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最北面是一面书墙,书墙前是一把转椅,转椅的前方是一张书桌。而孟兴的尸体就躺在书桌的前方。白沉勇望着一整面墙壁的书籍和地上那具肥胖的尸体,他敢打赌这具尸体在生前没有读过这书架上哪怕一本书。不过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不可否认,物品会给人带来错觉,似乎拥有了它们,就获得成为某种人物的错觉。
房间非常凌乱,像是被人彻底搜查过,但看着孟兴的脸,白沉勇一时拿不准这张脸和办公室哪个更乱一些。孟兴的眉心被人用子弹打穿,这是致命伤,但从面部的伤势来看,他生前应该挨了不少毒打,门牙和鼻梁都断了,双眼肿得和鸡蛋差不多大。
可见,凶手在杀死他之前,曾拷问了一段时间。这点与江慎独的情况一致。
邵大龙用手帕捂住口鼻,显然也是被死者的惨状吓到了。他对白沉勇说:“尸体是他律所的同事发现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几个小时之内。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顿,最后喂了一颗‘卫生丸’a,直接翘辫a 手枪狙击,谓之“吃卫生丸”。
子了。”
“这人和罗苹是什么关系?”
“孟兴表面上是律师,实际上是罗苹犯罪组织里的主要成员之一。
巡捕房盯他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拿他没办法。”
“组织里其他成员你们有名单吗?”白沉勇问道。
“有一部分,但是不多,都是一些小喽啰,要不要先找人把他们保护起来?”
“我觉得没必要。首先他们多数不会理会你,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这是一起目标为罗苹犯罪组织的连环谋杀案,还是他们内部起了内讧。如果是内讧,我们这么做就是打草惊蛇,毕竟子乍弄鸟尊的下落还没查清楚。你可以安排一些巡捕继续盯着他们。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罗苹和小丑找出来。”
白沉勇先是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四肢,但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紧接着,白沉勇又将手伸进尸体的上衣口袋,邵大龙刚想出声阻挠,他已取出了不少东西。烟盒、皮夹子、打火机、钥匙、折叠刀,以及一张黑猫歌舞厅的门票。
他拿起那张舞厅的门票,对邵大龙说:“发现一个有用的线索并不需要多聪明,只要发现你的朋友在奇怪的时间准备去做一件奇怪的事,就可以怀疑这件事有蹊跷了。”
邵大龙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过是一张舞厅的门票,有啥稀奇的?”
白沉勇道:“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门票,这是一张赠票。”
邵大龙从没去过舞厅,哪里分得清门票和赠票的区别。
白沉勇见他目光呆滞,知道他还是没搞懂,便继续解释说:“赠票的意思是你花钞票也买不到,只有舞厅老板送你,你才有。这张赠票是昨天送的,换句话说,孟大律师拿了这张赠票,还来不及去舞厅,就被人杀死了。尽管杀人的未必是这位舞厅的老板,但我觉得很有可能与他有那么一点关系。”
邵大龙总算是明白了。
“你知道黑猫歌舞厅的老板什么来头吗?”白沉勇又问。
“黑猫歌舞厅的老板叫许立山,绰号‘许胖子’。他从扬州美汉中学毕业后就来了上海,一直从事舞业生意。后来在百老汇路上置业,又开舞厅,又开酒吧,后来连餐厅都开了好几家。他和青帮大佬们有很深的交情,工部局也搞得定,帮他都是称兄道弟的。有句闲话讲,在百老汇路上,宁可不知杜老板,不可不知许老板。”
“也是黑的?”
“上海一搨刮子a 就这点地方,老早被瓜分干净了。不搞定黑白两道,怎么在此地做生意?对了,要不要我陪你跑一趟?”
“你太显眼了。”白沉勇摇头拒绝,“巡捕这两个字就差写你脸上了。你随我一起去的话,我相信没人会在我们面前说一句真话。”
邵大龙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对白沉勇说:“你玩过舞厅没有?”
“怎么?你还想教教我?”
