子,起码现在不要照镜子。
阿水想笑,但她脸上涂着药膏,只好在鼻子里笑了一下,说,这下你不用想办法去弄硫酸了,我不仅替你省了钱,还替你省了牢狱之灾。
她说,男人可不喜欢一个毁了容的女子。
阿水说,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是赢了,他既看不见我丑的样子,也看不见我老的样子,我将是他心目中最美丽的。
没过多久,阿水听见她在隔壁病房里大声哭泣,她边哭边喊:我也愿意躺在这里,我宁愿受伤的是我。阿水有点听不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