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宅元年(684年)十月十八日,武则天终于出手了。她力排众议,斩裴炎于洛阳都亭驿之前街,并籍没其家财。

令人无比慨叹的是,等到法司派人前去裴炎家登记财物时,才发现,首席宰相家中竟无一石米的存粮,穷得基本是家徒四壁!查抄之人莫不怜之敬之,暗自叹息。

裴炎被处死后,他的年仅十七岁的侄子、太仆寺丞裴伷先上表请见太后。武则天居然出人意料地召见了他。

太后对裴伷先说:“你伯父谋反,你又有什么话说?”裴伷先说:“小臣是为陛下献计的,不敢讼冤!陛下你是李氏之妇(唉,堂堂武则天,混到这个份上,仍然没有独立人格),先帝弃天下,你亲理朝政,疏斥李氏,分封自己家里人,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臣的伯父忠于李氏,反而被诬告获罪。臣为太后的声望丧失感到可惜,陛下应该早早地把政权还给儿子,在后宫里养老才是,这样宗族才可保全;不然,万一天下大乱,就没有办法补救了!”

太后大怒,骂道:“胡说八道,小子你懂得什么?”命令把他拖下去,裴伷先被人架着往外走,仍回首三次大呼:“听臣的话,不算晚!”武则天命人将裴伷打一百板子,然后流放到瀼州(广西上思),永远不许回来。

令武则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死后,人家裴伷先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而且过得非常的滋润。不仅官位年年升,寿数更高,活到天宝年间,享年八十五六岁才死!(武则天才活到八十二岁。)

至于裴炎的那些“党羽”,武则天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担保裴炎不反的那两位,刘景先和胡元范都因为不识时务地为裴炎辩解,被双双贬谪。刘景先被贬为吉州(今江西吉安)长史,胡元范被贬为琼州(今海南海口)刺史,后来死在琼州了。其余“冥顽不灵”的比如郭待举、韦弘敏也都贬到外地做刺史。

如果说裴炎被斩,以及几个和他同气相求的宰相被贬,还算是事出有因,那么,单于道安抚大使、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被卷进此案,则完全是冤枉的了。

程务挺在那样一个时刻写密信给武则天,为裴炎说情,正显出他的坦**和顾全大局。如果他真是裴炎的同党,那时候就应该避嫌,稳住阵脚,看看风向再说,但他却是直言不讳地表了态。此外,用密信的方式,也说明他不想给武则天添麻烦,并没有公开自己的态度,免得推波助澜。当然,这事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是程大将军性格刚直,为国为己他都是非说不可的。

更洗不清的是,其他不利因素也都在身上集结。扬州叛军中的两位头领唐之奇、杜求仁,又恰好与他友善。本来他的密信,就使武则天内心感到不悦,此时便有人进谗言,说:“程务挺与裴炎、徐敬业通谋!”

这一下,武则天不能不感到震惊。程务挺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于西北独当一面,在文武大臣中威望甚高,万一真的是也有“异图”,其能量远远超过一介文士。对这一说法,武则天并未去求证,因为她认为,如果是真,求证无异于逼程务挺速反。干脆宁信其有,一起收拾掉算了。

为避免引起更大的震**,对程务挺的处置,拖后了一个多月。

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敬业叛乱已完全平息后,武则天方才秘密派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在军中斩了程务挺,同时株连全家。可怜将军为国戎马一生,死得不明不白。

他在前线,一向威震敌胆。稀奇的是,程务挺死后,经常被他打得抱头鼠窜的突厥人竟然为他立了一座庙,每次出征前都去祭祀,希望得到他灵魂护佑能够打胜仗……程将军要是死而有知肯定哭笑不得。

《旧唐书》里对程务挺评价很高,而且对他的死因也有独到的分析,说是“务挺勇力骁果,固有父风,英概辅时,克继洪烈;然而苟预废立,竟陷谗构。古之言曰:‘恶之来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是之谓乎!”