“什么啦,就是给你点建议。如果你要去跳舞的话,必须挑一个离舞池近的位置坐下来,四处看看。好一点的舞厅,会有穿着晚礼服的俄国舞女,日本舞女和高丽舞女比较温柔,还有混血的。你买了舞票就可以请他们跳舞,也可以招呼一个陪你喝酒,就是要多花一点钱,不过千万要看好账单,她们总会喝着果汁,却收香槟酒的钱……”
“好了,好了,我是去办案,不是去玩。”
白沉勇适时打断了他,生怕他越讲越起劲。
a 一搨刮子,上海方言,意为总归、全部。
“好吧。不过你要当心,听说这个许老板人也蛮凶的。”邵大龙提醒道。
“我也太不好惹。”
白沉勇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现场。
他决定明天晚上去一趟黑猫歌舞厅,会一会这位百老汇路的大亨许立山。
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秋雨一阵又一阵,落个没完。淅淅沥沥的雨并不猛烈,却从未间断。雨水将整个城市包围,每一条街道都变得潮湿泥泞。
落在百老汇路水门汀地面上的雨水,形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水洼,水洼像一面面小镜子,反射着街道两边林立的霓虹灯,各种色彩的店招在街道两边闪烁,光影在水洼里同样炫目。这时,一只高档皮鞋踩中了一摊水洼,踏碎了这片绚烂的光影,碎成小水珠四散开来。
皮鞋的主人大步流星地迈进了一家歌舞厅。门口的保安刚想说话,就被一张赠票给堵住了嘴。他知道能有这种赠票的都是尊贵的客人,丝毫不敢怠慢。
歌舞厅的通道里,各式各样的女人来往行走,有披着貂皮的白俄舞女,也有身着和服的东洋美人,有穿着海军制服的英国水手,也有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的精英买办。他们或欢声笑语,或勾肩搭背,将舞厅欢快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侍者将尊贵的客人引到一处座位,位置很好,能够看清舞台上的表演。昏暗的舞厅里灯光与酒色红绿相映,令人神迷。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确有知,
懂得人海的沧桑,
它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五月的风吹在树上,
枝头的鸟儿发出歌唱,
假如呀鸟儿是有知,
懂得日月的消长,
它该息下歌喉羞愧地躲藏。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是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穿着暴露的女歌手正在演唱着大歌星周璇最新的歌曲,可台下的男人们都被她窈窕的身材、性感的舞姿所吸引,耳边流淌的是什么音乐,恐怕早就不在意了。那女歌手斜挑的细眉下是一双会放电的眼睛,只见她不时朝台下抛上一记媚眼,总会引起一阵轰然叫好的声音。于是,她会继续扭动腰肢,让顾客为她继续疯狂。
与其他舞厅不一样,白沉勇一进这里,就知道是个**窟。舞台上浓歌艳舞,舞台下娼妓遍布,一同构成了这家黑猫歌舞厅。
在这里,最受欢迎的两个节目分别是“群芳会唱”和“摩登歌舞”。
而所谓的“群芳”实际上大多是年老色衰的妓女。她们大多都是来自“长三堂子”的倌人,她们曾经在那里耗尽青春,当她们无法再吸引狎客,老鸨却并不打算收手,仍然要从她们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油来。于是便带着她们来到这里,命她们登台献唱。游客可以扔钱点歌,其中大部分都是黄色曲目,唱词中充满了挑逗调情的色彩。
但偶尔也会唱点近期流行的歌曲,比如像今天这首歌。
与老鸨们的合作给许立山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刺激,便又专门开辟了一个场子,推出“摩登歌舞”。歌舞节目表演时,会把台上灯光调暗,这样可以让台下的观众看不清舞女们的脸,以掩盖她们的岁数。表演舞蹈时,数个穿着性感的舞女会尽情地扭动身体,同时向观众做出媚态,极尽挑逗之能事。
一时间,黑猫歌舞厅的“摩登歌舞”成为沪上的热门节目,甚至吸引了许多外地游客。顾客们纷纷涌来,只为一睹性感佳人的风采,每当节目表演时,总有许多泼皮无赖挤在场子里大呼大叫,下流的喝彩声难以入耳。
白沉勇问侍者要来了酒水单,点了一瓶怡和啤酒。
台上那位女歌手令他感到不适,不论是相貌还是她的歌声。
侍者端来啤酒,他将酒水铜钿和小费一道给了,侍者道谢连连。
他心想自己是否应该在这件事办妥之后,去隔壁酒吧喝一杯,据说那边有请美国来的黑人乐队演奏爵士乐。
白沉勇拿起酒瓶,才刚喝了一口,身后便来了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低头对他道:“先生,我们老板有请。”
说完,那人指了指通向二楼的楼梯。
