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这边坐,这边坐。”
李大志在云上摆了两个座椅,拉着徐升与云中子闲叙家常。
云中子笑问:“道友这般匆忙喊我们过来,莫非是为了欣赏这凡俗美景……呃,此地当真污浊,凡人竟还在解刨凡人……这?”
徐升老爷子也是皱眉不语。
李大志笑道:“莫要这般大惊小怪,南洲出了一点问题罢了,平安正在解决,正在解决,咱们就在这稍作等候,平安去玉虚宫了应该,不知何时归来。”
云中子道:“道友可是有什么难事?”
“也非难事,”李大志略微思忖,还是道,“我是觉得平安心态上出现了一些问题,这孩子我知道,喜我,容易钻牛角尖,我想着让两位开导他一下。”
徐升晃了晃银白狮子般的脑袋,纳闷道:“开导道主?咋开导?你可太高看我喽。”
“平安骨子里还是个年轻人嘛,长辈的话他都能听进去的。”
李大志看着下方的朝歌城,缓声道:
“是这么回事,我从妄日老人的故事开始讲一遍吧,不然两位怕是理解不了平安此刻为何会钻牛角尖……”
云上,李大志缓缓讲述,用的是传声之法。
天道自生感应,将他们的对话声隐去,免得干扰了因果大道的正常运转。
而在这朵云下,一个老人靠在门框前坐着,等待着自己命运,双眼略有些直愣。
……
帝辛此刻着实有些烦躁。
他看着眼前这十多名臣子,此间都是他商国之肱股,有商容、比干、黄飞虎这般老牌贵族出身的大臣,也有他一手提拔的费仲尤浑。
但现在,除却尤浑之外,他们的意见竟然出奇一致。
“放了姬昌?”
帝辛冷然道:
“你们当寡人喝醉了,不省人事、不断是非了吗?”
商容叹道:“陛下,姬昌食其子肉,已失圣贤之名,若如今再处死他,既无道理、也无例法,只怕难以服众。”
“要什么服众!”
帝辛一甩袖子:
“若你不兵强马壮,就算德行照耀满天星河,蛮夷依然要欺你、掠夺你!
“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杀姬昌、断周国!”
“大王!还请三思!”
比干拱手行礼:
“姬昌在朝歌城已有数年,被囚也有段时日,西岐城非但不乱,周人还越发抱团,对商国敌意日渐增长。
“杀那姬考之事,其实是因姬考行刺,大王何不以此事彰显朝歌城之大度。
“杀姬昌,周国怕是立刻就要反,而今当着力解决东夷与姜家才是!
“而今姬昌放归西岐,其年事已高,既无冲劲、也无心力,只需命崇侯虎牵制,待平定东夷、束缚姜家,理顺大商之东,自可转手覆灭周国!”
帝辛抬手扶着额头。
黄飞虎抱拳道:“大王!周国相比东夷,并非什么大难题!这个姬昌在朝歌城中素有名望,百姓也在为他求情,而今姬考之事已在城中传开,再杀姬昌,恐大王会有莫大骂名!”
“哼!骂名又如何?”
帝辛看向费仲,淡然道:“费仲,你如何说?”
“大王,下代西伯侯应是姬昌二子,此人神勇,能征善战,周国又有诸多家臣效忠,杀個离西岐已久的姬昌,只是平白背负骂名。”
费仲沉吟几声:
“末将知大王是想快刀斩乱麻,避免养虎为患。
“只是如今周国真正的倚靠已非姬昌,姬昌更像是他们的家长,家长死了,他们对我们的恨意会更重。
“末将觉得,如果是争取时间来集中力量击溃东夷与姜家,不如直接放姬昌回去。”
尤浑小声嘀咕:“大王所想,是为大商的基业考虑,各位大臣虽然也是言之有理,但目光都太过短浅了,还是大王英明呐。”
“你住口!”
比干对尤浑怒目而视:
“我等谁不是为大商基业考量,大王雄才大略,商人上下人人得知!
“你这佞臣!满嘴溜须拍马,毫无用处!”
尤浑连忙低头,笑呵呵地行礼赔不是:“王叔息怒、王叔息怒。”
帝辛有些不满地注视比干。
他淡然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不必多议了,寡人思虑少许,还是放姬昌回西岐城吧,专心对付东夷之事。”
尤浑忙道:“大王英明呐!各位大人肺腑之言,着实令人铭感五内、感激涕零呐!”
