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一片寂静。
人们仿佛被神仙定住了身形,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步,甚至没有人动一下手指头。这画面好似一张彩色照片,如同大家都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在场许多人曾经有过一种猜测,如果不是那记震耳的枪声,会不会定央央地发呆,永远站下去。归根结底,是因为当初除了李查德外,没人敢出声说第一句话。
然而一声刺耳的枪声打破了这一切。
不论是笼里笼外,都开始躁动起来,立在笼外的人面孔开始变得紧张,而笼里的人脸上重新现出了脱离苦海的希望。
最惊愕的莫过于疗养院的院长李查德。
他刚冲着监牢里的阿弃吐出那句嘲讽的英语,结果就被一声枪响吓了个激灵,就好像命运无形地还以一记响亮的耳光。
仅仅一声枪响,不足以将气氛烘托到位,随即而来的是一连串突突声,这不是手枪能打出的声音,是有人在用轻机枪扫射。地下室外一阵乱响,爆破音与子弹呼啸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人类痛苦的哀号。人是有想象力的动物,所以即使待在室内,即使没有看到一地弹壳与尸首,仅凭这令人不悦的声音,也大致能够想象出地下室外战况之惨烈。
枪战声停止了。
李查德抽出手枪,紧紧握在手里,他没空再理会身后那位记不清自己是谁的疯子,他开始冒汗,额头上几缕金色的头发因汗水而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估算了一下,留在病房大楼一层的有四个人,隧道里有八个,手里都有家伙,就这么短短几十秒尽数全灭,对方的人数一定数倍于自己。不可能是青帮的人,难道是日本军队?也不可能,这里是美国人投资的疗养院,他们没必要给自己惹上麻烦,闹到领事馆去,谁脸上都不好看。瞬息之间,他头脑中闪过许多人物,可都被他自己否决了。
铁门蓦地被人撞开,李查德与其手下纷纷用枪对准了门口,同时,他也向手下做了一个停止开火的手势。他想看看究竟是谁来砸他们的场子?
过不多时,一群身穿警察制服,手里端着机枪的华界警察鱼贯而入。李查德傻了,这次冲他场子的竟然是上海公安局的警察。
两方人举枪对峙,寸步不让。涌入地下室的警察数量太多了,大概三倍于李查德的手下,何况他还不知道,在地面等待的支援部队还有多少。他大声朝警察用英文喊了几句,让他们知道,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可那些警察面不改色,面对这位美国人的警告公然不惧。
随即,警察丛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男人四十来岁,头发都秃了,戴着眼镜,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挺着个大肚子。他手里端着一把瑞士启拉利轻机枪,这使他整个人威风不少。边上的女士看来年纪不过三十,烫着一头卷发,穿着一件绿色旗袍,蹬了一双红色高跟鞋,她手里轻摇着一把白绢绣花竹柄团扇,整个人从容不迫,光彩夺目。这一男一女正是邵大龙与黄瑛。由于他们两人衣着不同,在一群华界警察中尤为显眼。
邵大龙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慈恩疗养院的恶行已公诸于世,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这次是华界公安局与租界巡捕房的联合行动,所以我劝你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赶紧缴械投降。还有,你们那位张老爷子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昨日他准备从吴淞口偷运出去的人,都已被华界水警拦截。人赃并获,谁都救不了他。”说完,他将视线转投在李查德身上,继续道:“公共租界已开始清剿本宁丹洋行的余孽,你是美国人又怎么样?犯罪了一样要接受惩罚!”
李查德看着邵大龙,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面对数量如此多的敌人,又听闻自己的老板被抓进了警局,一群喽啰瞬时丧失了斗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查德对着鲍荣旺怒道:“管好你手下的人!”鲍荣旺面对他的指责,也充耳不闻,面上已失去了斗志。
这时黄瑛也走上前,与邵大龙并肩而立。
她笑吟吟地对邵大龙说:“终于还是逮住他们了,你说对不对?”
