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上海医学院成立于民国十六年,前身是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医学院。学校以“正谊明道”为校训,其源于西汉思想家董仲舒的“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旨在为国家培养优秀的医学人才。

学校建立初期,经费困难,但学校发展必须有自己的校舍和医院。于是,学校于去年成立上海医事事业董事会,颜福庆兼任总干事,向社会各界筹资择地建造新校舍和实习医院。得到社会各界资助后,国立上海医学院开始大展宏图,并引进了相当一部分优秀的人才。

徐仁义教授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医学院,成为学校师资力量一部分的。他一直是国内癌症治疗方面的专家,甚至在国际上也算是个闻人。

在今天之前,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他在学校的任教生涯。

而在今天,他遇到了一个大问题——他的实验室遭窃了。

学校配备给他的实验室位于新教学楼的顶层,也就是四楼。实验室所在大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那是实验室的唯一进口。在他的实验室里,还有个特殊的隔间,平时他不允许学生接近这个地方。隔间是个完全封闭的房间,要进入那里,必须先通过一扇厚达十厘米的铅门。在这扇厚重的铅门之后,放置着一种极为珍贵的元素——镭。

由于镭元素的产量非常少,所以属于一种极为珍贵的研究材料。

不过徐仁义教授不让学生靠近,还有另一个原因——镭有极强的放射性,如果操作不当,会对身体健康造成严重的损害。

他的实验室之所以拥有这样危险的元素,是因为他目前正在研究的一种癌症疗法与镭有关。经过研究发现,镭能够放射出两种射线,并生成放射性的气体,其发射出的射线能够破坏及杀死癌症细胞。徐仁义教授准备对镭疗法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这天,他如往常一样来到实验室,穿上工作服后,他打开了隔间。

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

隔间里空空如也,原本存放镭元素的箱子里什么都没有。

徐仁义教授叫喊着跑出实验室,来到四楼的走廊上,一群学生从三楼走上来,惊讶地看着他。他们很诧异,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教授,此刻为何会如此不体面地大喊大叫。

“镭不见了!”徐仁义情绪十分激动,双手不停地抓挠自己的头发。

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不如报警吧?”有学生提议道。

“对,报警!快报警!”徐仁义教授回过神来,冲着其中一位同学道,“周红,你快去报警,就说学校里丢失了极为重要的东西。”

被点名的是个留着短发的女生,她“哦”了一声,飞快地跑下楼。

学生们见教授的神情恍惚,怕他精神上受到太大打击,便将他扶到办公室。徐仁义教授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眼神呆滞地看着地板,脑中一片混乱。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落,嘴唇还在哆嗦,可见此事对教授的影响之大。

“没有钥匙,他们是如何进入实验室盗取镭的呢?”

他实在想不明白。

这间实验室虽然算不上铜墙铁壁,但光是外面的铁门就有两道,再加上隔间里的两道铅门,一共有四道门,必须同时拥有四把钥匙才能开启。可学校里同时拥有这四把钥匙的人,只有他徐仁义。如果学校怀疑他监守自盗,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不仅如此,因为镭元素的特殊性,流落到社会上,危害性也极大,就算是背负上过失的罪名,徐仁义教授的学术生涯也将结束。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惩罚。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过了好久,法租界巡捕房派了两位巡捕,一位是法国籍的巡捕,另一位姓叶的是华人探长。他们进入实验室,仔细搜查了一遍,但全无收获。经过他们的检查,发现实验室的四道金属门没有任何被盗贼撬动过的痕迹。

所以,目前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徐仁义教授。

他们来到办公室,见到懊悔自责的教授,并且请他同他们去巡捕房走一趟。

徐仁义教授站起身,满脸通红地喊道:“不是我!一定是有人偷了镭,嫁祸给我!探长,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叶探长很无奈,他只能温言安慰:“教授,请你去巡捕房,只不过是协助调查而已,并不是抓你去坐牢。这件案子确实很奇怪,所以我们要回去好好聊聊。就算正如你所言,有人要冤枉你,那你也得把仇人的名单交给我们,我们才好去排查吧?”

