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与阿洼还有达瓦在冰墙前沉默了许久。风雪在墙上哧哧扎扎响,我们都没心思吃饭喝茶。我们盯着一圈一圈打着旋涡的雪风,黑夜在风雪里搅拌着,遥远处那一星火光还在跳动。老阿洼手一舞,火堆拉近了……
洛尔丹拖着沉重的身体,抓住了那条浸泡在血泊中的死狼,提起来看看,又扔进火堆里。
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浓烟升腾起来,把半个天空都染黑了。半坡上的狼群更加焦躁不安了,来来回回地蹿跳,坡上飘散起一片蹬踏的雪雾。
“来吧,尽管来。”
他咬紧牙,哈哈嘲笑着,解下腰间的俄尔朵(抛兜子)和一把特制的小刀,眼内一股热气上涌,红着眼睛说:“来吧,越多越好呀!”
他在狼群中搜寻猎取的目标。
呜呜——嗷——
狼群在一片狂风扫过似的嘶叫声里安静下来,缓缓朝坡顶聚集。洛尔丹看见了那头马驹子一般高大的灰毛公狼,他弄不懂这群瘦如干柴的狼里为何还有这么强壮的公狼。看着狼头颅高昂,半卧身子,鲜红的舌头吐出口外火苗似的颤抖。他有些憎恨那头狼的高傲。
“你以为,有一对鬼火一样的眼睛,我就会怕你了?”
灰狼歪着头,没理睬他。
“你没尝过刀尖戳穿脖子的滋味吧?我就让你尝尝吧!”
洛尔丹把俄尔朵在头顶舞出了一片嗡嗡响,灰毛公狼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跳起来,把颤抖的舌头吞进嘴里,窜进了浓浓的雪雾里。他看见了,那头雄壮的狼竟然没有尾巴,惊奇得直咂舌头。
那头狼蹲卧过的地方,又补上了一头皮毛苍老,瘦骨嶙峋的狼。他朝那狼嘲笑了一声,又一个送死来的。俄尔朵舞得更快了,身子在雪地上磨出一条深沟。
“送死就过来吧!”
他已控制不住舞动的手臂,叭地一响,那头老狼蹦得老高,又重重摔在雪,蹬了几下腿,僵硬了。狼群望望死去的同伴,惊惧得一只接一只地跳开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泪。他摸摸腰带上,已没有了小刀子,一丝寒冷才涌上心头。他把无用的俄尔朵扔进了火堆里,抽出长长的腰刀,胸前的护身符映着红亮的火苗。
雪风疲惫地软下了,夜雾退潮的海水一般缩回了山垭口上丛林里。大片风雪冲刷了一夜的原野显得更加冷寂空旷。快燃尽的火堆留下的红炭哧哧哧地叫着,叹出一声怨气。酷寒趁机袭来,树枝上的冰雪开始坚硬地凝固起来。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一串哨音从远处飘来,越来越响。
嗷——呜呜呜……
狼群又在雪坡上聚集,饥饿让它们急躁起来。他看见狼群忽啦一声散开了,又聚拢了,平静地蹲卧在雪坡顶上。那头高大的秃尾巴公狼又从狼群里冲了出来,立在离他二十多步远的雪包上。它蹲下身子时,他看见它背上驮着一头瘦小的老狼。他从那头老狼平静眯缝着的眼睛和歪头向天的高傲神态,认出了这正是那头让整个阿洼部落都恐惧和奇怪的瘸腿狼王。
“哇呀呀,我真是个大笨蛋,大傻瓜。”
后悔与自责,使他咬碎了牙齿,又把牙血喷吐在雪地上。他双眼也同样充血,感觉出了眼心内有火苗在滚动。他真后悔,刚才不该射出那柄最后的小刀,杀死一头不中用的老狼。此时,他完全可以像在比赛场上一样,平平静静地抛出小刀,让那头瘸腿狼王品尝一下刀穿脖子的味道。
“哇呀呀呀,我太傻了。”
他眼眶内有串痒痒的东西滚出来,爬过脸颊滚进嘴里,咸涩的。他握紧了刀柄,看着那头狼王。
狼王趴在灰公狼背上,高扬着尖削的头,双眼眯缝着,轻蔑地看着坡下躺着的洛尔丹。它嗅到了新鲜的血液味和肉味,耳朵在雪中轻轻颤抖着。
洛尔丹的眼睛也恨出了火星,舞了一下刀,说:“过来吧,我怕了你就是一条狗。”
狼王甩了一下头上的雪粉,没有动。