邵大龙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嗟叹道:“可惜就是花的时间太久了。”
这时,李查德这边有一个喽啰慢慢弯下腰,将手枪放在地上,然后立直身体,举高双手。他用行动已经表明了立场。见有人投降,如同触发了连锁反应,一个个喽啰开始学着那人的动作,将手里的枪械也都放在地上。不停有人弯腰、弃枪、举手,鲍荣旺也不例外。一时间,地下室枪械触地的响声不绝于耳。投降后的众人垂手立在一旁,等待警察的发落。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李查德急得大喊大叫。
他仍然举着枪,枪口对准了邵大龙的胸口。他手抖得厉害。平日里的优雅不见了,此时的他更像一条绝望的疯狗。
黄瑛摇着扇子,漫步似的朝李查德走去,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之间的新仇旧恨,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李查德院长?不对,应该叫你大侦探白沉勇才对!没想到我们自十六铺王家码头一别,转眼又是一年啊!”
“你们怎么会查到这里?”李查德浑身颤抖。
“李查德·华脱(Richard White)先生,看来我必须从头开始和你讲一遍,你才能明白。首先呢,我也要和你自我介绍一下,你对我用了假名,我也没对你用真名。黄瑛非我本名,我的名字叫黄雪唯,同你之前的职业一样,是个私人侦探。”
邵大龙没有表现出惊讶,看来他早就知道了黄瑛的真实身份。
黄雪唯继续说道:“身为职业侦探,调查嫌疑人的背景,是一门基本功。所以,我已经把你的背景调查清楚了。你的祖父在前清同治年间去美国淘金,随后留在了那里,你在檀香山出生,是第三代移民。成年之后,你去加利福尼亚省念书,随后在旧金山华区成为了一名小有名气的侦探。李查德·华脱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美商本宁丹洋行的负责人寻到了你,希望能把你招揽到门下,去中国上海执行一趟任务。起初你是拒绝的,不过你转念一想,这次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因为在美国,华人是受到严重歧视的。由于淘金产业竞争激烈,白人劳工开始仇视既廉价又勤劳的中国人,认为他们抢了自己的饭碗,再加上美国本土主义与种族主义盛行,华人迥异的衣着、外貌与生活习俗成了白人攻击和丑化的目标。华人聚集的唐人街更是被描绘成充斥着鸦片、妓院、传染病的污秽之地。而后,美国政府更是推出了排华法案,禁止华人劳工移民进入美国。排华法案生效期间,在美华人生存状况非常恶劣。所以即便你是个优秀的侦探,但见到你是个黄种人,委托人们总会再考虑考虑。你把这种在异国他乡受到歧视与不公的愤怒,转加于你的祖国,你认为一切罪孽都源于你是个华人。
于是,你将自己的发色染成金黄,仿佛这样就可以与自己华人的血统割裂,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Shut up !”李查德冲着黄雪唯喊道。被戳中心事,使得李查德的面容开始扭曲。
但黄雪唯却并不理会他的反抗,自顾自说了下去。
“效忠美国当然必须拿出态度,你接受了本宁丹洋行的工作,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在上海工作的侦探。为了掩盖一头金发,你不得不经常戴着你那顶如同标志般的帽子——费多拉帽。而你真正的任务,是暗中协助保护本宁丹洋行在中国的古董买卖,顺便查出侠盗罗苹的身份。因为罗苹屡次将本宁丹洋行购来的文物盗走,而华界与租界的警察均束手无策。说起这个本宁丹洋行,还真是很神秘,它背后的资本完全查不到线索。不过古董买卖确实是他们在华生意的重头戏。我们都知道,美国人搜取中国文物,从鸦片战争后就开始了,随着国力和财力的增加,他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这两年,美国人开始对中国彝器有了兴趣,彝器市场也开始从欧罗巴转至美利坚。本宁丹洋行瞄准了这个机会,进入中国,他们低价购入,再翻倍卖回本土,做起了两头买卖。他们收购的品类当然不只彝器,还包括古建、石刻、雕塑、陶瓷、玉器、漆器等。这些年,经他们这个渠道流向美国的国宝级文物数之不尽。”
“这帮咪夷,真是强盗也!”邵大龙啐道。
“也怪我们自己不好,在保护文物这块,确实做得不到位。对于美国人来说,他们做的也只是买卖。只是这‘买卖’里有没有人在‘耍花枪’,那恐怕还得再商榷商榷。”说到此处,黄雪唯略微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了李查德,“不得不承认,作为侦探,你特别厉害,还真查出了侠盗罗苹的真实身份。其实一直躲在罗苹面具背后的男人,就是上海滩的大古董商——江慎独!”