白沉勇点点头,放下啤酒,理了理胸前的领带,便跟在这个男人身后走。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他们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包房。当包房大门关上的时候,门外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可见此处隔音效果相当好。
屋子里有三个人,欧式复古高背椅上坐着一个,另外两个大块头立在他的身边。很明显,中间坐着的那位五十来岁的胖男人就是这家黑猫歌舞厅的老板许立山。他整个人就像一大团穿着马褂的硕大肥肉,被塞进了一把小椅子里面。椅子显得很吃力,仿佛随时就要散架。他面前放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放着一只五彩碗仔,里面盛着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还有一块油腻的红烧大肉。
许立山的皮肤很白,抹了发油的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厚眼皮下面是一条如缝隙般的小眼睛。他的朝天鼻几乎没有鼻梁,下巴足足有三四层。
此时,他手里握着筷子,却仅仅是搅拌着面前这碗面。他眯着眼睛观察白沉勇,这让本就狭长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
“许爷,幸会。”白沉勇向他点头致意。
胖老板吃得满头大汗,不过还是不肯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
“我给孟律师的票,哪能会在你这里?我不管你是谁,今朝必须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查明孟兴的案子。”白沉勇并没有被他吓退。
“案子?啥案子?”许立山面不改色,慢悠悠地问。
“孟兴被人杀死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许立山用筷子卷起面条,送入口中,大声咀嚼起来,汤水溅得桌子上都是。
他吸吮苗条的声音大极了,呼哧呼哧,如猪吃食一般。他好像是故意吃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这种噪音可以恐吓人似的。
“昨天。”白沉勇说。
许立山安静下来。他将筷子架在碗边,歪着脑袋,似乎在判断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白沉勇接着说:“这事我没必要骗你。”
“你是他什么人?”许立山问。
“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对于他遭遇不幸这件事,我有义务也有责任调查清楚。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您的赠票,所以这次来舞厅,主要是想向您打听一下关于孟兴的事情,如果您能提供一些线索,那就再好不过了。”
白沉勇对自己编的谎话非常满意。
许立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找我谈个买卖。只可惜,买卖还没谈成,人就没了。他说他有个好东西要卖给我,一本万利的生意。”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猜枚枚子a,我们就开门见山吧!他是不是说有件春秋时期的彝器?而且这件东西,是从大古董商江慎独那里搞来的?”
“没错。”许立山回答得很爽快。
“因为江慎独被杀,江湖上都在传是侠盗罗苹及其手下小丑阿弃下的手,加之孟兴与罗苹私交密切,又急着出手,于是许爷便想拿下来。”
“没错。”许立山忽然卸下严峻的面孔,笑了起来。
“但是呢,孟兴开的价又太高了。尽管许爷拿得出这笔钱,不过还是想捡个漏,于是便派手下人去了趟事务所,把孟兴给做掉了。随后你们就在他的律所里找到了那件彝器,带了回来。一分钱没花,又得了个国宝,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白沉勇知道最后那些话是污蔑,不过他完全不在乎。他就是想看看许立山的反应,这样才能逼他亮出底牌。
许立山没有如白沉勇意料的那样骂山门,脸上还是保持着那种令人不适的笑容。
“这种坍招势b 的事情,你觉得我会做吗?”
“要是这件彝器的价值,足以买下整条百老汇路呢?”
a 猜枚枚子,上海方言,意为猜谜、解谜题。
b 坍招势,上海方言,意为丢脸、没面子。
笑容消失了。许立山板起脸,对白沉勇道:“孟大律师的宝贝,我没有拿,我与他之间也仅仅停留在商谈的阶段,他确实给我开了一个极低的价格,我也不是不懂经的人,这么好的东西,这么低的价格,碰到这种好事,我总要想一想的。本来约他来,是想先验个货,我连古董专家都找好了,啥人晓得他一脚去a 了。”
“彝器的去向,罗苹和小丑的下落,您都不知道,是吗?”