教授跌坐在椅子里,将头埋进双手,大声哭泣起来。

巡捕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他太脆弱了。

叶探长上前轻轻拍打着徐仁义的肩膀,对他道:“教授,这个案子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你。比这更离奇的案子我都见识过,上海最有名的大侦探我都认识,即便我们不行,难道你还不信他们吗?所以你不用担心破不了案。偷镭的盗贼,我们一定会抓住的,请你相信我。”

徐仁义抬起头,望着叶探长的双眼。他能感受到这位探长的诚心。

“好吧,我跟你们走。”他再次起身,脱下了身上的工作外套,“对了,你刚才说你认识很多侦探?这是真的吗?你和他们很熟吗?”

“那当然。”叶探长如实回答。

下午五时,邵大龙决定携白沉勇与黄瑛跑一趟杨树浦路。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厂房的地址位于杨树浦路定海路附近,属于公共租界的边垂,离邵大龙的居所十分遥远,能到达那边的电车几乎没有,最好的办法就是开轿车过去。

关键时刻还是黄瑛有办法,她带着邵、白二人来到自来火街的祥生汽车公司租车。

当时出租车较少,唯有祥生、云飞、泰来和银色等寥寥几家汽车公司有租车的业务。其中云飞、泰来是外商,祥生和银色是华商。为了争夺业务,中外双方竞争十分激烈。四大公司中,论业绩和影响力,祥生汽车公司总是略胜一筹。

祥生汽车公司的特色是“日夜服务,随叫随到”,他们的电话总机是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的,调度员随时随地都能把汽车送到租客手中。此外,祥生的广告力度也很大,他们利用报刊、电台大做宣传,如报纸头版经常会登载祥生汽车公司的广告,另外还在市中心设立多处霓虹灯广告,不断扩大影响力,使公司名声日盛。

他们租了一辆雪佛兰牌轿车,七八成新。黄瑛从业务员手里接过车钥匙,丢给了白沉勇,然后自己去隔壁屈臣氏买饮料,顺道买一份报纸。白沉勇问邵大龙今天去巡捕房还有什么收获,邵大龙说有人打电话去事务所寻过孟兴,不过随后他稍微调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自来火街离百老汇路很近,三人不敢多留,等黄瑛拿着汽水和报纸回来后便立刻启程。

白沉勇喝了口汽水,抱怨道:“味道不太行,还是可口可乐好喝。”

黄瑛翻着报纸,对白沉勇道:“下次买镭水给你喝。”

“什么镭水?”白沉勇没听明白。

黄瑛指了指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标题是《消失的镭:国立上海医学院盗窃案》。

“医学院的镭被人偷了。”她补充了一句。

“镭是啥东西?”这次发问的人是邵大龙。

“镭是一种放射性的金属元素。目前已被国际上划为危险品,不过就在一年多以前,这种玩意儿还是很时髦的。”黄瑛解释道。

“什么是放射性?”

“你可以理解为有剧毒。”

“就是毒药啊!”邵大龙惊呼。

黄瑛看着报纸,继续解释:“美国有一家成立于民国十四年的贝里镭实验室,专门生产一种叫镭水的饮料。这种饮料其实就是用镭盐溶解在蒸馏水中而已。镭水当时被认为是健康的饮料,因为广告宣称镭衰变产生的粒子可以补充身体的能量,还可以治疗贫血、癫痫等一百多种疾病。但其实这种金属元素是有剧毒的,起初喝的人也没事,但慢慢身体就会出现问题,最后会死。于是,就在前年,联邦贸易委员会正式关闭了贝里镭实验室。”

“那为什么医学院会有镭呢?”白沉勇问。

“因为镭可以用来治疗肿瘤病,所以医学上是有研究价值的。不过因为具有强大的放射性,且非常珍贵,所以镭一般会被严格存放在医疗实验室的保险箱的铅盒内。这次镭被盗算是个大案,华界的警察们估计要忙坏了。”