此话一出,地下室一阵哗然,那些青帮瘪三做梦也没想到,叱咤上海滩的“犯罪克星”竟是倒卖古董起家的奸商江慎独!
“真是难以置信,说句实话,我最初盯上你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江慎独生前生意做得很大,并广招门徒,孟兴也好,阿弃也好,都被他招揽到了麾下。他在杨树浦建起伪造文物的工厂,就是为了给盗来的文物造一个‘替身’,再以高价将赝品卖给外国人。他的身份给这种买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他心里,这也算为国家和民族做了好事。由于你查出了江慎独的身份,本宁丹洋行不得不重新检查从江慎独那里买进的货,其中最宝贵的子乍弄鸟尊,最后被查出竟是一件高仿品。于是他们便派你上门兴师问罪。谁知道江慎独是个硬骨头,即便被你活活打死,也不肯透露半句子乍弄鸟尊的下落。于是你开始转移目光,盯上了江慎独的手下们。留在案发现场的六指血手印,也是你故意为之,用意就是想利用巡捕房将阿弃他们逼出来。
“江慎独死后,我也受到了一位朋友的委托,调查这桩案子。同时我也了解到,公共巡捕房的邵探长负责这起案件,他寻到了你,也是你耍的小手段。你在报纸上大肆宣扬自己是盗窃案方面的专家,媒体果然效应很大,邵探长终于上门求助于你。当然,这里面有一定的运气成分。不过,我也想过,即便他没来寻你,你也会制造机会与他相识,然后借机插手调查此案。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们,但那个时候我还只是怀疑你,一个突然出现并对此案尤为热衷的大侦探,总是会令人起疑的。我借女侠盗黄瑛的传说,假冒她的身份,编造了一个理由与你相识,并假意给了你一条线索。谁知你还真沿着这条线索,查到了孙了红的家。若不是我提前通知孙大作家,恐怕就给你逮个正着了。他若是被你挟持,那我可就真万死难辞其咎了。”
“那日提着马桶离开弄堂的男人,就是孙了红本人吧?”
李查德打断了黄雪唯的叙述。
黄雪唯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没错,真是千钧一发。孙先生不亏为侦探小说大家,脑子灵光,提着个马桶就把你这位大侦探忽悠了。多说一句,孙先生现在也已不住在东棋盘街了,他搬去了爱多亚路,你恐怕是寻他不到了。话说回来,你与‘蚂蚁王’张老爷子还真是不打不相识,人口买卖这门生意,也是从那个时候扎进了你的心底。吃一顿打,拿到一桩好买卖,你不亏啊!”
