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战争的梦,梦是黑色的,但炮弹的爆炸却是火焰烤身似的炙热。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泥土石块搅拌着血肉躯体掀起来,又砸在我的身上。我满脸都是黏糊糊的肉酱。
一条喷射血水的断腿朝我砸来时,我惊醒过来了。我鼻腔内还堵着血腥味,脑袋里嗡呀嗡地响。
屋里音乐声还是那么柔和,很催眠的柔和。达瓦在钢琴前头埋得很低,很沉迷地进入琴里的那个柔情蜜意的意境。阿洼老人大约喝饱了茶水,站起来朝我笑笑,鼻尖红了。他好像说了句诗,好像是什么日上三竿无睡意之类的诗吧,我没听清。我抱住嗡嗡响的脑袋,嘴里是干涩的土腥味。
阿洼叫达瓦把琴停下,就伸出大手在冰墙上舞动。在银光闪烁起来时,我还埋着头,耳旁仍然是不停的爆炸声。
过了好一会,阿洼见仍然低着头,没看冰墙上发生的事,就说:“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啥也没说。
达瓦端了一碗热茶过来,我也推开了。我心里很烦,啥也不想喝,也不想去看冰墙上发生的事。
老阿洼把冰墙关上了时,我眼泪淌了下来。
我说,我想我的在战场上拼杀的兄弟们。
老阿洼脸阴沉下来,走过来,手掌抚在我的头顶,像活佛在给我摸顶赐福。可我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达瓦的热茶又送来了,我接过来,灌了下来。嘴唇还是很干很涩。
老阿洼给达瓦递了个眼色,他们静悄悄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冷冰冰的石壁,还有一声比一声响的滴水,心里的那一丝让水压下去的火苗子又腾地烧起来了。
我对着彩绸一样轻盈飘**的火苗,讲起了我的故事。鼻腔很堵时,我使劲吸吸,似乎嗅到股浓烈的硝烟味,那是战场的气味……
战争来临了。
那个时候,我们在消息闭塞的四川,战争只是报纸上的消息。可战争还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我们偏安在天府之国里还是嗅到了战火硝烟的气息。
那一天,空袭警报突然在成都响起。举旗的执警招呼人们快躲,人们还以为只是次演习呢,嘻嘻哈哈地朝茶馆酒楼里走。轰隆隆,一串强烈的滚烫的热辣辣的爆炸声响起来时,哄闹的人们才哑了,惊恐地四处乱跑,寻找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一天,我没上课,朝小玉的女校跑。我去劝她回乡下去,那里比城里安全。她们学校已经停课了,她上街宣传抗战去了。
警报又嘶声叫起来,街上的人没有灵魂似的四处乱跑,寻找躲避的地方。我在乱砖块和燃烧的屋梁柱里寻找,喊叫声把我嗓子都喊哑了。
我没找到小玉,到处都是炸碎的肉块,带血的衣服高高挂在树枝上……
那一天,成都城内炸死炸伤上千人。我在医院里也找遍了,没有小玉。谁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她死了,她的同学说,看着她在街上跑,跑着跑着就让一串又一串爆炸声淹没了。
我们学校内,火烧得很旺,血红的火焰里,我又看见了那幢古老的木楼。那幢木楼有精细的雕花,在火焰的折磨下咝咝咝地呻吟。我看着那幢古楼最后在火焰里颤动了一下,然后像一具朽脆的骨架似的塌掉了,灰尘与火星一起溅了起来。