要说此案中最为冤枉的一个,是夏州(今内蒙古白城子亦即“统万城”旧址)都督王方翼。

还记得前文提到的那个大败突厥后被李治召见,上朝时衣服上还有血迹的王皇后的亲属吗?他与程务挺素来亲善,单凭这点,武则天就不能对他放心。下狱之后,大约发现他年老多病,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就将他流放到崖州(今海南岛凉山)。不久他天命自终,死在那儿,终年六十四岁。

程务挺、王方翼都是守卫西疆国土的大将,立有许多战功,不幸被杀、被贬,实是一大损失。武则天枉杀无辜,确实反应过度。

她心中也常因矛盾而痛苦——朝中有功劳、有才干的文臣武将,多不能容忍她。他们不能接受她一个女人执政。她打心眼里鄙视那些小人,但那些小人往往对她极表忠诚。在本案中因告密、审案有功的人,其结局也很有戏剧性。

揭发裴炎谋反的崔察,被提拔为同平章事,接近宰相了,事后很快被罢职。

那个狂咬旧上司、认定裴炎谋反的李景谌,则升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位列宰相。可是,拜相不到半个月,就给罢了职,让他去做司宾(鸿胪寺)少卿,这只比他原来的职务高一品。

顺便说一句,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在此期间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当了宰相,觉得他才能不及,一个多月后也免了。

主审官骞味道以本官代理内史,取代裴炎的位置。到了第二年,即垂拱元年(685年)三月,有个官员因故被贬职,就到他那里去申诉,说明情况,骞味道不敢作主承担责任,说:“此太后处分!”就是说,这是太后决定的,你去找太后吧。而当时在场的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刘祎之却说:“根据所犯的错误,改任官职,是我向太后奏请的。”言外之意,有事找我,有错我负责。

武则天知道了这件事,便把骞味道贬为青州(今山东潍坊一带)刺史,升刘祎之太中大夫。她把这个事讲给大臣们听,说:“君臣同体,岂得归恶于君,行善自取也!”

还有个更戏剧化的人物,就是传说中“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那号人物。

还和传说中的人物刘仁轨有关。西京留守刘仁轨深知裴炎为人,内心一直为他的屈死抱不平。他这次虽然支持了武则天,更大的原因是希望保持朝廷的稳定,而不是对裴炎有什么私怨。

裴炎刚被捕入狱时,郎将姜嗣宗因公事出使西京。西京留守刘仁轨问他东都洛阳发生的事情。他夸夸其谈,说自己早就看出裴炎有谋反的企图。刘仁轨对这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无耻之徒非常鄙视,心中顿觉恶心,就反复问他:“你早就觉察到裴炎要谋反吗?”姜嗣宗仍点头称是。

当姜嗣宗办完公事要回东都的时候,刘仁轨说:“我有一封奏表,请你带回东都交给太后。”姜嗣宗欣然同意。

他带回刘仁轨的奏表呈给太后,还未及退出,太后急命人把他拉了下去,绞死在都亭——原来奏表上说:“姜嗣宗自己说,他早知裴炎反情。知而不告朝廷,当死。”

处理这个“冤”死的姜嗣宗,武则天是上当了还是给刘仁轨一个面子?十有八九,她是为了安抚这位留守西京的重臣,借姜嗣宗的脑袋平息他的愤怒。太后在盛怒之中还能不杀裴炎的侄儿,难道连刘仁轨这种小把戏也看不出,刘仁轨固然是借刀杀人,太后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不幸的是,这年正月底留守西京的老臣刘仁轨辞世,享年八十四岁。他是个忠厚、正直、勤勉的人。他出自贫寒,做了高官从不傲贫,与旧时故人仍交好如初。他因忠厚质朴受到了武则天的倚重。他死后,武则天为他废朝三日,令百官赴吊,册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赐其食邑三百户。

从武则天对刘仁轨等人的态度看,如果众臣接受武则天,抛除“牝鸡司晨”的成见,真诚待她,虚心服务,武则天也许不会成为大肆诛杀反对派的女皇帝,她执政中的悲剧也可能不会一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