李查德只是闷哼一声。
“寻找子乍弄鸟尊的任务十分艰巨,不过你的侦查水平很高,查到了大律师孟兴与古董商江慎独私下曾有过密切往来。你来到孟兴的事务所,威逼他讲出子乍弄鸟尊的下落。这孟兴也是一条汉子,到死都没向你透露半句。不过,你在孟兴事务所发现了另一条线索——阿炮。原来,江慎独手下并非都是硬骨头,这个阿炮是只‘倒钩’,侠盗罗苹好几次行动失败,都是因为他。于是你从他那里入手,花钱买了情报,知道了一件事——江慎独收入子乍弄鸟尊之后,曾去过慈恩疗养院。当时的老院长是江慎独的至交好友,江慎独去时手里还捧着个大木盒,没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所以阿炮推断鸟尊藏在疗养院中。
“得知江慎独将子乍弄鸟尊藏在了疗养院,你便有了目标。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疗养院搜查也讲不过去。正巧此前疗养院发生了一起火灾,烧死了许多儿童,院长本人也死于那场火灾。这件丑闻使得疗养院的声誉和生意一落千丈,经济上出现严重亏损,逐渐入不敷出。在疗养院行将倒闭之际,你给本宁丹洋行提出了一个建议——低价收购慈恩疗养院。收购疗养院后,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院里寻找鸟尊,还可以利用张老爷子的关系网,将院内的病患贩卖出去,这门生意可不比倒卖古董挣得少。最后,还顺便让本宁丹洋行的社会名声得到提升,收购一家疗养院,也算是为慈善事业做了贡献。洋行负责人一听,一举三得,当然表示同意。买下疗养院后,你们做了简单的装修工作。儿童区病房大楼废除,表面上看是因为那场火灾,其实就是为了掩盖你们在这栋楼下藏匿病患的阴谋。
“处理完疗养院的事,你又假意接受邵探长的邀请,一齐去调查孟兴的谋杀案。探长并不知道凶手是你。那个时候,你的目标起了变化,不再是寻找子乍弄鸟尊,而是要除掉江慎独的手下。这样一方面可以阻止他们抢夺鸟尊,斩草除根,另一方面你有了新的生意,万不容有人破坏计划。于是你大开杀戒,除掉了许多江慎独的手下,据我所知除了孟兴之外,还有七八个人。但其中最应该死的人就是江慎独的首席门徒阿弃,你却迟迟没有他的行踪。去找许立山,也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你知道江慎独还有一家工厂,但不知道地址在何处。运气不错,邵探长随后带来了好消息。于是我们一起行动,前往江慎独的工厂。在那里,你见到了阿弃,他也认出了你——一直在追杀他的人。
“你在调查阿弃的同时,他也在调查你。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没完成。阿弃认为,找到国宝子乍弄鸟尊,这是恩师留给他的遗愿。所以尽管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也不敢冒险,于是立刻逃离工厂。你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追杀出去,并在棚户区与之搏杀。可惜你没能杀死他,他也杀不掉你。此事结束后,你便回到侦探社,等待下一次机会。阿炮出卖江慎独,收了你的钱,这件事当然逃不过阿弃的眼睛,自此之后,阿炮也成了阿弃捕杀的目标。为求活命,阿炮向巡捕房求助,作为交换条件,他甚至想将‘江慎独就是罗苹’的事情全盘托出。不过他在电话里并没有明说。你随我和邵探长一起去了他的住处,结果扑了个空,不过阿弃却胁迫阿炮给我们留下了线索——十六铺码头。我猜那时阿弃的目的就是把你引出来,亲手干掉你。他改变主意了。或许是因为他从阿炮口中,得知杀死江慎独的真凶就是你。又或许他还不知道,单纯就是想解决一块绊脚石。
“沿着线索我们追到了那里。阿弃杀死阿炮的过程有着某种仪式感,当年他被江慎独从黄浦江上救起,就是在王家码头登的岸。他要用叛徒的血来祭奠恩师江慎独。眼见阿弃手刃叛徒,你阻止了我们与他进一步交流的机会,因为你害怕暴露身份,你没有像之前那样和他单对单决斗,而是走过去枪杀了他。可惜阿弃命不该绝,鼻梁骨挡住了子弹,没有射入头颅。他虽掉入江中,却没有就此死去。完成杀戮的你立刻着手抽身离去。所以五天后我与邵探长拜访你那间侦探社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大侦探白沉勇彻底消失在了上海滩。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众人听黄雪唯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事,一个个都愣在原地。整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但黄雪唯的故事还没讲完。