那幢楼是百年前的戏楼,后来成了我们学校的会议室和舞厅。可是,在这夜日本人的轰炸中,让一颗燃烧弹烧掉了。我与好些同学看着木楼塌掉,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就在那一刻,我们决定投笔从戎。那时,正在招募大量的学生兵去印度受训。我们连夜渡河,去接兵站报了名。第二天就跟着大批的新兵向昆明出发了。
两个月后,我才知道了小玉的消息,她回到了乡下,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又亲眼看到了她难产而死,就死在我的怀里。小玉死后,我再无牵挂,老父亲与母亲有大哥照顾着,不用我担心。
半年后,我们就塞进一架架运货的飞机朝印度兰姆伽飞去了。
我不想说在飞机上受的折磨了,那时为了让飞机多塞点人,让我们全脱下了棉衣裤,只穿过薄薄的单衣就朝高空飞去,在穿过喜马拉雅山口时,全都冻成了冰柱子,只有喘气的声音,再听不见啥响动了,连颤抖都没劲了。到了兰姆伽时,阳光灿烂,我们全躺在了地上,让温热的阳光烤晒。我们不知道,就在那架飞机里冻死了好几个兄弟。他们是想打日本人的,可是却死在了万米天空上,不是死于刀枪,死于高空的酷寒。
喜马拉雅南面的兰姆伽,让火一般强烈的阳光烤成了焦黑的面饼,那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干燥的风滋养着大片顽强生长的热带植物。驻印军的特务训练营地就在一片生满仙人掌的沙滩上。我与另外五个同乡编在了一个特务营里。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大学生吧,这个特务营是搞情报的,对人员要求很高。
我们排长崔老大是新三十八师的老兵,参加过同古保卫战,曼德勒救援,在野人山里九死一生。他额上脸上大块的刀疤让他看起来冷酷威严。他很讲义气,一听说我们是从川西来的,就拿出久不喝的半瓶酒,一大包五香胡豆,与我们五个川西汉子喝了一夜。他说,别听他的嗓音是湖北黄冈那一带的,他是地道的川西人,老家就在山清水秀的清衣江畔的雅安。说起家乡,他流泪了,说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他闯**到了湖北那一带。那个时候,大半个中国都在打仗,兵灾横行,民不聊生。父亲想在另个地方闯出个生路,就带上他离开了雅安的亲人们。父亲说,他离家时,母亲正大着肚子,至今都不知道母亲给他生下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崔老大滋地灌了一碗酒,眼珠都红了。他把一口浓痰呸到地上,说你们谁找张纸来?他上衣口袋里有支派克笔,旋开笔盖,在笔尖上舔了一下,想写又没写,抬头笑了,说:“在你们这几个大文人面前写字,我下不了笔呀。来,你们谁来写?”
我们都说,还是大哥写吧。大哥写什么只有大哥才知道呀,假如是给嫂子写,我们怎么能代替呢?他都给了我一拳,谁是谁的嫂子呀,你大哥光棍一条,死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哪去找嫂子呀。
就我代他写了。他说,写上你们的名字和老家的住址。一人写一张,假如谁在战场上殉国了,活下来的就凭这张张找到他们的家里,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家里的人。
我一笔一画很认真地写了。我们五个人,老大崔排长,湖北黄冈柳下村。白面书生张家果,四川成都半截巷子。胖子王要强,贵州盘县阿洪乡。秃子胡南阳,四川广汉柳家湾村。还有我,西康康定白土坎村。我写了五张纸,崔大个让我们一人要一张,一定得收藏好。