“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许立山的胖脸上。
“如果你有他们的线索,我也愿意和你谈个生意。”
“对不起,慢说我没有,就算有,我也没兴趣和你这种小八腊子谈。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沉勇用手指顶了顶帽檐,其实是为了掩饰他飘忽的眼神。他听见门外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知道事情有点不妙。
“许爷,话我都记住了。孟兴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如果有新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告知您。告辞。”
“等一歇。”许立山叫住他。
“许老板,还有什么吩咐吗?”白沉勇的手从帽檐上移开,滑到了腰间。
“你来我开的歌舞厅,不是来听歌跳舞的吧?”
“不是。”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不是我的顾客。”
白沉勇没搭话。包房门外起码有五个人,或许有六个,脚步声太乱,他听不清。
许立山用手指朝身边勾了勾,保镖随即递来一支雪茄。他接过雪茄,放进油光光的嘴里,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对白沉勇说:“戳?!我a 一脚去,上海方言,意为死亡。
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姓许的是什么人?今朝别说是你,洋老爷来了,照样得留下点什么!你看,你是自己动手呢?还是我请手下人帮帮你的忙?”
说完,他一脚踹翻面前的圆桌,碗仔摔碎,汤面洒了一地。
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上海滩上谁人不知,在百老汇路,许爷连洋人都敢动,工部局的英国佬和他抢女明星,手指头都得剁下来,更别说像他这样一个没背景的普通人。
“你要我留什么?”
白沉勇凝神静听,门外的人不止六个。这扇门,他恐怕是出不去了。
许立山一只手握住雪茄的首端,右侧保镖替他划燃一根火柴,火苗斜着点燃雪茄。他轻描淡写地说:“借你一条腿用用。”
话音未落,左侧的保镖就朝着白沉勇丢去一柄小刀。刀子落在地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刀子的切口很钝,还没开过锋,显然他们是故意的。
“我看许爷今天不是想借我的腿,而是要把我的命留在这里?”
白沉勇把目光从许立山面孔上移开,他看见在高背椅的后面,有一扇很大的窗子。
“没错,我就是要你的命!娘只老蟹,你以为你啥人?客气当福气,敢用这种口气帮我讲闲话,小瘪三,真是昏头了!今朝就教教你做人。”
许立山用夹着雪茄的手朝白沉勇一指,咧嘴骂道。他瞪大了双眼,两条缝隙中登时出现了一对散发着戾气的眼乌子。
白沉勇注意到,许立山两侧的保镖突然将手往身后伸去,他也不再犹豫,先他们一步拔出腰间的白郎宁手枪朝他们射击!与此同时,包房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一群穿着长衫的打手手持斧头朝他奔袭而来!
他来不及思考,一边开枪,一边朝许立山跑去。许立山两边的保镖还来不及掏枪,便被白沉勇射出的子弹打倒在地。许立山被白沉勇展现出来的魄子吓到了。没想到这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斯文人,竟带着手枪来见他。惊慌之余,他立刻抱住脑袋,身体往地上一趴,那把高背椅被一同掀翻在地。
然而白沉勇的目标并不是许立山,而是要尽快从此地脱身。
临近许立山时,他高高跃起,踩着那把跌倒的椅子借力,整个人飞扑向了窗口。他直直撞向窗户,彩绘玻璃应声碎裂。
白沉勇整个人跌倒在阳台上。阳台下方是一条黑暗的小巷子,边上是成堆的垃圾,那些垃圾流出来的臭水,与天上落下的雨水混合,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谁能想到,门面富丽的大舞厅,后边会有这样一条污秽不堪的小道?
那些打手见白沉勇已临近阳台,知道来不及追上,便将手里的斧子朝白沉勇投掷过去。瞬息之间,十余把锋利的斧头携着劲风向白沉勇的背后飞旋而去!
背后传来一阵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白沉勇忙缩紧脖子,有几把斧头砸中窗台,还有的抛出了窗外,只有一把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带出一股鲜血!