“道别了侦探生涯,你摇身一变,成了慈恩疗养院的院长。从此之后,你不必每天戴着帽子冒充中国人,可以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美国人的身份。在疗养院的办公室,听爵士乐喝威士忌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过了几个月,工人们表示掘地三尺,寻遍了整座疗养院,依旧没能找到子乍弄鸟尊。你开始疑心阿炮骗了你。至于为什么找不到鸟尊,我个人的猜测是可能江慎独早就对阿炮起疑,预判了他的行为,便提供了错误的信息给他。当然,这只是猜测,我没有证据。接下来,你的密探向你报告,应该死于一年前的阿弃竟然出现在了上海滩街头,但人已彻底疯癫,不时还会对着空气说话。其实从阿弃目击江慎独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就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无法接受恩师已死的现实,在这种强烈的刺激下,他的心理保护机制启动,将自己幻想成了罗苹,以此来躲避现实中发生的事实。起初并不严重,但你在十里铺码头那一枪,加速了病情的恶化。
“当你得知此事后,便计上心头,因为还活在世上的江慎独的心腹只剩阿弃一个。如果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子乍弄鸟尊藏匿于何处,恐怕也只有他了。于是你开始派人冒充孟兴,去接触阿弃。疯癫的阿弃哪里还能分辨真假,于是盗车前往,被你诓骗到了疗养院,装成神父替‘冯素玫’驱魔。真正的冯素玫其实早就被你卖去了别处,但你毕竟要给她父亲冯思鹤一个交代,如果一场意外导致死亡,那罪责就由神父来担,和疗养院并无干系。而假冒冯素玫的不是别人,正是将一片真心托付于你的秘书刘小姐。她在侦探社的时候就倾心于你,而你却利用她对你的仰慕之情,说服她助你一臂之力,将她卷入这场阴谋之中。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旦她冒充冯素玫,就会必死无疑,她的结局只有死。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谈及刘小姐的遭遇,黄雪唯头一次表现出了愤怒的情绪。或许是身为女性的感同身受,叹息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错付给了一个魔鬼。
李查德漠然地看着她。他没有表情,像是放弃了为自己辩护,任凭黄雪唯指责。
“为了让刘小姐的尸体查不出死因,你使用了当初雇人去医学院偷取的那种放射性物质——镭。你在美国生活时,得知了这种稀有金属可以杀人于无形,其症状与附魔而死的人很像。疮痍遍布的皮肤、脱落的眉毛、松动的牙齿、溃烂的口腔和下颌,这些症状都和镭中毒极为相似。可怜的刘小姐,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了大量的镭。她还天真地以为找到鸟尊之后,可以与你双宿双飞,永远在一起。刘小姐死后,伪装成神父的阿弃也开始逐渐失去控制,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了。让你没想到的是,看护王曼璐小姐已经怀疑疗养院有问题,她与阿弃联手,竟查到了这个藏匿病患的地下室。阿弃没能找到鸟尊,却先发现了地下室,这触碰到了你的底线。至于你为什么先放他们离开,再追回来,我猜可能是想试探一下这件事有没有人从外部介入。
如果有人接应他们,说明此地已经不安全了,你也会通知洋行安排撤离。”
听到此处,阿弃已然明白了一切。他虽然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但不发病的时候,逻辑思维几乎与正常人无异。黄雪唯这些话讲得明明白白,他当然听得懂。他气得浑身发抖,王曼璐在一旁看着,想劝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邵大龙开口了。
“你没想到阿弃会给孟兴的律所打电话,而正是这通电话,让我察觉到了张老爷子那些受害者可能出自疗养院。这两件事对上后,我立刻联系了华界警局的人,促成了这次联合行动,一同捣毁你们这个犯罪窝点!”
