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藏事件后,此事的幕后主谋武承嗣无疑成了官员公敌。
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二哥武元爽的儿子。贺兰敏之被武则天诛杀后,武承嗣从岭南召回京城,继承武士彟周国公的爵位,官居礼部尚书。
看到武则天打击李家,武承嗣的心思活泛起来:是不是该找人提醒姑妈,太子的人选不用非得是李家人啊。
经过考虑,他找到了凤阁舍人张嘉福。张嘉福也是个贼精的人,一口答应下来,但自己绝不出面。而是找了个替身——武承嗣赢了,他是功臣;武承嗣输了,他也有机会脚底抹油,推得一干二净。
张嘉福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王庆之。
接受了张嘉福的任务后,王庆之鼓动洛阳百姓数百人,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把这个问题摆到了台面上来,武则天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这种重要决策,通常她都不会先表态的。武则天没吱声,倒是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岑长倩坚决反对:“现在皇嗣还在东宫,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想立魏王为太子呢?应该下令重责请愿者头领,其余人遣散。”
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格辅元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不同意。武则天听到两位宰相的意见,没有作出任何表示。
其实,不管他们提不提,这事武则天一刻都没忘,只是暂时拿不定主意罢了。她想把事情冷处理,先放一放。
可武承嗣等诸武不干了,他们使出了杀手锏,先把岑长倩调离朝廷,令他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吐蕃。接下来,武承嗣恭请酷吏来俊臣出马。来俊臣找到岑长倩的儿子岑灵原,大刑之下,岑灵原被迫按照来俊臣的意思,把司礼卿兼判纳言欧阳通等数十人牵连其中。于是星夜召还岑长倩,与格辅元、欧阳通等人一同下狱。
这格辅元端的是条硬汉!来俊臣无往不利的手段竟然失效,无论他用什么酷刑,欧阳通始终不承认有谋反企图。来俊臣只好伪造口供,把这三个人送上断头台。岑长倩的五个儿子同时被赐死,格辅元的儿子格遵脚底抹油逃走了。他在神龙时向朝廷述冤,被昭雪,才算是熬出了头。
除掉了碍事的岑长倩和格辅元等人,武承嗣继续锲而不舍地向皇太子的宝座进军。而满朝文武,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斗智斗勇。
看见了肉骨头的王庆之又多次求见武则天,武则天终于召见了他。并给了他一份手令,可以随时入宫请见。王庆之蹬鼻子上脸,自此屡屡前来,武则天终于不胜其烦。一日,她和凤阁侍郎李昭德正在议事,王庆之又来了,她随口让李昭德把王庆之杖打出宫。
李昭德得到命令之后心花怒放,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宫门,把王庆之拉到光政门外,对宫卫们说:“这贼子竟想废掉皇嗣,立武承嗣,皇上命杖责之。”宫卫们心领神会,不一会儿,王庆之就被打死。
李昭德回宫,继续讨论。就是这番讨论,让武则天心中的天平第一次倾向李家。究其原因——女皇也怕死后挨饿。
李昭德劝谏道:“臣知道圣上一直在为皇嗣的问题忧虑万端。以臣之见,先帝不是别人,而是圣上的夫君。太子也不是别人,而是圣上与先帝的亲生子。天子之位,本应由嫡子继承。而且以臣的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有内侄肯为姑母修建祭庙的。”
武则天沉吟了半晌,承认李昭德说得不错。
武承嗣当然恨得牙庠庠,但是他在武则天面前说李昭德的坏话,武则天只冷冷回了一句:“自从我任用昭德,每晚都可安枕无忧,他的能力是你们赶不上的。”武承嗣拿李昭德没法。不过,后来他还是得了手,指使来俊臣诬陷李昭德,结果来俊臣和李昭德同一天赴死,详情见酷吏一节。
而另一个滑头吉顼(xū),甚至把主意都吹到“枕边风”上了。
吉顼对武则天的小情人“二张”说:“你们兄弟二人贵宠如此,天下侧目切齿之人多矣。圣上春秋已高,一旦归去,你们将何以自全?”