若是再侧个一两寸,他的命就要交代在此地了。
白沉勇来不及感叹他的好运,双手搭住阳台边缘的扶手,一个跨步跳了下去。当身体触及地面时,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已碎裂,费多拉帽和白郎宁手枪也掉在了一旁。身后还有追兵,他只得强忍剧痛爬起,湿滑的地面险些令他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他捡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在头顶,随后便奋力朝小巷深处跑去。
此时,从舞厅正门处又追出十来个打手,手里也都握着斧头,迎着空中飘**的雨水,向他奔杀而来。白沉勇双腿发软,蹒跚着朝前奔跑。雨落在地上的滴答声与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融合在了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而他唯一的武器——那把白郎宁手枪,也在掉落地面时不知去向。若是此时被打手逮住,这条小命算是要交代了。
好不容易跑到小巷尽头,却发现在雨雾朦胧的路口,一辆黑色奥斯丁轿车堵住了去路。
身后杀声震天,白沉勇已是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眼看就要被乱斧劈死,那汽车的车窗玻璃忽然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脸来。
“快上车!”车内人对白沉勇道。
这声音白沉勇耳熟,就是那日在老城厢将他击昏的女子——黄瑛。
“是你!”他惊呼起来。
黄瑛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不想被送去开山王府a 的话。”
白沉勇连滚带爬地上了轿车,未等车门关上,黄瑛就踩下了油门。发动机轰隆一声响,轿车猛地朝前飞驰而去。
身后的打手们方才追至,眼见奥斯丁轿车远去的车尾灯,纷纷将手里的斧头朝它丢去。那些斧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无谓的抛物线,一把把掉在了地上。
轿车迅速驶离了百老汇路,朝北四川路开去。
“你头上的伤没事吧?”黄瑛把着方向盘,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白沉勇用手去摸耳朵,耳郭豁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已将他的肩膀染红了。若不是黄瑛出言提醒,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没事,和上次你给我来的那下比,简直算小巫见大巫。碰到你,a 以利斧劈人,谓之“ 开山王府”。
今朝额角头高a。”他从西装内侧口袋取出手帕捂住了伤口。不一会儿,白色的手帕也染成了红色。
“你还挺记仇。”黄瑛冷笑道。
“算了,这次你救了我一命,算是将功补过。”白沉勇翻折手帕,用干净的一面继续捂住伤口,“这辆车不错。”
“马马虎虎。”
“你还挺不客气嘛。”
“本来就是。况且,这辆车也不是我的。”黄瑛淡淡地说道。
“偷来的?”
“别讲得这么难听,借来用一用而已。”
“让我猜猜,是许胖子的?”
“聪明。”
“那他这次可是损失惨重了。”白沉勇大笑起来。
民国二年,全上海只有一千四百辆汽车,到了今年,不算华界,公共租界已有九千五百一十五辆汽车,法租界有四千一百六十辆。廿年左右,汽车的量翻了十倍不止。
不过即便如此,一辆车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一种奢望。当时不仅汽车贵,就连车牌也很昂贵。比如工部局就规定,每辆汽车都要上牌,需要缴纳税金六十两银子。许立山虽是个大老板,但一辆汽车对他来说也不算小数目。
“我们现在去哪儿?”白沉勇问道。
“找个安全的地方。”
奥斯丁轿车拐进北四川路,靠边停下。黄瑛对白沉勇道:“下车。”
他们将这辆车丢在路边,步行朝前走。
a 额角头高,上海俚语,意为运气好。
北四川路两旁的妓院鳞次栉比,门前都悬挂着红灯笼。爵士乐从几家灯火通明的酒吧中传出,打破了这条街道的宁静。在这些酒吧里,你几乎能找到世界各地的妓女,有涂着胭脂水粉的中国女孩,也有将化妆粉扑满整张脸的日本妇人,有马赛下等酒吧的老鸨,甚至有从哈尔滨来沪的俄罗斯姑娘,她们总是用蹩脚的中文对客人们说:“我的王子,请给我买一小瓶桑亚葡萄酒吧!”
黄瑛领着白沉勇,快步转入一条幽窄昏暗的小路。白沉勇一时认不得这是哪里,只得跟在黄瑛身后。他们穿过小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弄堂里。接着,他们进入一栋旧楼的亭子间。亭子间有一张单人床和两把椅子,一张方桌上堆满了各种赌博用的器具。黄瑛关上门后,又将窗户阖上,放下窗帘,只留了一盏铜台灯照明。
白沉勇扯开贴在耳朵上的手帕,血液与皮肉粘连在一起,使他感到一阵疼痛。
“好了,说说看情况。”黄瑛拖过一把椅子,坐在窗边。
“你家?”白沉勇还在四处张望,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鲜。
“是不是我家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告诉我,许胖子和你说了什么。他和孟兴被杀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黄小姐,黄女侠,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掺和进来,我想知道原因。”
“我说过,我在寻罗苹。我必须见他。”黄瑛淡淡道。
“你寻他究竟什么事?”