“我给这疯子太多自由了。”李查德突然说话了,他看着邵大龙,却用枪指着阿弃,“我承认我没能把控住他。我曾以为他病得很严重,以至于都没把我认出来。我可是朝他打了一枪的人!这傻子竟然没把我认出来!”他大笑起来。
阿弃双手握住栏杆,怒视这个杀死自己恩师的凶手!
江慎独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
自从畸人马戏团被烧毁、老爹死亡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他想过一死了之,而江慎独却将他带了回去,传授他本领。他在那里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一同为江慎独办事,为伟大的侠盗罗苹办事。
李查德挑衅般地对阿弃说道:“老不死的还挺抗揍。你猜猜看,我一共打了多少拳,才把他活活打死的?”
“汉奸。”
阿弃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这话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了李查德内心最敏感的区域。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我打爆你的头!”李查德走向阿弃,将枪抵着他的额头。
“不许动!”邵大龙怒喝一声,将手里的机枪对准了李查德。同时,他身后的警察也都纷纷将枪口转向这位已经失去风度的美国人。
如果他胆敢向阿弃开枪,邵大龙就算被撤职,也要用手里的机枪把他打成筛子。
李查德瞪着阿弃,目眦欲裂。愤怒已使他失去了理智。
“我是美国人!我生在檀香山,长在加利福尼亚!我只是生了一副中国人的样貌,这难道是罪孽吗?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他们喊我Celestials(朝天眼),骂我Chink(中国佬),学校里他们对我吹口哨,冲着我用手指吊起眼角,侮辱我是猴子,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啊,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发现了,血统才是原罪,因为我的祖辈是中国人,我他妈是因为你们才承受这份屈辱的!所以我要报复你们,我要来到这里,开始我的复仇。”
邵大龙听傻了,骂道:“脑子坏掉了吧?这算什么歪理?”
黄雪唯道:“你错了,你憎恨的对象搞错了。”
李查德转过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憎恨的应该是种族主义这种行为,而不是具体到某个民族。
你本末倒置,胡言乱语。我承认你是个优秀的侦探,但你却没有成为人的资格。刘小姐为你付出那么多,是世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你却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她最珍贵的生命视若粪土。你试图为你的冷血无情寻找借口,而在美国遭受的歧视则是你寻到的借口。对不起,这种借口我们不接受,也无法成立。你要接受一点,你就是个人渣,你不配为人。不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不允许你们这样高高在上地审判我!”
李查德的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青筋也涨了起来,不停**。愤怒使他全身绷硬得像块石头。忽然,他又开始笑了。如此分裂的状态令他看上去很不正常。笑声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地下室。尖厉的笑声令所有人的耳膜感到不适。
半分钟后,他止住笑意,对黄雪唯道:“那又如何?你们根本拿我没办法。我是美国人,享受治外法权,你们中国人没法定我的罪。
就算我毒杀了那个白白送上门的贱货又如何?见鬼,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出来。就算我把这群母猪都卖给别人为奴为娼又如何?只要我跑一趟美国领事馆,屁事都没有。可惜你们白忙一趟,却只能把这群废物关进牢里。”
说话间,他握枪的手在半空中画了一圈,将身后那群喽啰尽归其中。
他们听了李查德的话,脸上也现出了怒容。
黄雪唯沉默了,她知道李查德的话有道理。黄浦江上那些英美巡洋舰发出的汽笛声与刺耳鸣叫,无时不在提醒着她,在这片土地上,洋人是受到额外的优待和保护的。
正当李查德想进一步羞辱他们之际,他身后的铁门忽然被打开了。
他回过头,发现阿弃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块碎裂的玻璃。他从摔烂的镜子里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玻璃,趁着黄雪唯滔滔不绝时,用嘴里的铁丝撬开了门锁。
李查德意识到危险将至,迅速朝着阿弃扣动了扳机。
可这一次却不像一年之前那么顺利。
阿弃迅速低头,堪堪躲过了这一枪,随后他冲向李查德,将他拦腰抱住,重重地摔在地上。华界的警察们见两人扭打起来,正想冲上前去制止,却被邵大龙一把拦住。黄雪唯看了他一眼,明白了邵大龙的心思。
地上一记重摔,使得李查德手上那把白朗宁手枪脱手摔飞。阿弃翻身骑在了李查德身上,反握玻璃碎片,照着他咽喉就往下扎。电光石火之际,李查德飞快地伸出双手,死死握住阿弃右手的手腕,使得他这一记刺击无法完成。
阿弃右手被擒,空出左手,狠狠地朝李查德的右腮就是一记重拳!
