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冷。
我看着老阿洼,不停地搓手。屋子里生着熊熊的火,墙壁都烤得流汗,我还是很冷。
他问,你很冷吗?我说,眼珠都快结冰了。我眨眨眼睛,里面很涩很痛。
他说,你等等。他从床脚下拉出一个很旧的松木箱子。他打开木箱,里面有很多杂乱的东西。他在里面掏摸了很久,掏出一个青黑色的卵石,在手里掂掂,说你把眼睛闭着。
我闭上眼睛,他把卵石轻轻在我眼皮上滚动,我感觉到有股暖暖的东西钻进了眼珠里,不久眼睛就开始发胀了,很多泪水涌了出来。我想伸手去揩在脸颊上滚动的泪,他拉住了我的手。石头在眼皮上轻轻滚动,我周身便暖和起来,鼻梁上沁出了细汗。我张开了嘴,呵呵呵叫着,说好想打个喷嚏。
他收回了石头,对我哈地笑了一声。我狠狠地打了好多喷嚏,感觉到心里舒服极了。
他说,这下暖和了吧。我说,不冷了。我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石头,他笑了一下,把石头递给我看,说没什么稀奇的,河边拾来的鹅卵石。
我接过石头,表皮很光滑,青色的有些裂痕。就一个普通的石头,与随便扔在河边的石头没什么不一样。可捏在手心却慢慢变得滚烫起来,好像慢慢燃红的火炭。老阿洼说,你把石头暖在心窝上吧,最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我把石头暖在了心窝上,开始有些冰凉,不久一股温热的气流就注满了全身。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融化,飘在石洞上方的白雾就是我吧。
老阿洼柔软的手掌按在我的额头上,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了。只想就那样飘呀飘,飘得越高越舒服。
我醒来时,浑身冒着热气。我觉得身体在燃烧,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火焰飘飞起来像绽开的花瓣,我眼珠哗地迸出眼眶,掉进滚烫的血水里了。
我哇哇叫着,跳下床。心里像有许多说不出的苦痛朝上涌。我心急火燎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嘴大张着要把内心淤积的难受哇哇吐出来。
我流了一地的眼泪和鼻涕,心里还是那么难受。
我哭了,大张嘴呼天抢地的哭。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难受,这样的想倾吐。
我又打开那个木箱子,翻弄里面的拼图碎片。我在想,这些碎片能拼出一幅什么样的图呢?
老阿洼默默地看我,手里的茶碗喝空了也没想去倒满。
我泪流满面地对着他,咬住嘴唇说,我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我哗地把衣衫拉开,那颗卵石滚落在地上。那颗石头像注满了鲜血似的红,在地上滚动着,留下了长长的红色印迹。我抽搐了一下,擤擤酸涩的鼻腔,又朝老阿洼大叫:我算什么东西?屁、烟雾、灰尘!我啥也不是。
阿洼手掌一挥,冰墙上闪动着光芒刺得我闭上了眼睛。我鼻腔内突然一阵酸痛,指着冰墙朝老阿洼大喊大叫,关上它!我再不愿去看那个啥部落了。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揪住头发,想揪下一绺来让这个神秘的老头看看,我到底像个什么东西了!
我的国家、我的同胞遭受日本人的屠戮,到处都是血水的喊叫,都是战争的火焰。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躲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原里,看着冰墙上的那个什么部落的长途迁徙。把它关掉,关掉。我再不想看了。
老阿洼嘴唇抖动着,手掌一挥,冰墙暗了下来。
我朝他走去,瞪大的眼睛肯定很凶。我说,把门打开,放我出去。
他嘴里咬了几下,又嚼了起来,像在嚼咬什么很柔很皮的东西。他在桌子底按了按,对面的墙缓慢滑动起来。门开了,很冷的风灌了进来,茫茫雪雾淹没了荒原里的一切。远处有很怪的声音传来,凄凄惨惨的。
他的脸冷峻得像雪地,看着我,嘴角有丝嘲笑。
我说,你不是有飞桶吗?送我上战场去。
他说,飞桶飞不了那么远。
我说,你得想法把我送去。我知道你们香巴拉人行,啥都行。
他笑出了声,说你也许忘了吧,你是我们香巴拉人的俘虏。
我说,现在不是了。现在我伤好了,我得去同胞那里,我得去战斗。我不想死在这儿!
他说,我不能放你走,我也没那个权放你走。得香巴拉国王说放才能放你走。
我说,好吧,我去找你们国王去。
我走进了雪原,广袤的雪原看不清边际,我得朝哪儿走呢?
老阿洼站在背后笑,风把他一头白发揉搓成了乱草。他好像在冷言冷语,说你走不出去。没有谁能冲破时空的墙壁。香巴拉连接过去和未来,还没有哪一个凡人能自由地走来走去。
我又激动了,大喊大叫,我就死在这里吗?死在你这间冷冰冰的石头棺材里吗?
他脸红了,这个老头脸还会红,好像羞红了一样。他眼睛细眯着看着我,很柔很和善的。他说,我们国王不会让你待到死的。
我说,那就放我走!