一群老臣没好气地瞪了眼尤浑,对帝辛行礼后各自告退。
费仲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帝辛对他打了个手势。
费仲本还想说话,但帝辛看到了在王宫门外等候费仲的比干。
于是帝辛摆了摆手:
“爱卿下去吧。
“尤浑,把姬考剩下的肉送去祭坛,各地张贴告示,姬考因倾慕寡人爱妃,意图行刺,寡人宽宏大量,责令姬家上下闭门思过。”
“是,大王!”
尤浑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点什么,笑吟吟地离去。
帝辛坐在大殿中,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等殿门缓缓闭合,他突然抓起一旁的香炉砸在了地上,呼吸也有些急促。
转身,帝辛回了自己的寻欢作乐之地。
他现在急需宣泄下情绪。
半夜时分。
尤浑轻车简从,敲开了费仲家的后门。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夜访费仲家,进门后就有老仆引着,去了书房相见。
费仲一身战甲、手持长刀,正在那低头品茶,抬头看向尤浑就笑道:“怎得现在才来。”
“这不是躲避下几位老臣的眼线。”
尤浑抻着袖子坐在桌旁,接过茶灌了两口,嘴角讪笑:
“这几位老臣这次是真的惹怒大王了。
“尤其是那比干,说是忠心耿耿,实际上十分迂腐,只是想顾全自己的名节,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他真正为大商考虑,岂能说出放走姬昌这话,姬昌对西边二百路诸侯、南边的上百路诸侯,都有莫大的影响,而今南伯侯被杀,南边各家诸侯都在朝姬昌观望。
“周国暗中扶持了多少小国、多少羌人部族?其患不在东夷之下啊。”
费仲叹道:“大王已是舍掉了一身虚名,只想为大商再开拓千年基业,只是如今……困难重重啊。”
“姬昌这个老贼,留不得。”
尤浑敲了敲桌面:
“大王暗示的很明显了。
“把姬考的肉送去祭坛,这是什么?其实是变相认可了姬家继续为大商守护西边大门,大王岂能在这般时刻,再给周国巩固名望?”
“我就在等你来这,”费仲嘀咕道,“我这就带兵?剁了?”
“当剁,则剁。”
尤浑笑道:“大不了就是半夜遭了贼,要是今晚不好出手,那就等他上路回返西岐再送他上路,城外军营咱们的人多的是。”
费仲点点头:“大王没有其他命令吗?”
“全凭将军做主。”
“那就等他出城,我亲率三千骑兵,定让他离不得朝歌城!”
“中!”尤浑起身拱手,“那我回去抱美姬了,将军早早歇息。”“歇息不得,这几日要紧,我得盯紧了姬昌和各位大臣,”费仲摇摇头,“有时候当真分不清,这些老大人们啊,到底是看他们的家族更重,还是看大商更重。”
尤浑笑道:“那您受累,告辞告辞。”
费仲略微摇头,目中带着几分思索,招来几名心腹,开始盯紧西伯侯姬昌住处。
……
是夜。
帝辛庶兄微子启府邸后院。
微子启背着手,自书桌后来回踱步,几名家臣坐在一旁喝茶。
“姬昌怕是活不过去这一遭,”微子启低声说着。
“主上,”一名老臣拱手道,“不若就让姬昌连夜出城?”
“朝歌城这么大,他此刻必然已被费仲盯上,”微子启不断思索,两鬓已见白发的他,已算是无比沉稳。
又有臣子忧心道:“费仲有勇有谋,极难对付,但姬昌必须活着回到西岐,不然我们与他商议之事,岂不是白费功夫?”
“如今我们缺兵少将,王叔与首相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姬昌甘冒奇险,当真有些有心无力。”
微子启皱眉道:“此前不是说,有个奇人异士,可穿墙、可驾雾、可纵身一跃数十丈,还能为人诊脉算命?”
“姜尚?这家伙倒是此前来找过臣,但他的本领远不如闻仲之流。”
“此前臣让他去杀个人,他都扭扭捏捏、最后都托辞不去,恐怕难当大用。”
“那他可穿墙驾雾纵身一跃能数十丈吗?”
“这个,好像是能的,臣见过。”
“好!”微子启目中定声道,“马上带上礼物,找他!定要请他相助一臂之力!姬昌若是再亡了,周国与我们的联络也就断了,那我等十数年心血,岂非付之东流!”
“是!”