李查德没有松手,右侧脸面生生吃了这一拳。阿弃的悲愤转化成力量,这一拳打得极重,李查德脸上的皮肉登时崩裂开来,鲜血长流。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松手,玻璃尖刃要是刺进他的咽喉,这条命就算交代了。阿弃浑身的血气都涌上了脸,一双眼睛发着亮,他咬紧了牙齿,丑陋可怕的脸皱成一团。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凶猛的重拳!
鲜血溅上了阿弃的脸。看着眼前的死敌,他浑身的血液如同煮沸般愤怒。就是这个人,杀死了他敬若父亲的恩师;就是这个人,冲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让他变成了怪物;就是这个人,将他的同门师兄弟一一残杀!
就是这个人!
拳头如雨点般朝着李查德的右脸挥击,一拳,两拳,三拳,四拳……
李查德扯着嗓子尖叫。他先是威胁,说如果在场的警务人员不救他,届时美国领事馆追究起来,他们都脱不了干系。见威胁没人理会,便开始求饶,他苦苦哀求警察能够救他,说眼前的男人是通缉犯,手里有好多条人命。见全无用处后,他又开始破口大骂,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话侮辱在场每一个人。渐渐地,他开始不说话了,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咽喉,握住阿弃手腕的双手也松了开来,落在他身体的两旁。
阿弃没有停下。他丢掉了手里的玻璃,继续用拳头击打着李查德。即便李查德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将李查德打得血肉模糊,正如李查德对江慎独所做的一样。
见李查德胸膛没了起伏,阿弃这才停下手,累得翻躺在一旁。
这时,华界的警察们才纷纷上前,将他按倒在地。
阿弃没有挣扎,他也挣扎不动,表情木然地被警察反铐住双手。
“在美利坚白人骂你‘清客’,在中国我们骂你‘咪夷’,夹在两头,你到底是谁呢?你又是为谁而死?唉!”
邵大龙长叹一声,看着地上李查德的尸体,心头登时感慨万千。
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案子办了两年,今晚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转过头去问黄雪唯:“还有个问题——子乍弄鸟尊究竟在哪里呢?究竟被江慎独藏在了哪里?这件事我们不管,还是会有人继续找下去的,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相比盗窃文物的案子,我还是办谋杀案比较顺手一点。”
黄雪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过了一会儿,她轻摇团扇,嘴里也开始喃喃起来。
“究竟在哪里呢?”