黄瑛合起报纸,把目光转向车窗外面。

轿车飞快地穿过百老汇路,沿着杨树浦路飞驰。与满是洋房里弄的上只角a 不同,这里整条路两边的厂房林立,抬眼望去,数不清的烟囱吐着黑烟,耳边还能传来机械运转的隆隆噪声。黄红砖块砌成的自来火房、英式建筑风格的自来水厂、傲然屹立的毛麻仓库将整条马路渲染得工业感十足。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条“沪东第一路”上的每一家工厂,几乎都是中国同行业的鼻祖。

根据地址,白沉勇花了一番力气才寻到厂房的所在。他看了一眼手表,已是六点敲过。以免打草惊蛇,他将轿车停在离厂房稍远的地方。

邵大龙带了配枪,将警棍交给黄瑛防身。

天色将暗未暗,乌云在空中集聚起来,不知等会儿会不会下雨。

遥遥望去,那间红砖厂房两层楼高,装着配对的玻璃,像一个巨大的糖果盒。一排灯火通明的窗子透出光来,成为黄昏中最明亮的景象。

三人伏在厂房外候了十来分钟,趁着门卫去上厕所的空隙溜了进去。厂房中央的空地上放置着数十台铁架,数十号人围着架子忙碌着。嘈杂喧闹的人声,粗野的谩骂声,锤头敲打的叮当声,锯齿拉扯时的咔咔声,以及玻璃瓷器碰撞声交响成一片。他们躲在一堆纸箱后方,只能隐约看清工作人员的身影,却瞧不清架子上的东西为何物。

屋外传来一阵闷雷,惊得三人心跳加速。

a 旧上海时期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西区大部分与中区属于上只角,而华界以及其他城乡结合部属于下只角。

邵大龙低声骂道:“他妈的,还真应了那句老话——秋天打雷,遍地是贼。”

黄瑛将食指竖在自己唇前,示意邵大龙安静。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

“他们在做什么?”邵大龙捂住鼻子,感觉自己要被这味道熏窒息了。

白沉勇张望了一会儿:“看不清楚,这架子上好多东西,样子都不一样。要不我和你们换个位置,你们来瞧瞧?”

“我视力好,我来看。”

黄瑛挤到前面,从纸箱后探出半个头。

“各种瓶瓶罐罐,有点……”她眯起眼睛,细细辨别起来,“有一些陶罐,也有几件彝器,像是在做古董。应该没错,我见到有个人在给一件瓷器上色。”

“这里难道是个造假工厂?”邵大龙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心头涌起一股怒意。像这种规模的造假工厂,竟明目张胆地开在公共租界之内,这让他巡捕房探长的脸往哪儿搁?

“黄小姐,你看看有没有罗苹?”白沉勇提醒她,“这里只有你见过罗苹。”

“谁说我见过他?”黄瑛反问。

“你不是他的女人吗?不然你找罗苹做什么?”

“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白沉勇被黄瑛凶狠的样子吓得缩紧了脖子。

“那怎么办?这里少说也有一百来号人,不认识罗苹,怎么找他?”邵大龙用手挠头,无不苦恼地说。

“找小丑啊!你瞧瞧谁的手掌上有六根手指?”白沉勇提议道。

“你们说得轻巧,这么远怎么看得清?”黄瑛不耐烦道。

也许是他们三个交谈时说话声音太响,引得立在厂房中央正在调度的男人转过头来,朝他们的方向望去。好巧不巧,他的视线与黄瑛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男人穿着一件对襟布纽的灰色本地衫,下身一条布裤,腰间绑了一根红色的腰带。他的身形消瘦,面色惨白,双颊深深凹陷。尽管整个人现出一股疲态,但他的双眼却充满锐气,充满了一股狠劲。同时,黄瑛也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男人,两只手掌各有六根手指。

——他就是“小丑”阿弃!

