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裴炎成了宰相中唯一的顾命大臣,也由此卷入了高层政治的旋涡。裴炎亲领的这道遗诏,为日后政坛的诸多波澜埋下了伏笔。
高宗之所以有“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这样的遗嘱,全是出于对储君李显的顾虑。李显是个资质平平的人,远不及李弘、李贤。
在李显监国期间,玩心不改,仍然大肆游猎。高宗与武后对他费尽了心思,除了加强东宫属官的力量之外,还特别立李显之子李重照为皇太孙,目的就是让李显安心,好好学习政务,多少要有个登大位的准备。可是李显对父母的这一番苦心并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在三年半的太子实习期,几无长进。
武则天此时,面临着人生的全新局面。事态进入了最微妙的状态。
太子李显应在十二月初六在灵柩前继位,七天后正式册立为新君。按照惯例,在这几天过渡期内,虽然还没正式册立,但只要嗣君是成年人,就可以发号施令。国家事务,一天也不能停转。可是谁也料不到,受到高宗高度信赖的侍中、唯一的顾命宰相裴炎在这时候忽然插上了一杠子,改写了历史。
他在嗣君即位的第二天忽然提出:嗣君既然还没正式受册,也没开始听政,那么就不宜发号施令。这几天国家有什么急事需要处分的,应该由宰相奏议,然后由武则天以“天后令”的形式,下达到门下省执行。
这个建议,石破天惊,鸭子游水,动作在下面。
此建议其实并没有前例可循,以前都是老皇帝一死,太子就成为实际上的新皇帝并开始执政,大臣们哪里会有异议?而且更为可怪之处是,他的建议与遗诏的关键点正好背道而驰。高宗遗诏说“军国大事不决”之时,才听取天后的意见,而裴炎的建议则是任何事情都由宰相议定,呈报天后,再由天后发话。而门下省又是负责审核政令的部门。裴炎这个门下侍中,恰是门下省的首长。同时宰相班子的“政事堂”也设在门下省。
至此,明眼人可该看出门道来了。本来高宗去世,最高权力者应为嗣君李显。现在裴炎无中生有,让宰相和天后瓜分了最高权力,嗣君竟完全被架空!
裴炎这个建议明显是和武则天暗度陈仓,难道他也像李义府和许敬宗一样,是武则天的拥护者?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山西闻喜县)人,史称他“寡言笑,有奇节”。他出身于当时的名门“洗马裴”家族,其父裴大同,曾任洛交府(今陕西省富县)折冲都尉,是个军官。裴炎幼时就勤奋好学,在被补为弘文馆(设在门下省的贵族子弟学校)学生后,每遇休假,其他同学大多出去游玩,他却苦读不辍。
弘文馆的学生谋官很容易,但他志向远大,在学馆发奋读书十年之久,精通《左氏春秋》和《汉书》。他的仕途也相当顺利,明经及第之后,最初任濮州(山东省鄄城)司仓参军,后历任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于调露二年(680年)入相。
很显然,他已经是位高权重,无需再溜须拍马讨好武则天;能够让李治临终托孤,也应该是个正直可靠的人。那他为什么提了这么个让武则天欣喜若狂有机可乘的建议?
这个建议的确对武则天有利,但不等于支持武则天独树一帜,当时他哪知道这个大唐的皇太后会称帝呀!而且从这个人后来的言行看,有证据标明他是忠于李唐、反对武后专权的,并以此殉国,死得很壮烈,在徐敬业起兵一节会讲到。可是,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了这么一个大昏招?这不是给武则天送去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之所以这样做,有三种可能:一是对武后的参政已习以为常了,认为今后继续下去也无妨;二是裴炎自己想避专权的嫌疑,拉上武后来平衡一下;三是裴炎在利益上与武则天不谋而合,即都是想废掉嗣君。裴炎是想立李旦,而武则天是想夺回失去的权力。两方有所默契。
在人们还在对这条建议议论纷纷的时候,守丧七天很快就过去了,李显正式继承了皇位,是为中宗。那么此刻,武则天要不要还政?
她一旦失去权力,今后的生活会怎样?不懂事的新君一旦掌握了权力,会不会变成昏君?这么多年来,她为这个国家付出的一切努力,会不会付诸东流?她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太多年,又岂能突然之间置它于不顾?不错,当初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权力,是为了自保,然而时间日久,不知不觉成了一种责任。
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道理上来讲,武则天都不会轻易放手。果然,七天之后,权力并没还给即位的新皇帝。大小政事仍取决于武则天的意见,“太后令”仍然是最高号令。
三十年的辅政及与高宗同朝执政,她对政局太熟悉了。在这段时间内,武则天很稳得住,马上着手做了三件事,做出了稳定大局的内外安排。
头一件事,是安抚地位尊崇的宗室诸王。
这些位尊权重的王爷是新旧交替时最不稳定的因素。他们都是重要地方的世袭刺史,拥有庞大的封邑。以往在历朝中,新皇登基时,反对力量多依重王爷,发动变乱。得先把他们按住,不使其生乱。
当时,唐室的王爷有高祖的庶子五人,是新皇帝爷爷辈的;还有新君叔叔辈的两位王爷。高宗去世后,对于新皇帝来说,他们辈分升了一轮,官衔自然应该提升。
所以,武后的第一道政令首先针对他们,代表国家朝廷,给他们送去春天般的温暖。政令以泽州刺史、韩王元嘉为太尉,霍王元轨为司徒,舒王元名为司空,滕王元婴为开府仪同三司,鲁王灵夔为太子太师,这是高祖的五位庶子。同时尊越王贞为太子太傅,纪王慎为太子太保,这是太宗的两个庶子,新君的两个叔叔。武皇太后尊他们为太尉、三司、太师、太傅、太保,这都是朝廷中极高的品级,使他们一时无话可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第二件事,是调整宰相班子,确定新君的朝廷中枢。
此时朝中一批名相都已先后亡故,资格较老的只有刘仁轨和新提拔的辅政大臣、宰相裴炎,其余郭待举、岑长倩、郭正一、魏玄同、刘景先等,都是一拨新人,且都是低品级的宰相。
她首先把太子少傅刘仁轨改任左仆射,仍让他独当一面,留守西京。再把裴炎从门下省调到中书省来,转为中书令,让他掌握出旨权。裴炎一动,连宰相办公的地方都变了。以前宰相们都在门下省办公,因此门下省也叫“政事堂”,现在也都随着裴炎改在中书省议事——无疑,这是对裴炎白送她一块大饼的投桃报李。
其余新人各有提升或者改任,刘景先为侍中、岑长倩提为兵部尚书参知政事、魏玄同以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左散骑常侍韦弘敏(中宗李显的皇后韦后的远亲)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北门学士刘祎之为中书侍郎。官帽子一加高,他们自会感恩效力。
最后一件事,是分遣左威卫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大都督府,与府司共同镇守。显然是因为国有大故,先控制住当时最主要的经济中心,以防万一。
这是武则天成为太后之后的三把火——干净、利落、周全。
新君即位,天下晏然。政治、军事、官员、宗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从这几手,能看得出武则天已是谋国老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