张氏兄弟被人说中心事,不禁大为惶恐,忙问吉顼有什么办法?吉顼说:“天下士人百姓还在怀念唐朝,希望庐陵王能继承帝位。现在皇帝陛下年纪大了,大业必须有所托付,你们二人为什么不趁机劝皇帝陛下立庐陵王为太子呢?如果你们立了这个大功,不但现在受宠,将来也可以长保富贵啊。”
两兄弟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找了个空子劝武则天立庐陵王为太子。武皇第一次从张氏兄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请求,真是吃惊不小,她立刻就知道背后有人指使,一问才知是吉顼,并没有怪他。
吉顼还和那个天下皆知的“狮子骢”事件有关。
吉顼原本被武皇视为心腹,颇受看重。某次,与河内王武懿宗(就是统帅二十万大军征伐契丹,结果掉头狂奔那位。详情见营州之乱一节)争功于殿前。吉顼身材高大、口齿伶俐,对付短小伛偻笨嘴拙舌的武懿宗,各方面都有压倒性优势,说到得意处不免声色俱厉,越战越勇。老实说这绝不是武懿宗被人欺负得最惨的一次。
武皇心想:当着我的面你们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武氏族人,私下里诸武还不一定受了你们多少气!于是厉声警告:“你说的这一套我听多了,不用废话!告诉你,昔日太宗有马名狮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服。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吉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女皇饶了他一马,贬为县尉。
临行前,他向武皇辞行,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
武皇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皇答:“不会。”
吉顼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皇答道:“那就有麻烦了。”
“臣也认为如此。”吉顼再拜道,“宗室、外戚若能各守本分,则天下安。现在太子已立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话一出口,吉顼忍不住流下泪来。
吉顼和李昭德的话,总是在武皇脑中响起,群臣和诸武之间的一次次矛盾,让她意识到这事不能再拖了,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她和诸武之间,有太多的恩怨情仇。她怎知眼前恭顺得像猫一样的侄儿,一旦得势又会怎样看待她?人总是轻易忘记别人的恩情,却对仇恨刻骨铭心。他日武承嗣若真的坐上大周皇帝的宝座,只怕会认为他多年以来忍辱负重终于有了效果,不会因武皇的善行而心生感激。多年以来,武则天早已对人性的丑恶洞悉透彻。
且不说自己死后的荣誉能不能得到保障,牌位能不能出现在太庙中,连母亲(武则天的母亲是她父亲的继室)的牌位都很可能被踢出太庙,代之以相里氏(他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即武承嗣的亲奶奶)的牌位。
还不仅如此,如果立侄儿为储君,就标志着武氏全面压倒李姓,为了掌握政权,他们必然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包括自己的两个儿子。她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将会点滴无存。
就算为了大周她愿意做出莫大的牺牲,断绝子嗣,不要祭祀,大周就真的可以维持下去么?几乎所有正直的大臣都反对他们,没有强大的军方支持,没有德高望重的权臣辅佐,诸武之中,谁能控制局面?下场是可以预料的。
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君临天下十几年之后,在消灭了所有反对势力之后,再把这一切双手还给儿子。无论多强的英雄,当发现已经不能再突破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痛苦。可她知道,知难而进是勇气,知难而退是策略。
当一切都想通了,她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决定给朝臣一个惊喜。
圣历元年(698年)三月的一个黄昏,狄仁杰奉旨进宫,皇上对他一如既往地关心。闲聊间,好像不经意地,又提到了庐陵王。狄仁杰再度不能自制,慷慨陈词,以至于泣下。武皇也不禁感动唏嘘。
“也许你说得对。”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现在是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这话的声音不高,但在狄仁杰耳中却如一声惊雷,他几乎不敢相信。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完全呆住:“既然你如此思念庐陵王,我把他还给你。”
身后的帷帐徐徐拉开,现出一个四十多岁神情木然的中年男子,那眉眼,那轮廓……这不正是他记忆中的人!
一瞬间,狄仁杰再也忍不住了!他老泪纵横,跪倒在玉阶之上。同时,也在心中默默感激敬佩武皇——他明白:武皇明知道自己的态度,还重新询问他关于庐陵王的事,无非是想让帷帐后的李显亲耳听到,今后依然重用他。
皇嗣问题尘埃落定,武则天开始调和武李两家的矛盾,确保武姓在李唐政权下也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和权势。
于是,在李显的太子身分确立后,武家子弟纷纷委以重任。圣历元年(698年)八月,武承嗣去世的第三天,武三思即出任检校内史;同月,武士逸之孙重规任天兵中道大总管,掌并州(今太原市)城中的天兵军;九月,武攸宁入阁宰相;十月,在神都洛阳城外屯兵驻防,命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统领;圣历二年(699年)七月,命建安王武攸宜留守西京长安,接替会稽王武攸望。
通过这一系列安排,武家子弟分别被授予军政要职,并控制着洛阳、长安、太原三大政治中心。武皇仍不放心,于圣历二年腊月,赐太子姓武;同年六月,召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共为誓文,立誓和睦相处,在明堂昭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一纸誓言无法消弭武李之间的积怨,这一点她不是不清楚,所以她要一种更牢固的关系,就是联姻。太子显有八个女儿,在武皇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武延晖;永泰郡主嫁武承嗣之嫡子、继承武承嗣魏王爵位的武延基;李显最宝贝的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