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圭领事馆

十月十日,星期六,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雷恩先生漫步穿过炮台公园,披肩像乌云一样在身后飘动。他拄着手杖用力敲击人行道,嗅着带咸味的刺鼻空气。周围弥漫着海水的强烈味道,早晨的阳光温暖着他的面庞,令他感到分外惬意。他在炮台墙边停下脚步,观看一群海鸥冲向泛着油光的波浪,啄食漂浮的橘子皮。外海,一艘低矮、倾斜的邮轮缓缓穿过海面。一艘哈德孙河上的游船拉响刺耳的汽笛。风变大了,哲瑞·雷恩又嗅了嗅空气,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他叹了口气,看看手表,转身穿过公园,朝炮台广场走去。

十分钟后,他坐在一个简单朴素的房间里,对桌子另一侧穿着晨礼服、皮肤黝黑的小个子拉丁男人露出微笑。一朵鲜花在那人的上衣翻领上反射着柔和的光芒。胡安·阿霍斯是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人,棕色的面庞上露出白净的牙齿,黑黑的眼睛活力四射,小胡子修剪得异常精致。

“雷恩先生,”他用流利的英语说,“您大驾光临,真令敝领事馆蓬荜生辉。我记得,我还是一名年轻使馆职员时,您就……”

“你真是太客气了,阿霍斯先生。”雷恩回应道,“可你刚刚休完假回来,无疑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我们就直奔主题吧。我今天是以警方顾问的特殊身份来这里的。你在乌拉圭期间也许听说过,在这个城市及其周边发生了一系列谋杀吧?”

“谋杀,雷恩先生?”

“是的。可以说,最近发生了三起有趣的谋杀。我一直在非正式地协助地方检察官进行调查。我通过私下调查发现了一条有争议的线索,也许与本案有关。我有理由相信你能帮我。”

阿霍斯笑了:“我尽力而为,雷恩先生。”

“你听说过费利佩·马基乔这个名字吗?一个乌拉圭人。”

衣冠楚楚的矮小领事眼里闪过一道格外明亮的光芒。“我们犯下的罪恶,终究要由我们自己承担。”他淡淡地说,“这么说,雷恩先生,您是来打听马基乔的。没错,我已经和那位好心的先生见过面,谈过了。您想知道他的什么事?”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任何关于他的你认为有趣的事情。”

阿霍斯摊开双手:“雷恩先生,我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您,您可以自己判断这是否与您的调查有关……费利佩·马基乔是乌拉圭司法部的代表,是一个非常受尊重而且值得信任的人。”

雷恩扬起了眉毛。

“马基乔几个月前从我国来到纽约,是由乌拉圭警方派来追捕蒙得维的亚[10]大监狱的一名逃犯的。那个罪犯叫马丁·斯托普斯。”

哲瑞·雷恩先生坐着说:“马丁·斯托普斯……我对您的话越来越有兴趣了,阿霍斯先生。斯托普斯是一个盎格鲁人[11]的名字,他怎么会被关在乌拉圭的监狱里呢?”

“我对这个案子的了解,”阿霍斯答道,温柔地嗅了嗅上衣翻领上的花,“完全来自马基乔探员的转述。他带来了完整的案情记录的副本,还补充说明了与他本人有直接关系的事实。”

“请继续,阿霍斯先生。”

“事情好像发生在1912年,年轻的探矿者马丁·斯托普斯——一个受过地质学训练和良好技术教育的人——被乌拉圭法院判处终身监禁,因为他谋杀了自己年轻的妻子——一位土生土长的巴西人。他的三个探矿合伙人提供了将他定罪的确凿证据。他们在内陆有自己的矿,从蒙得维的亚穿过丛林,经过很长的水路才能抵达。他的三个合伙人在审判中做证说,他们目睹了谋杀过程,不得不殴打并捆绑了斯托普斯,从内陆乘船将他扭送到司法机关。他们带来了那个遇害女人的尸体,但由于高温,尸体状况非常糟糕。他们还带来了斯托普斯的女儿——一个两岁的孩子。他们还向警方出示了凶器——一把中南美洲土著用的大砍刀。斯托普斯没有辩解。他一时精神错乱,神志不清,不能为自己据理力争。他被正式定罪并被送进监狱。那个孩子被法院安置在蒙得维的亚的一座女修道院。

“斯托普斯是一名模范囚犯。他慢慢地从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中恢复过来,似乎听天由命地接受了自己的囚徒身份,没有给看守惹任何麻烦,也没有同狱友称兄道弟。”

雷恩平静地问:“审判中有没有确定他的犯罪动机?”

“说来也怪,没有。他的合伙人唯一能做出的推测是,斯托普斯在一次争吵中杀死了妻子。三个合伙人做证说,案发前他们不在小屋里,但他们听到了尖叫,跑进去正好看到斯托普斯用大砍刀劈开了那女人的头骨。斯托普斯似乎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

“请继续。”

阿霍斯叹了口气:“在被监禁的第十二个年头,斯托普斯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逃跑了,让监狱看守大吃一惊。很明显,这次越狱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多年精心策划。您想听听这些细节吗?”

“没有必要,先生。”

“斯托普斯消失了,就像被大地吞没了一般。我们搜遍了整个南美大陆,但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大家都认为他进入了内陆深处,到可怕的丛林中去了,也许已经死在那里了。马丁·斯托普斯的故事就暂时说到这儿……来杯巴西咖啡吗,雷恩先生?”