秃子看着纸条,噗地笑了一声,说留着这纸,不如一人留一叠纸钱,谁死了就烧给谁,去阴间地下还可以吃顿酒饭。崔大个就一拳揍在他脸上,说我们这是为兄弟做正经的事,你说这话是在咒大家去死。秃子胡南阳捂住红了半张的脸,没话说了。后来,在攻打新平洋那一仗时,一发炮弹就把他半个秃顶掀了下来,红的白的东西溅了我们一身。
在受训练的日子,虽说很苦,但兄弟们都在一起,是快乐的。我们很快就换上了全美式装备,皮鞋都有两双,哈,简直奢侈得像是阔少爷。吃不完的牛肉罐头让我们都强壮起来。特务营训练很苦,啥都得学都得很精,骑马开车,驾坦克,玩各种枪械,发报绘地图。那里天天火辣的阳光烤晒着,我们的皮肤变得又黑又亮。开拔那天,崔排长钢盔一扣,头一昂,像战神似的威武。
进攻新平洋,是我们的第一仗。那是日本人占领的滇缅边界的一个据点,打下它就能打胜胡康河谷的围歼战。那一仗打得很轻松也很漂亮,飞虎队的几架轰炸机轮番一炸,我们重炮一轰,那些藏在石洞和树丛里的地堡全铲平了。我们冲了上去。崔老大拉着我的膀子,说跟上他,只管冲,就啥也不怕了。我听着子弹的尖叫,炮弹的轰鸣冲了上去,满地都是日本人的死尸,血浆把我裤角都染红了。如果不是日本偷放的那发迫击炮弹炸飞了秃子的半个头,我们会为这漂亮的第一仗大醉庆贺的。可是,看着躺在血泊里的死尸,我们都沉默了。崔大个说,妈的,战争就这样,天天都会死人的。你们得看惯,蘸着血你们都要吃下手里的饭团子。
可那种内心的伤感与刺痛还是久久不散。
后来突袭胡康河谷就残酷极了,我跟着崔大个冲锋,耳朵嗡嗡叫着,听不见枪弹尖啸炮声轰隆,火光烟雾与刺鼻的硝酸味罩住了一切。躲避埋头,翻身快跑已经成了本能。我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血水与肉渣就朝我脸上泼来。
与小鬼子打仗,才知道他们不是人,是鬼。躲在地堡里扫射,冲出来朝你扑来,嘴里咿里哇啦喊叫着,你的枪把他打得血水飞溅,他们仍然在冲在扑在咬。眼睁睁我们的兄弟们就躺下了一大半。
我与崔大个压在一堵土墙下,我们听见隔壁鬼子的喊叫声,就是不敢伸头。崔大个脸都憋红了,把满脸的灰土一抹,说管他的,死就与鬼子死在一起吧。跳起来端着机枪就扫。我也鼻酸眼胀,把笨重的汤姆森枪管都打红了。鬼子躺下了,我们跳到了另一堵土墙下。我们就一个土墙一个土墙地跳着拼着。把鬼子压在了一个水泥院墙的大宅院内。崔大个说,有炮就好了,把这院墙崩塌我们就胜利了。
不知怎么回事,鬼子阴魂似的从我们背后的乱墙里钻出来,几挺机枪朝我们压来。崔老大把我压在地上,鲜红的血嗒嗒滴在我的脸上,我看见枪弹把崔大个肩头的衣服撕去一大块,血水把半个身子都染红了。我要给他包扎,他叫别动,说没事。不久我们的炮响了,破碎的石块土块混着血肉断腿淹没了我们。
我醒来时,躺在了战地医院里。一块弹片扎在了我的背上,没啥大碍。我问崔大个呢,他们说他伤很重,抬到后方医院去了。
那一仗,我的五个兄弟走了四川书生张家果,战斗一打响,他就让鬼子的枪弹打断了半个身子,肠子流了一地。胖子王要强是在炸毁一座地堡后,不小心踩到了地雷上,整个人都炸成了碎片,那个惨呀。后来,我去后方医院看了崔大个,他抱着我痛哭起来,这么个刚强在大个子也哭得好伤心。他又叫我揣好纸条,仗打完后一定去找到兄弟们的家,好好安慰和照顾他们的家人。
看着红亮的炉火,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见的是一片嘀嘀嗒嗒流下的血水。我忍受不住了,张大嘴干嚎了几声,就抱着头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兄弟们呀,死得好惨呀!”