“和你无关。”
白沉勇伸手压了压头顶上的帽子,叹道:“我猜猜,他是你男人。”
黄瑛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怒容:“闭嘴!”
白沉勇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们还真是雌雄大盗呢!”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许胖子说了什么,那么请你出去。我相信靠我自己一个人照样可以寻到罗苹。”
“孟兴说要将一件彝器低价卖给许胖子。两个人正准备碰面谈价钱,谁知孟兴就被杀掉了。许胖子不承认自己杀人劫货,这我倒相信他。鸟尊价值虽高,但孟兴开的价钱,绝对是许胖子可以承受的。他没必要去杀孟兴。”
“你信不信江慎独的案子是罗苹做的?”黄瑛问道。
“当然不信。我毕竟是个优秀的侦探,又不是戆大,没那么好糊弄。
“江湖上都在传是罗苹杀了江慎独,盗取彝器占为己有,我不信他是这种人,他绝不会轻易杀人。现在我只想见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黄瑛露出愁容,看来那些传言对她的伤害极大。
白沉勇分析道:“如果罗苹和小丑杀了江慎独,他们为何又要杀孟兴?这说不过去。如果是孟兴独占了这件彝器,出卖了罗苹,那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又为何要以一个极低的价钱转手给许胖子?
如果他们没有内讧,孟兴将彝器卖给许胖子,是罗苹授意的话,那也很奇怪。以罗苹的行事作风,他对许胖子这些流氓是深恶痛绝的,怎么可能愿意与他们做生意呢?眼下所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除了罗苹之外,还有另一股势力也介入了这次的鸟尊争夺战。如果是这样的话,罗苹现在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他这番话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慰情绪失落的黄瑛。
“如果孟兴和罗苹没有内讧,怎么解释他将彝器卖给许胖子呢?”
黄瑛问道。
“可能是罗苹设的局。他未必会真的将鸟尊给他,而是有其他目的。可惜孟兴死了,一切都无从问起。除非我们能找到罗苹和小丑。”
黄瑛轻叹一声:“我寻遍了上海滩,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人不在上海?”
“不在上海?”
“是啊。如果他们不在上海,或在一个极为封闭的环境,那上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知道。他们也不会晓得自己被冤枉成了杀人凶手。”
“他们能去哪里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
“对了,上次让你去查孙了红,情况如何?”黄瑛想起了这件事。
白沉勇苦笑,将去寻孙了红未果,却被人骗的整个经过说了出来。
“那个去倒马桶的男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另一股势力’呢?”
“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总感觉暗中有许多力量都在阻止我们寻到罗苹。所有和罗苹有关的线索都被破坏了,目的就是让我们找不到他。而我们甚至连他们的样子也看不清。”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眼下孙了红和孟兴这两条线索都断了,他们不知该如何查下去。
忽然,窗外响起了零星的脚步声。
黄瑛悄悄拉开窗帘,瞧见十来个身穿长衫、手握斧头的男人,在弄堂里张望。
她转过头,低声对白沉勇道:“许胖子的人追过来了。”
“这么快?”白沉勇心想,可能是停在路边的轿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警觉的黄瑛本打算去关掉台灯,却被白沉勇伸手阻止。他低声道:“他们一看哪间屋子熄灯,就会找上门来。灯就开着,他们要找到这里,也需费点时间。我们从后门出去。”
黄瑛点头道:“好,你跟我来。”
谁知两人刚打算出门,门后竟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白沉勇耳朵一直流血,许立山的手下循着血滴,竟直接找到了他们这条弄堂。
正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就在他俩进退不得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
黄瑛忙对白沉勇道:“他们没见过我,你快躲床下,我来应付。”
白沉勇没得选择,只能听她的话,俯身钻进床底。
敲门声逐渐大了起来。“开门!开门!”
“来了!”黄瑛故意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她待白沉勇躲好后,才缓缓走近房门,转动门球将门打开。
门外立着三个打手,原来他们一行人分散行动,这样才能最快地寻到他们。
打手望了一眼亭子间的布置,对她道:“有没有见到一个男人?”