黄瑛还来不及将头缩回纸箱后,那人就冲着她大喊道:“谁躲在那里!”

他这一句话,将厂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黄瑛身上。

眼见事态已失去了控制,邵大龙也顾不得那么多,迅速取出配枪紧握在手中,接着跳出纸箱,对着厂房内众人喝道:“我是巡捕房探长邵大龙!所有人立在原地不许动!”

黄瑛和白沉勇见他如此鲁莽,心中暗暗叫苦。

果不其然,他那句“不许动”话音未落,厂房内所有人都“动”

了起来。大家“哇”的一声作鸟兽散。众人四散奔逃的时候,撞倒了许多铁架,数不清的瓷器陶器坠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邵大龙见证据都要被摔没了,急得不停跺脚,口中喊道:“再动我可就开枪了!”说罢便举枪朝天空放了一枪。子弹打穿了厂房屋顶,瓦片纷纷掉落下来,其中一块将邵大龙头上砸出一个包。

听见这声如雷霆般的巨响,厂内工人逃跑的速度不仅没有变慢,反而更快了。

白沉勇从纸箱后闪出来,扯着嗓子对邵大龙道:“别开枪了!快去抓人!”

立在厂房中间的阿弃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转身就跑,黄瑛忙朝他追去。

这时,从门外涌进十来个喽啰,手里提着棍子,一看便知是这里的警卫。这些人朝着黄瑛他们三人冲去,黄瑛要抓住阿弃,只得和这群喽啰放对。她手里握着警棍,朝着为首那喽啰劈头就是一棒!

那人头顶中棍,被打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往后摔去。他这一摔,一下子就带倒了身后三四个喽啰。

邵大龙手里有枪,几个人不敢上前,只是将他团团围住。

邵大龙冲他们喊:“反了!反了!你们敢袭警?”

由于黄瑛与邵大龙牵制住了喽啰,白沉勇得以脱身,继续追击阿弃。

厂房外乌云遮住了天空中最后一丝亮光,不停地在空中翻腾,远处隐隐传来雷鸣之声,仿佛愤怒的神明在咆哮。在几声响雷之后,刹那间狂风大作,哗的一声,天上如塌了一般猛地下起了暴雨。黄豆大的雨滴急速落下,像是在洗刷整个世界。

白沉勇眼前除了雨幕,还有一个人的背影。

他紧随着那人狂奔,两人一前一后追逐。阿弃速度很快,白沉勇追得有点吃力。

从他逃跑的路线来看,阿弃对这一带也不是特别熟悉,如无头苍蝇般乱跑。他转入一片棚户区中,白沉勇紧随而至。

眼前的小巷弯弯曲曲,逼仄又绵长。小巷两侧是用竹席和稻草搭成棚顶的房屋,墙壁上全是窟窿。屋子周围都是垃圾与污水坑。

暴雨与昏暗令白沉勇看不清前方的路。他们在狭窄的小巷和弄堂中穿梭,四周堆满了杂物和垃圾。这里污浊的空气几乎令人透不过气。凹凸不平的地上,铺陈着碎砖与淤泥,污水坑被他们踏得四溅,老鼠和蜈蚣在他们的扰动下四处逃窜!

在急密的雨水冲刷下,小巷子两侧破败残旧的砖墙、壁上斑驳脱落的墙皮、墙角杂乱生长的荒草与粪便残留、垃圾堆里的泔水与蛆虫,以及泥泞坎坷满是污秽的道路,无不泛着令人恶心与不适的黑色反光,就像蟑螂甲壳上的那一抹油亮。

这种被雨水冲洗下的黑暗,笼罩着整片棚户区。

空气中充满了腐烂与潮湿的气味。

也许是被暴雨影响,阿弃走错了一条岔道,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他刹住脚步,转过身来,准备另觅出路之时,白沉勇已拍马赶到。