他一脸的严峻。风从遥远处刮来,越来越猛。地上的雪呼啦一声腾起来,像拉开的纱帐把冰冷的荒原全兜进灰蒙蒙的雪纱内。我与他都让雪粉呛得张不开嘴,浑身上下都快冻僵了。我看见他蹲在地上,在积雪里翻找着什么。他找着了,嘴里吐出一声惊叹。是那颗石头,他捧在手心,又是那种死硬的青紫色。他双手捧着,搓了几下,又递给我。他啥也没说,我却懂了他的心意,接过来在手心里搓着。周身开始发烫了。这奇怪的石头,就在我手心里炭火似的烧起来,我身上开始冒出乳白色的热气,额头沁出了汗珠。
风在耳边变成了呜呜的哭泣,我心里有东西也跟着它一起呜呜哭泣了。泪水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说,回屋去吧。声音很低,与风的呜咽混在一起。我还是顺从了,进门那一刻,我把那个滚烫的石头摊在手心,我惊奇极了。石头又变得血一般红,有些金色的强光从石头裂纹处漏了出来。
屋里有火有这颗发热的卵石,我浑身又淹没在汗水里了。
可那种酸苦的滋味还梗在心里,我端起茶碗狠狠灌着,真想把淤积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冲淡冲散。
老阿洼坐在火炉旁,不时斜着眼睛看我。那一上午,我们就沉默地坐着,低头仰头,没打开那堵冰墙追着那个迁徙的部落看了。我喉头有些痒,干咳了几声,问他,有没有烟?
他笑了,手一摊,有脸上的表情回答我没有。来这里,我从来没有想过抽烟,好像从来没有抽过烟,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忘了呢?我在特工队可是有名的烟鬼呀,没烟时,扯把干草都会裹成烟卷点上火来抽。没烟抽了,我舌头有些酸了。
他扔给我几块黑色的糖块,对我很善意地笑了一声。
糖含在嘴里,舌根那种对烟的欲望似乎更强了。
他说,很多年前,我对面坐着个英国登山客,也向我要烟抽。在我们香巴拉抽烟是禁止的,烟雾的毒气会毁掉纯净的空气。他不信,红肿着眼睛强问我要烟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没给他,说你再这样,我们香巴拉人会把你当成不受欢迎的野兽,赶到山外去。他收了刀,抓起地上的废纸就朝嘴里塞,塞满了就细细地嚼,满嘴都是白泡。你们人类呀,真找罪受。
我四处看看,也想找些纸来咀嚼。可我还是咽了口痰,忍住了。
老阿洼看着天篷顶上绘的花纹和古老文字说,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别以为腿脚不疼了,你的伤就好了。他回头看我,鼻尖有些红。他指了指右边肋骨上方说,你这里面还有伤。不信你把那石头放在上面试试。
我捧着暖和的石头照他说的放在右边肋骨上面,像一股电流似的击在了上面,我眼前一片昏暗,痛得我扭歪了嘴唇,手一松石头滚在了地上。
他说,很痛?是吧?内伤是很重的伤,你没十天半月老老实实地待着,是不能好的。
我脸烧了,坐在了火边。
老阿洼笑了,像狐狸一样的笑。他说,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是你们古人的话吧。静是养,也是能量的聚集。这里没有什么娱乐的,也不会叫你面壁苦熬。让你在冰壁上跟着这个风雪里迁徙的部落走,就是在给你灌输精神能量。你跟着他们,你会学会很多事,你也可以更真实的,而不是像听神话传说似的知道我们香巴拉王国。
我说,那是一个牧牛的部落,不过是把一群牛赶到有水草的地方。他们没有失去家园,同胞家人没有被别人残杀,与我有什么关系。
老阿洼很奇怪地笑,笑得很大声。他笑得喘不过气,狠狠咳了好几声,才喘着气说,有些事,开始看起来是毫无关系,可当你走进里面时,就与他们搅和在一起了,你的生命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你的意志,都与他们像纠缠在一起的牛毛绳子,分也分不开了。
我沉默了,张张嘴却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看着我笑,是那种很得意的笑。我也笑,带着几声喉音的笑。他以为说得我动了心吧,我是那么容易动心的人吗?不过,坐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连一张纸片都看不到,不看着那堵冷冰冰的墙,真的会寂寞死的。
老阿洼伸手在墙上一扶,一片刺眼的银光闪动,风雪便满墙呼啸了。他的手在墙壁上东抹西晃,寻找定位,拉近再拉近,我看见灰蒙蒙的冰雪上那个独自行走的人,他用厚实的皮袍包裹着头,只露出一对冷峻眼睛。粗糙的雪粉在皮被上弹跳,像追着他叮咬的白色蚊虫。
老阿洼说,你还记得他吗?那个不怕死的小子。
我说是维色吧,老头人的儿子。
老阿洼说,不是。他独自去踩冰河,那河到处都是死亡。
哦,我记起了,但想不起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