几名臣子低头应着,两人匆匆起身,快步离去。
王宫中,帝辛喝多了酒,躺在柔软的兽皮**,享受着几名美姬的服侍,目中多是惬意,那妲己也不过是得宠的美姬之一。
朝歌城内的几位大臣府邸中,几名老臣早早睡下,给家仆下了命令,无论谁到访都说已入睡。
王叔府邸,比干在书房中捧卷读书,窗外时不时会有一个个身手敏捷的黑影落下,禀告了些许消息后就立刻离去。
姬昌住处。
一下像是苍老二十岁的姬昌,靠在门框旁终于有了动静,满头银白已无半点乌发之意。
一旁有老仆向前,小声问:“侯爷,王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明日就放咱们离去了。”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姬昌喃喃着,眼眶多了些泪水,又立刻隐了回去。
“侯爷,您歇息吧。”
姬昌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转身走回屋内。
阴影中有个人影晃过,姬昌走到一侧的灯光前,用身体遮住了前方的灯盏,对老奴摆了摆手,老奴立刻低头退走。
一名身材纤秀、步伐轻盈的女子,在角落躬身行礼。
“大人!”
“怎么样?”
“城外回信,本来是三位公子一同过来,大公子意图用二公子和四公子为礼物献给大王。
“但当四公子与大公子见面后,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些金光,大公子、四公子,连带着几位大臣,都被金光带走。
“西岐城那边的消息要传过来还要最少十几日。
“只是根据传言,有美姬说,四公子亲口说的,二公子已经被他送回西岐城。”
姬昌怔了下,随后惨然笑着:“没想到,竟是这般。”
“大公子在王宫被害前,确实曾行刺大王,”女子叹道,“根据宫内传来的信儿,大公子当时与大王不知在说什么,大公子突然拔剑刺向大王,被大王轻松制住……”
姬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闭眼轻叹。
他一改此前那颓然模样,面色沉静、神情平稳,眼底带着几分思索,缓声道:
“你们先退出朝歌城,沿途做些准备,我必须活着与我儿碰面。”
“是!属下宁死,护送大人回返西岐!”
姬昌缓缓点头。
此刻他并不知,这些话,其实都被房顶上坐着的另一个白发老翁给听去了。
姜尚就在此处。
为了在凡俗更好的潜藏,完成几位师兄交代的任务,姜尚一直在让自己逐步变老,适应凡人模样。
他当然可以随时恢复成中年面貌,毕竟道法修为在这摆着,而今只是被绝天大阵压制,没办法自由自在飞天遁地罢了。
想在一群凡人堆中救出姬昌,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姜尚也并不知,此刻他在房顶闲坐的画面,也出现在了一面云镜中。
……
云镜前。
李大志停下讲述,看着镜子中的姜尚和姬昌,摇摇头并未多管,继续操心自己儿子的心理健康。
云中子与徐升却是各自沉吟。
云中子道:“此事确实不好开导。”
“解铃还须系铃人,”徐升直接说着,“迅天早年也是做了很多糊涂事,年轻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不过,平安现在道境太高,站的位置也太高,我们去怎么劝,都不及让妄日老人现身。”
“妄日被抓了,”李大志摊手道,“他临走前给了我很多记忆,我才知道前因后果,不然我也是一头雾水。”
云中子问:“平安最不能释怀之事是什么?”
“几百次毁灭世界,无数生灵因此死伤。”
李大志道:
“这事很难去评定,主观意识上来说,妄日是创世者,那他开创的世界再去毁灭,其实挺合理的啊,重点是他给了无数生灵活过的机会。
“总体来说,功大于过。
“但问题就在于,妄日的动机,他是为了一己之私,让天地加速轮回,不断缩短天地本该有的周期。
“赋予天地生命,是善;毁灭天地,是恶,而此善恶并不能相抵,站在生灵的角度来考虑,这就是最大的恶。
“平安的立场就很复杂,他既是妄日拯救的对象,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也是生灵的一员,此前还一直在为生灵立命而奔波。
“在他感知中,真的只有几百年,而妄日是渡过了漫长岁月,两者有巨大的认知差距。
“现在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不断去参悟善恶,就是想去找个角度,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妄日做的一切……我儿子我是了解的,他释怀不了。”
云中子道:“不如相信平安,他应当能走出自己的路。”
“这不是看着孩子太难受了嘛,”李大志挠挠头,“我恨不得我自己承担所有罪,让他去享福。”
徐升笑道:“事情虽然复杂,但解决方法很简单。”
“咋解决?您老赶紧给个主意。”
“没别的办法,帮他达成目标,完成所有轮回的最后一步,这是唯一的路径。”
李大志抬手扶额,这不说了跟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