两人浑身都被雨水浸透了,雨水落在他们头上,缓缓流下,在他们的脸上形成无数道水流,如同河流般在顺着脸颊淌下来,从鼻尖和下颌滴落。落下的雨水,与充斥着垃圾和粪便的污水融在一起,漫进两侧的屋子里。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耳边尽是哗哗的雨声。

仅存的光线不足以让白沉勇看清阿弃的脸。这个时候,他的脸像是被一片黑影遮盖,只露出嘴唇和下巴。他能看见阿弃的双唇抿得很紧,嘴角两端下垂,下嘴唇绷着。唯有嫉妒愤怒的人,才会出现这样阴鸷的表情。

白沉勇知道,今天他们两人中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阿弃从身后取出一柄木柄纯钢匕首,刀身刻有花纹。他右手反握匕首,接着沉腰立马,摆开刺击的架势。

白沉勇吐出一口气,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丢在一旁,左手将领带扯松,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刃身漆黑的美式军用短刀。他上身前弓,正握军刀,刃尖朝上,眼睛死死盯着阿弃。白刃巷战,一触即发。

滂沱大雨隆隆泻下,落在地上激起无数水箭,两侧残旧的屋檐倾倒着无数水帘。

阿弃先发制人,他怒喝一声,持刀朝白沉勇奔去!他的脚每踏一记地面,都会砸出一圈水花,在夜黑中,犹如一只凶猛的夜叉,踏着水莲花而来。

欺近白沉勇时,阿弃右手抬起,朝着对方的咽喉猛地就是一刀!

白沉勇双膝弯曲,整个身体微微后仰,匕首的刀刃擦着他的喉结而过,凶险万分。

这一击也使阿弃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前冲去。

白沉勇右脚往后一蹬,一个滑步让到阿弃右侧,左手勾住阿弃的后颈,趁着阿弃还未来得及定住身形,右手军刀刀尖直刺阿弃的颈动脉!

刺击若是得手,阿弃的左侧颈部就会被捅出一个血窟窿。

动脉被割裂,他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但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的“小丑”,哪会这样就范?他立起左臂,撑开有六根手指的左掌,蓦地朝白沉勇刺击的右手腕推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生生挡住这记杀招。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掌忽然紧紧扣住白沉勇的手腕,反握匕首的右手往身后顺势一挥,向着白沉勇的腰眼狠狠扎去!

由于被擒住了手腕,一时挣脱不开,情形危机万分。

白沉勇知道,如果这一刀扎进自己的腰间,他会立刻失去战斗力,如俎上鱼肉,任阿弃宰割。

——既然无法躲避,那就以攻代守!

在临近生与死的刹那,白沉勇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仅没有抽回勾住阿弃后颈的左手,反而绷紧五指,更加用力地抠进去,同时腰腹发力,以全身之力扭转腰胯,借着双手两个着力点,将阿弃整个人朝外抛摔出去!

这招果然奏效,阿弃挥击的刀刃还未扎进白沉勇的皮肉,只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左右,双腿突然被拔离地面,朝后飞摔。

刃尖只是在白沉勇的高档衬衫上留下了一道裂口,并未伤及皮肉。

阿弃被摔在一只木桶上,那木桶应声折裂,桶里的污水溅了阿弃一身。

白沉勇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刻冲上前来,想给阿弃致命一击。

阿弃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见白沉勇的军刀自上而下朝他斩击,便条件反射般地使出一记自右向左的横劈,木柄匕首与美式军刀的刀刃,竟在雨夜中擦出一丛火星!

但金属刮擦的鸣音瞬息就被轰然作响的暴雨声所掩盖。

雨势越来越大,硕大的雨滴像疯了似的直直地撞下来,将屋顶和地面砸得噼啪作响,仿若正在演奏一首激昂人心的战歌。

白沉勇一击不成,握着军刀的手顺势朝上挑刺,速度之快,比之前的斩击更甚。

那记横劈将阿弃震得虎口发麻,但此时容不得他细想,眼见白沉勇的军刀刀尖朝自己咽喉捅刺,便把心一横,将匕首的刃尖对准白沉勇的喉结扎去!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换言之,阿弃在来不及避开杀招之时,用以命换命的打法和白沉勇赌上一赌。

——看谁比较不怕死!