“不用,谢谢。”

“也许您可以允许我为您沏一杯美味的乌拉圭饮料——马黛茶?”

“不,谢谢。马基乔的故事,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好的。另一方面,根据官方档案,马基乔的三个合伙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卖掉了他们的矿——一座很富有的矿。这座矿似乎出产品质极高的锰。战争期间,锰成了非常珍贵的军火制造原料。卖了矿之后,他们变成了大富翁,回到了美国。”

“回到了美国,阿霍斯先生?”雷恩用一种特殊的语调问道,“他们是美国人吗?”

“我犯糊涂了,忘了告诉您三个合伙人的名字了。他们是哈利·朗斯特里特、杰克·德威特,还有——让我想想——对了!威廉·克罗克特……”

“等一下,先生。”雷恩目光炯炯地说,“你知道最近在这里被谋杀的两个人正是德威特与朗斯特里特证券经纪公司的两位合伙人吗?”

阿霍斯的黑眼睛瞪得老大。“上帝啊!”他喊道,“这确实闻所未闻。那么他们的预感果然……”

“你是什么意思?”雷恩连忙问。

领事摊开双手:“今年七月,乌拉圭警方收到一封匿名信,邮戳是纽约的,后来德威特承认这封信是他寄的。信里说逃犯斯托普斯在纽约,并建议乌拉圭警方进行调查。当然,尽管政府工作人员已经更换,但在查阅旧文件后,政府立即采取了行动,马基乔被分配去负责此案。和我一起调查之后,马基乔怀疑,只有斯托普斯的老合伙人有理由向乌拉圭报告斯托普斯的行踪,于是他查阅了那些人的资料,发现朗斯特里特和德威特正是住在纽约,而且地位显赫。他曾努力追踪威廉·克罗克特,他是当年那家矿业公司的第三个合伙人,但一无所获。当年这三人回到北美后,克罗克特退出了三人同盟,要么是因为他们爆发了争吵,要么是因为克罗克特想自由支配自己的财富——我真不知道是哪一种。也许这两种说法都不对。当然,这都是猜测。”

“这么说,马基乔见过德威特和朗斯特里特?”雷恩温和地追问道。

“没错。他见过德威特,告知了来意,并出示了那封匿名信。德威特犹豫了一下,承认那封信是自己写的。他邀请马基乔在美国期间住在他家,并将那里当作某种行动总部。马基乔自然首先想弄清楚德威特是如何知道斯托普斯在纽约的。德威特给马基乔看了一封信,署名是斯托普斯,信中威胁要杀了德威特——”

“等等。”哲瑞·雷恩拿出皮夹,取出在德威特书房保险箱里找到的那封信,递给阿霍斯,“是这封信吗?”

领事重重点了点头:“是的,因为马基乔在随后报告时给我看过这封信,然后拍了照,还给了德威特。”

“德威特、朗斯特里特和马基乔在西恩格尔伍德开过很多次会。马基乔当然打算立刻得到美国警方的帮助,因为他其实孤立无援。但德威特和朗斯特里特都劝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因为他们担心这件事被媒体曝光后,他们卑微的出身和肮脏的谋杀审判就会尽人皆知……这是理所当然的。马基乔不知如何是好,便找我商议。考虑到那两人已经功成名就,我们决定勉强同意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在最近五年左右,两人都偶尔收到过类似信件,而且都来自纽约。他们把信撕了,但德威特对最后一封信感到非常不安,因为那封信中的威胁言辞更激烈,所以他就将信保存了下来。

“长话短说,雷恩先生,马基乔搜寻了一个月,结果徒劳无功。将这一结果报告给我和那两人之后,他就彻底收手不干,回乌拉圭去了。”

雷恩沉思片刻:“你说没有找到克罗克特这个人的踪迹?”

“马基乔从德威特那里了解到,克罗克特在离开乌拉圭后就和另外两个合伙人分道扬镳了,而且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他们说,他们曾经定期收到克罗克特的来信,主要来自加拿大,但两人都坚称他们已经六年没和他联系了。”

“当然,”雷恩喃喃道,“关于这件事,只有两个死人的证词。阿霍斯先生,档案中有没有提到斯托普斯幼女的命运?”

阿霍斯摇摇头:“记录相当有限。据说她在六岁时主动离开了蒙得维的亚的修道院,或者是被人带走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俯视着桌后的矮小领事:“你今天为正义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先生。”

阿霍斯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很高兴能略尽绵力,雷恩先生。”

“如果你愿意,”雷恩一边调整披肩,一边继续道,“你可以为正义做出更大的贡献。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给贵国政府打一通电报,将斯托普斯的指纹照片传真过来。如果有这样的照片记录的话,请再传真一张他的面部照片,以及一份他的完整资料。我对威廉·克罗克特也很感兴趣,如果你能获得这位先生的类似信息……”

“马上就办。”

“我想,你们这个富有进取心的国家应该不乏现代科学设备吧?”雷恩微笑道,同阿霍斯一起向门口走去。

阿霍斯一脸震惊:“当然!照片将用不亚于任何国家的一流设备传过来。”

“那就太好了。”哲瑞·雷恩先生鞠躬道,然后来到街上,朝炮台公园走去。“那就太好了。”他在心里又将这句话哼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