老阿洼和达瓦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背后。老阿洼对达瓦说,我心里很苦,去安慰安慰我。
达瓦就把我的头抱在了她的胸前。听着她平静的心跳,我也平静下来。我嗅到股很温馨的气味,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还有时时温热着我的心的小玉。我伸出手揽着达瓦纤细的腰,搂得很紧紧。
我听见钢琴声水似的流淌下来。是老阿洼,他还能那么熟练地弹奏这么笨重的钢琴。达瓦柔嫩的下巴靠着我的头,冰凉的泪水滴了下来……
战争的噩梦时时纠缠着我,一连好几天,我没心思看老阿洼的冰墙上发生的事,更没心思把一地乱糟糟的拼图拼起来。
达瓦总是用柔情软调的琴声来抚摸我疼痛的心。当她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我时,我真想又躺在她温暖的怀里痛哭一场。
那几天,石洞很安静,泉水的嘀嗒伴着钢琴的节奏,喝着老阿洼不停斟上的一碗碗喷香的奶茶,我混乱的心思也想躺下沉睡。可一闭上眼睛,战争的硝烟味就呛得我喷嚏不断。我对老阿洼说,我想回到战场去,想和我的兄弟们一同与日本人打仗。
老阿洼不说话,指指一地的拼板。
我发火了,藏在我体内的炸弹爆炸了。我终于狠狠地发火了,跳起来,把地上的拼图一脚一脚地踢乱。我大吼大叫,洞内一声一声地传着我爆炸似的吼声。我觉得我快疯了,我想拿起刀来乱砍乱杀了。
老阿洼仍然和蔼地笑着,达瓦像没听见我的发怒似的,把流水似的琴声弹奏出来。我抓紧蓬乱的头发蹲下来,胸脯抵着膝盖,想把那颗狂乱的心抵住,让它平稳下来。琴声雨似的落在我的头顶、身上,我汗水浸湿的衣衫有了些冰凉。
老阿洼把一件羔皮大衣披在我的背上。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顶,说死去的不会复生,仇恨压不塌善良的灵魂。战争会过去的,就像那场吞食一切生灵的暴风雪也会过去的。
我背脊耸了耸,抬起头来。我牙齿咬得很紧,说我不会饶了那些杀了我兄弟,占了我国土的小鬼子的。
老阿洼又把一碗热端给我,说战争与杀人,是消除不了人生的苦痛和世间的罪恶的。和平的生活会来到的。
我说,不把他们杀光,我们不会和平的。
老阿洼用很刺人的眼光,盯了我很久。又抚摸我的头顶,说我们香巴拉人,是不愿听到战争这个词语的。在我们和平宁静的国度里,战争是最让人厌恶的话。
达瓦的琴声停了下来,她看着我,脸有些白。可能我说的战争的话,也刺激了她的内心吧。
老阿洼说,你们有个哲人说得好,要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用之。谁想打仗杀人呢?我也理解你,狼冲进羊圈里时,难道看着羊让狼吃光吗?你们打仗杀人也是不得已呀。你想上战场,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回你的兄弟们那里。我说,你马上送我去吧,待在这儿,我真的会疯的。
老阿洼说,指指一地乱七八糟的拼图块,说你的图还没拼完呢。
我说,拼这混乱的图有啥用?
达瓦眼睛红了,说你活动活动你的手和腰。我活动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使我蜷缩着身子蹲下来。我痛苦地歪着嘴说,这怎么回事呢?
老阿洼说,你还是拼地上的图吧。
达瓦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说,我们刚把你救活时,你身上的骨头就摔得像这些拼图片一样的碎。我与老阿洼一块一块把骨头拼起来,现在还没长好呀。你想想,这样把你送回去,你会打仗吗?你会死的!
我躺下来,疼痛才慢慢缓和了。我对老阿洼说,给我一点酒。他给我倒了一小杯,是那种很浓的、叫作“羌”的青稞酒。我一口灌了下去,火苗才在我冰冷的心内燃烧起来了。
我问老阿洼,难道你们香巴拉就没有过战争,就没有坏人恶人,就没有用武器来保护自己家园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就不会捍卫自己的尊严和名声吗?
老阿洼的脸色沉重起来,端着茶轻轻咳嗽起来。达瓦又弹响了钢琴,想用琴声掩盖什么。可我不想安静,我肯定脸红了,跳起来走到阿洼跟前问,难道香巴拉就没发生过战争?
老阿洼说,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有善与恶,有贪心的欲望,有吃人和被吃。我们香巴拉已有上万年的安宁与和平了,可在万年之前,我们这里也战乱频频。关于那场战争是我们的痛,我们都不想再次讲说了。今天很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走了,同过去一样,光一闪人就烟似的消失了。
只达瓦雨点似的琴声把洞壁敲打得嗵嗵嗵响。达瓦弹完了,脸上有了灿烂的笑,说我们都该像琴声那样柔情温暖地生活,不去想痛人的往事,才活得轻松快乐。
我说,我脑袋里嗡呀嗡地响,心就静不下来。
她把地上乱撒的拼图片收拢来,说我们还是拼图吧,从头开始。
我又一块一块地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