黄瑛笑起来,故意装出一副轻佻的模样,嗲声嗲气地道:“我倒是想见男人,哪儿有这个命呢?你瞧我都三十来岁了,还没嫁出去呢!家里爸妈都催,不得已才自己搬出来租了这么个亭子间过。哎,小哥,你若是有合适的人,不妨介绍给我?啊?”
那打手被她胡言乱语搞得头昏,对身后两人道:“去楼上看看。”
正要离开时,那人身后的打手突然道:“哥,地上有血!”
循着那打手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两三滴血迹,就是白沉勇在撕扯粘连在耳廓上的手帕时滴落下来的。
黄瑛心头一震,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对他们道:“哪里有血呢?开玩笑,你们进来看看,哪里有血?我倒是不信了!”
说着将三人推进房间,顺手转动门球,将门上了锁。
为首那个打手猫着腰,低头望了一眼,怒道:“这就是血啊!”他刚转过头,准备去质问黄瑛时,却感到下巴受到一记撞击,登时昏死了过去。
原来就在他转头的刹那,黄瑛早就做好准备,给他来了记肘击!
与此同时,床底下的白沉勇也伸出手,将其中一个打手的腿绊倒。那人摔在地上,斧头刚刚举起,就被黄瑛一脚踢飞。黄瑛踢掉那人的斧头,顺势一记高抬腿,将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击中打手的太阳穴,登时血流如注。那人痛得连手里握的斧头都掉了。白沉勇趁机捡起斧头,用斧背狠砸那人头部,将他砸昏。当他抬起头时,另一人也被黄瑛用一只高跟鞋敲打得失去了知觉。
“你怎么那么能打?”白沉勇大口喘气,心想这只雌老虎a 可惹不得。
“应该说这群酒囊饭袋为何如此不禁打。”黄瑛一手扶着墙,屈起长腿,将高跟鞋重新套回脚上,“这里不安全,我们要赶快离开。还是从后门走。这三个家伙失踪一阵子,其余人一定很快就会察觉,豪燥!”
两人从后门离开,出了弄堂,来到一处空****的大街。
“接下来去哪里?”黄瑛问白沉勇。
“得去个安全一点的地方,不然整晚被追杀,睡都没法睡。”
“现在哪里还安全?”黄瑛又问。
白沉勇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
邵大龙是早晨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穿好衣服,刷好牙,他就拎着热水瓶去老虎灶b 买熟水。夜里他还会到此地汏浴,相比公共澡堂最低阿要十五只铜板,这里只收六只。巡捕房探长的薪水自然不低,但邵大龙勤俭惯了,钱都存着准备将来给儿子讨新妇。
a 雌老虎,上海俗语,骂人用的话,指凶悍泼辣的女人。
b 老虎灶,即熟水店,烧卖热水与开水。当时除洋房外,许多住宅没有热水设备,所以熟水店在旧上海的居民区尤为常见。
打完一热水瓶的熟水,就去隔壁阿二头的大饼店买早饭。阿二头家的点心多,除了大饼、油条,豆腐浆、粢饭、米饭饼外,还提供面条和馄饨,地方倒是不大,一个客堂间,大家挤在里厢吃,总归不写意a,所以大部分顾客还是会把早饭买回去吃。
排队排到邵大龙,他要了三副大饼、三根油条和一热水瓶热气滚滚的豆腐浆。
阿二头把早饭递给他的时候说:“大龙,你老婆不是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么?你怎么买这么多?家里阿是来客人了?”
排在探长身后的斜巴眼讥笑道:“不晓得了吧!昨天夜里厢,我看到大龙贼骨头一样出去开门,隔手一个嗲女人跑进来了,有句讲句,卖相是真的好。大龙,这是可以讲的吗?”
斜巴眼边上的阿娘听了,更加起劲,佯怒道:“小娟回娘家住几天,野鸡就往屋里厢带啊?不来事的哦!大龙,白相归白相,带到屋里厢就弗作兴了!慢点小娟晓得这桩事,要嫌贬你的呀,想想就觉得腻心!”阿娘刚说完,街坊邻居也跟着你一句“触霉头”我一句“覅面孔”数落起邵大龙来。
邵大龙回头骂道:“啥狗皮倒灶的事!斜巴眼,我警告你,不要瞎七搭八,我家里是来了客人,不过是来了两个!”