这次赌赢了。白沉勇收住刀势,往后急退两步,避开阿弃的匕首。

白沉勇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狠的打法,心头怦怦直跳。他一生也经历过许多次生死搏杀,但从未遇到过像阿弃这样的亡命之徒,打起架来,好像这条命根本不是自己的。

阿弃见他刀招已废,反手将匕首朝半空中一抛,那匕首在雨中画了一个圆圈,再次被阿弃以正手接住。从反握改成正握,他决定孤注一掷。

白沉勇也感觉到了对方气场的变化,知道阿弃准备玩命了。

阿弃再次攻向白沉勇,他手中的匕首,携着怒吼的风雨,朝白沉勇直刺过去!不知是不是幻觉,白沉勇甚至能听见阿弃手中匕首的利刃将雨中的空气撕裂的声音。

嘶嘶嘶——

黑暗潮湿的棚户区一隅,衣衫褴褛的凶徒与西装革履的绅士正在以命搏杀,疾风骤雨仿佛令整条肮脏小巷的地面沸腾起来。

白沉勇弓背屈膝,准备迎接阿弃的刺杀。当阿弃的刀刃即将刺中白沉勇时,对方忽然消失了,瞬息之间,徒留一个残影。

人呢?

突然,阿弃感到腹部一阵刺痛!

原来白沉勇在阿弃靠近自己的瞬间,蓦地下蹲,右手往前一送,将军刀的刀刃刺入了阿弃的腹部。

一击得手,白沉勇准备将军刀收回。

他本就不想要阿弃的性命,只是刚才性命相搏,没有选择,如今已重创阿弃,将他杀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就没必要继续了。

毕竟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谁知刀竟拔不出来。

阿弃左手六指紧紧扣住白沉勇的手腕,不让他将军刀拔出。白沉勇心头大惊,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明白阿弃想要做什么了。

同归于尽。

正握的匕首,狠狠扎入了白沉勇的胸膛!

鲜血溅射而出。

在黑与白的世界中,多出了一道红色。

白沉勇中刀之后,两人同时松手,各往后退了数步,同时向后倒下。

一条巷子的两端,又同时溅起一圈水花。

暴雨如旧。

狂风卷着雨点洒向这条暗黑的巷道。

阿弃的匕首扎在白沉勇的胸膛,白沉勇的军刀刺入阿弃的腹部,他们身上均插着对方的兵器,眼下都无力将其拔出来。

身上的鲜血随着雨水流向地面,潮湿的空气中又多了一股血腥味。

倒地的白沉勇只觉得眼皮特别重,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知道自己可能是缺氧了,他不能睡,不能睡。但强烈的倦意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在失去意识的瞬间,他将右手从中刀的胸口移开,按了按头上的费多拉帽。

不论如何,即便是死,绅士的帽子也不能掉下来。

他知道今天夜里,自己逃不出这冰凉雨点织成的细密巨网,也许他将和阿弃一起葬在这条肮脏的街道中。他想,如果这时候能来支骆驼牌香烟就好了。

下一秒,白沉勇就失去了意识。

胸口的剧痛令白沉勇苏醒。

雨还在下,只是雨势变小了。黑暗的小巷子里已不见阿弃的身影。

匕首还插在胸口,伤口应该不深,否则他早就没命了。他挣扎着起身,一手支着墙壁,费力地站直了身体。

原本阿弃所躺的位置,什么都没有留下。血迹恐怕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若不是自己胸口的匕首,身上的白衬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半,白沉勇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白沉勇咬紧后槽牙,连带颈部都暴起了青筋,用手撑着墙壁,努力挪动脚步,朝巷子外走去。每走一步路,都会牵扯到胸口的肌肉,从而让他感到阵痛。

可他现在无暇顾及疼痛。

他在想,为什么阿弃没有下手杀了他?