民国二十四年,冬至。
位于华德路北侧的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华德路监狱里,迎来了一位奇怪的犯人。
起初,这里的人们以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因为不论你问他什么,他都紧紧闭着嘴巴,什么都不说。他永远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仿佛水门汀地面上正在播放一部精彩绝伦的电影。
但仅仅如此,还算不上“奇怪”,只能说他孤僻。真正奇怪的地方,是他那张脸。
他的鼻梁断裂,整张脸的中央呈现出一个凹痕,凹痕里甚至还能看见血肉。然而,不知道他用哪里取来的白色药膏,厚厚地涂抹在了断裂的鼻梁上,药膏渗入鼻梁中间凹陷的洞里面,使得他面孔的中央一大块区域都变成了白色。乍一看,仿佛是中国传统戏剧舞台上插科打诨的丑角。
不过,与那些滑稽的丑角不同,他从不说话,从来不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可怕的阴郁气质,这种气质在向四周传递一种危险的信号。接收到这种信号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去惹他。可能是狱警也怕麻烦,给了他一个单人牢房。
监狱里其他人背地里都叫他“丑爷”。
这位丑爷如何如何,那位丑爷如何如何,说惯了也就改不了口了。
关于丑爷,监狱里还有许多传闻。
有人说他杀了洋人,给判了很重的刑罚,丢命是肯定的了,就不知道是绞死还是吃花生米(枪毙);有人说他会妖术,在山上拜过师父,他杀的几个人,都在房间里,不曾出门,莫名其妙就死了;有人说他想出去就能出去,没有监狱能关得住他;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凶得狠,最好不要去惹他,因为疯子杀人不犯法!如果不犯法,为啥来这里?有人提出异议。那人解释说,疯子要是杀了外国人,那他就不是疯子了,就得负责。负责,明白吗?听明白的人,吓得不敢说话。
各种流言传遍了华德路监狱,但从未有人来坐实这些流言的真实性。
大概是没人在意吧。
这位别人口中的“丑爷”,自然就是阿弃。
前往十六铺前,阿弃就在王家码头安排了人手,看似单刀赴会,其实在四下里布满了耳目。这些耳目,均是追随江慎独多年的手下。
他们忠心耿耿,自然不会放过杀死真凶的机会。也正因为此前安排了人手,阿弃才能在坠水后第一时间被人救起,送去诊所就医。由于伤势过重,他好几次都差点死在手术中,但他还是凭着一股惊人的生命力,硬挺了过来。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阿弃还未完成他的理想,还未完成江慎独的遗愿。
江慎独的案子破获后,张老爷子也被抓走,拐卖集团彻底被摧毁,慈恩疗养院当然也被查封了。美商本宁丹洋行宣布退出中国,他们把所有问题都推给了李查德,污蔑他利用公职犯罪。死人是不会反驳的,警方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就像李查德之前说的,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在这块土地上,洋人有治外法权。
铁门下方的小窗口开启,一份盖着包心菜和几片猪肉的米饭被塞了进来。在这碗米饭边上,还有一份没有动过的米饭,上面铺陈的青菜已微微变黄,还趴着一只正在饱餐的蟑螂。
看着这份令人倒胃口的菜饭,他回忆起最后与江慎独见面的场景。
那天夜里,他提着一瓶黄酒,打包了一份江慎独最爱吃的卤牛肉去他家。这份卤牛肉,是他特意从北四川路俞记牛肉馆带回来的。自从盗出子乍弄鸟尊,将赝品卖给美国人后,他们师徒俩好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来之前阿弃没有告知过江慎独,想给他一个惊喜。
走到门口,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院子外的铁门敞开着。
他认识的江慎独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阿弃警觉地将酒和肉放在地上,从腰间取出一把木柄匕首,反握在右手,随后弓着腰,缓缓步入江氏宅邸。
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异样。走近洋房前,他发现就连房门也没有关上。强烈的不安感促使他顾不上小心翼翼,他加快了步伐,跑进了厅堂。
上到二楼书房,他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江慎独。
阿弃大骇,他将匕首丢在一旁,扶起了奄奄一息的江慎独。
“是谁?是谁干的?”
悲愤使阿弃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烁着无法抑制的怒火。
江慎独气若游丝,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阿弃只能将耳朵凑近,想听清他最后的遗言。可惜江慎独太虚弱了,他根本说不出话。
眼见恩师将逝,自己却无能为力,悲恸的情绪使得阿弃忍不住放声大哭。
见爱徒悲伤欲绝,江慎独也无能为力,他恨自己无用,叱咤江湖的侠盗罗苹,眼下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口。汹涌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向江慎独,他深知自己大限将至,于是竭力抬眼,望向书架上的坐佛。那尊挚友“泥人周”周海明赠予他的艺术品。
江慎独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