斜巴眼起哄道:“原来是两个,哎哟喂,大龙,叫两只野鸡,你轧肉弄堂b 啊!”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大龙大怒,解释说:“什么两只野鸡,一男一女,都是我朋友,你再嘴巴闲,信不信我抓你去巡捕房等几天?”说完便作势要打,吓得斜巴眼佝头缩颈。
a 写意,上海方言,意为舒服。
b 旧上海之粗鄙俗语。
阿二头笑道:“斜巴眼就是蜡烛,不点不亮。你要买几只大饼啊?”
邵大龙拎着热水瓶和早饭回到家,发现白沉勇和黄瑛已经起床,正坐在客堂里说话。
“昨夜睡得好吧?”邵大龙将点心放在桌上,对他们道,“来,先吃饭。”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最早还是我来寻你帮忙的。”邵大龙从碗柜里取出三只碗,将接在热水瓶里的滚烫豆腐浆倒在碗里,又撒上了一把白砂糖。忙完后,他见黄瑛还是在远处端坐着,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招呼她来吃饭。黄瑛听见邵大龙喊自己名字,这才起身走过去。三个人围在桌边,边吃边聊。
昨夜大致的情况,白沉勇来时已告知了邵大龙,包括他如何潜入歌舞厅见许立山,接着被许手下的打手追杀,最后被黄瑛所救等等。
“得罪许胖子也蛮麻烦的,我帮你想想办法,托人去和他打声招呼。再怎么说,巡捕房的面子他总归要给一点的。”
邵大龙瞧见白沉勇的伤势,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
白沉勇嚼着油条,摆摆手道:“对我们侦探来讲,这都是小儿科。
和这些黑道人物打交道,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过几天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我现在忧心的是寻找罗苹和小丑的线索断了,接下去的侦查工作没法继续。”
“孟兴的事务所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黄瑛问道。
“目前调查陷入了僵局,我们在排查近期来过事务所的委托人,还有一些与孟兴有过不愉快的嫌疑人。这是总巡捕房督察长的指示,我人微言轻,虽然提出了不同的侦破方向,但是洋人根本不会听我们华人巡捕的建议,他们固执得很。”
“他们不是固执,而是无所谓。”黄瑛无奈地笑笑。
“巡捕房这边是指望不上了,要查出罗苹的下落,只能靠我们自己。对了,那些近期与孟兴有接触的人里面,有没有值得注意的?”
邵大龙接着白沉勇的问题回答道:“待会儿我吃好饭就去趟巡捕房。听说今天又来了几个嫌疑人,我负责审讯。如果有新的线索,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不如我们和你一起去吧?”白沉勇提议道。
“现在许立山肯定满上海寻你们,还是待了我家安全些。我老婆和小孩去了娘家,最早也要下个月回上海,你们就安安心心住了我这里。中午隔壁阿娘会送饭过来给你们吃,安全起见,就先不要出去了,赛过a 坐两天监牢。”
“你就放心去吧,我们正好衰惰,也好打个瞌铳。”白沉勇一口气将碗里的豆腐浆喝完,抹了抹嘴道,“有线索联系我们就行。”
邵大龙离开之后,黄瑛对白沉勇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啥问题?”
“你头上究竟是剪了个帽子形状的发型,还是买了一顶有胶水的帽子?”
白沉勇当然听出黄瑛在嘲讽他,便朝她翻了个白眼,回房间休歇了。
a 赛过,上海方言,意为好比、好似,不是超过的意思。
本以为一天会没有消息,谁知刚吃完中饭,邵大龙就回来了。
他推开门,额头上都是汗水,喘着气对他们说:“有线索了。今天抓了个小赤佬,说曾经有人托他给孟兴带了个口信,说什么新厂房的地址在杨树浦路靠近公大纱厂那里。运气不错,小赤佬还记得那边的门牌号。我们可以去看看,或许能寻到罗苹和小丑。”
“带口信的人什么样子,他还记得吗?”黄瑛问道。
“模样就是个年轻人。”邵大龙拿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过,小赤佬说有一个地方很古怪。”
“哪里古怪?”白沉勇瞪大了双眼。
“那人的手掌上,一共有六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