来到路口,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才靠着一栋民居的墙壁坐下来。

也许是听见了异动,那栋破楼的主人从窗户探出头来,瞧见了奄奄一息的白沉勇。

“哎哟,先生,哪能这样啦?”三十来岁的男主人惊呼起来。

“什么事?”屋里又传来女声。

“老婆,门外有个人,好像伤得很重!”

男主人一边说,一边推开木门。他也顾不得打伞了,整个人跑出门外,查看白沉勇的伤势。见到胸口上插着一柄匕首,男人吓得直哆嗦。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知道这伤很重,若不抓紧时间,男人恐怕要一命呼呜。

“快去叫隔壁小阿三还有扁头过来,一起把这人送去医院。”

这时,白沉勇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摇头。

“不能去医院……”

“可是你伤得这么厉害,不去医院的话会死啊!”

“送我去一个地方。”

此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耗费了大量的力气。

“可是你这样……”

白沉勇费力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沓已经被雨水浸透的钞票,递给眼前的男人。

男人看着钞票,数额是他整整两年都赚不到的。他抬起头,大门推开,他的妻子打着伞出来,也瞧见了这一幕。

夫妻两人目光相触,心情都极为复杂。

这人来路不明,不敢去医院,送他去某个地方,是一件十分危险的差事。谁都晓得上海的治安有多差,尤其是半夜三更。

但是他们需要钱,他们生病的孩子更需要钱。

“别去医院。送我去一个地方,这钱都归你。”说完,白沉勇又咳嗽了几声。

妻子看着那沓钞票,沉默片刻后,终于朝丈夫点了点头。

男子仿佛有了底气,问白沉勇:“你要去哪里?我拉车送你去。”

他告诉白沉勇,自己是拉黄包车的车夫,整个上海滩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白沉勇把秘书刘小姐家的地址告诉了他。

“去租界?”男子呆了呆,随即点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撑着啊,我去取车。”

他接过钞票,将钱递给妻子。

“路上当心啊。”

“晓得了。我把他送过去就回来。”说完就去取车了。

取完车,他小心翼翼地将重伤的白沉勇驮上了黄包车,花了近一个小时,穿过大半个上海,将他送去了位于公共租界的一个里弄。

车夫将白沉勇交给刘小姐时,他已是气若游丝。

他们合力将白沉勇搬进刘小姐的房间,放在**。刘小姐是独居,楼里虽然还有其他租户,但这个点早就睡了,所以还算安全。

忙完之后车夫就走了,他是个老实人,也知道这事很严重,所以不想惹麻烦。

刘小姐表示理解。

送走车夫后,刘小姐之前强忍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趴在白沉勇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白沉勇彻底昏迷,他对四周的一切已没有任何反应。

刘小姐擦干脸上的泪水,深深吐出一口气。不论有多少机会,她都要试试看,不能放任眼前这个男人死掉。她从床底翻出医药箱,取出纱布、酒精和各种药品。她努力回忆从前在医院工作时,外科医师如何拯救受到严重外伤的病人,步骤是什么?注意点是什么?她闭上眼睛用力回忆。

幸好白沉勇没有私自将匕首拔出,那样会导致大出血,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刘小姐先用剪刀剪开他的衬衫。由于出血量过大,部分干涸的鲜血已将伤口和衬衫粘连在一起,有点难撕,她唯有非常仔细、非常小心地慢慢操作。完成以上步骤之后,再用碘酒擦拭伤口周边,进行消毒。

下面到了最危险的一步。

她双手握住刀柄,心中默念“一二三”,当数到“三”时,猛地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

刀刃从血肉中抽出时,白沉勇痛得闷哼了一声,但还是未能醒来。

果然,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刘小姐将一盒云南白药尽数倒在伤口上,但是没用,鲜血将药粉冲掉了,再倒,又冲掉。反复几次,她将一团厚厚的纱布用力按在伤口处。

白色的纱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眼泪又掉下来,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她控制不了。她没有哭出声音,脸还是绷着的,面上没有表情,尽管泪水已将她的面孔完全弄湿了。

她把脸凑近手臂,用衣服擦干眼泪。因为泪水会影响她观察伤口的视线。

换了七八块纱布,按了将近一个小时,血终于止住了。

刘小姐轻轻掀开纱布,血肉模糊的口子暴露在她的眼前。

伤口很深,必须要缝针。她从针线盒里取出针,将尼龙线穿过针眼,打了个结。她很久没干过这样的工作,手不免有些颤抖。一针一针将伤口缝合,不时还要擦拭从伤口渗出的鲜血。完成这一切后,她用纱布重新将伤口包扎起来。

床单上都是血迹,白沉勇躺在上面,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很虚弱。

刘小姐去摸他的额头,发现烫极了。白沉勇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

她去屋外接了一盆凉水进屋,用毛巾浸透凉水,然后绞干。夜里没地方去买降温药,只能物理降温。

谁知就在此时,白沉勇忽然说话了。

“不要……”

刘小姐见他醒来,惊喜交集,带着哭腔对他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白沉勇闭着眼睛,嘴里还是喃喃地道:“不要……”

刘小姐不明所以,只能顺着他说:“好,不要,我们不要。”

白沉勇缓缓点头。

将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后,刘小姐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有回答。

白沉勇又昏迷了。

当白沉勇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他醒来,睁开眼,发现刘小姐正趴在床边熟睡。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实在太累了。他没有叫醒刘小姐,而是让她继续睡下去,自己则躺在**,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阿弃走的时候没有对他下杀手,究竟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没有下杀手的能力?

他们雨夜巷战,两个人都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几乎可以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托刘小姐的福,白沉勇算是熬过来了,可阿弃呢?

或许他能找到手下救自己一命,或许就死在路边了。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床边传来刘小姐的声音。

“你醒了?”她惊喜地看着白沉勇,双眼中尽是红血丝。

白沉勇笑着朝她点头。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刘小姐站起身来,用双手拢了拢自己蓬乱的头发,“肚子饿不饿,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敲两个水潽蛋吃好不好,昏迷整整两天,我就喂了你点水喝。”

白沉勇摇摇头,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个朝下压的姿势。他让刘小姐坐下。

刘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她坐下后,白沉勇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他说。

入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与她说话。不是在调笑,不是在揶揄,不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大侦探,言语中是她能感受到的真诚。

他的认真严肃反倒弄得刘小姐难为情起来,她故意说:“当然不能让你死啦!否则欠我的工资问谁去要?”

白沉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真的谢谢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刘小姐终于没有忍住,她一把抱住白沉勇,号啕大哭起来。

她不停骂白沉勇是个混蛋,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她把她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一遍。她问白沉勇,办案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在乎他的人?为什么要那么拼?早知道如此,邵大龙头一回来侦探社的时候,她就应该拿着扫帚把这个老东西打出去!她告诉白沉勇,当时他被车夫送来她家时,她真的以为他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刘小姐紧紧抱住白沉勇,哭得天昏地暗,“我允许你每天胡说八道没个正经,允许你约女委托人去西摩路喝咖啡,我也允许你不拿我当回事。但是……但是我不允许你死!你不能死!我不允许你死,你明不明白?”

白沉勇没有说话,他用手轻轻抚摸刘小姐的背,以此来安抚她的情绪。

“已经没事了。”他说。

刘小姐松开手,轻轻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那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她准备起身,却又被白沉勇拉回了座椅上。

刘小姐安静地坐着,听他讲话。

“在此之前,我不想连累你,所以很多话没跟你交代清楚。我所处理的案子,非常棘手,非常危险,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这起案件牵扯到许多危险的人物,他们随便一个都可以把我像蚂蚁一样捏死。”

“究竟是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刘小姐用抱怨的口气说。她从未见白沉勇像今天这样,一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令她越发感到好奇。

“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相信的人。”

白沉勇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