洛尔丹又吼了几声,狼群还是没敢动。他总感到这种平静埋藏着什么诡计。
狼王高昂起头,衬着灰白的夜空,像是一块生得粗糙的石头。只是那对尖削的耳朵颤动得噼噼啪啪响。洛尔丹也注意到了那对像在发射信号的耳朵,嘿嘿苦笑了一声。
“装神弄鬼的,有本事就过来吧。”
在雪雾又一次升腾起来时,他听见一只鸦雀惊惧地从身旁飞起,呜呜哇哇地逃向了远处。在雪野平静了一会儿时,浓雾抖动起来。忽啦一声浓雾撕破了,窜出了三只狼。他清晰地看到了三双饿极了的眼睛很馋地在前面晃动,嗅到股浓烈的腥臊味。他一个翻滚,靠在了不远的雪墙边,刚抬头,一头狼电一般地闪了过来,利爪抓伤了他的面颊。他还没喘过气,另一头狼又扑上来,叼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觉到了利齿在朝下切割,眼前闪一片火花。他咬紧牙齿忍着剧痛,蹲下身子,一刀从狼肚皮下刺了进去。他把狼甩开,血溅了他满身。余下的狼惧怕了,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朝山坡下跑去。
他刀插雪地,扶着刀柄撑起身子,串串血珠在脸上脖子上滚动。
又跳出来三头狼围住了他。
他紧靠雪墙,望着三头狼在他眼前跳来蹦去,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堵在了喉头。他举起刀,听见山脚下传来一阵惊恐万分的呼喊,身子颤动起来,回头朝山下望去。
“索琼,索琼!”
猛然刮起的狂风,把雪原上的一切声音淹没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雪雾怒涛似的从山的脚下卷来,好像沙漠上肆无忌惮的风沙……
砰砰——
两声枪响,震破了浓重的雪雾,在冻僵了的山壁上清晰地回**着。雪空像捅破了的皮口袋,哧哧哧地泄着气。刺骨的寒风就在雪野上肆虐。伤痕累累的雪雾裂开又合拢,黑沉沉地压在雪地上。
三个汉子骑着三头壮牛,铲开厚厚积雪从雾气中冲了出来……
“喂,头人!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好像是你的女儿!”
头人跳下牛背,摘下让雪水浸湿的皮帽,蓬乱的头发上散发出烘热的白雾。他把牛毛绳扔给身旁的那个矮壮的汉子,瘸着腿朝躺在地上的索琼跑去。
“唔,真是我的女儿哟!”
帕加扶起满身血污的女儿,背脊颤过一丝寒冷。那张曾经鲜嫩的脸蛋让狼爪抓破了好几道血口,变黑的血污染的整个漂亮的脸颊。帕加胡须抖动,张嘴干嚎,把女儿搂得更紧了。
他身边是那条中弹倒下的死狼,开花弹炸去了它半个脑袋。
女儿身子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疼痛使她苍白的嘴唇歪扭着,牙齿咬得咔咔响。
“阿爸啦,快……快到坡上去……救洛尔丹……狼群……”
帕加放下女儿,朝坡顶望去,那里罩着厚厚的雪雾。他仿佛看见雾中腾起了一片红色,像是浓酽的血,又像是燃旺的火苗子。帕加眼睛烫了,对女儿说:
“你躺下,我们就去救他。”
女儿哭泣起来,悲伤的声音使雪风刮得更加凶猛。空气里一阵哧哧扎扎脆响,像冰川破裂。牵牛跟来的矮壮汉子看着索琼说:
“妈的,我最怕听见女人哭泣了。”
另一个跟来的高个汉子站在一旁冷冷发笑,眼睛朝向坡顶。他嗅到了种血腥味,刺激得嗓子眼发痒。
“索南卡,我把索琼交给你了。我同维色到坡上去看看洛尔丹。”
索南卡抱起索琼软绵绵的身体,哭丧着脸长叹一口气,又晃着脑袋低声说:“看来,这一年真是我的晦气年。想牵一匹骡子,却拉上了阿角牛的鼻绳。保护神对我索南卡全闭上的眼睛,晦气呀!”他说完,又捂住嘴,朝正在给枪填装弹药的头人伸伸舌头。
“你在嚼什么舌头?”头人问。
“我呀,嘿嘿,我在念消灾经,让雪野的保护神多给点慈悲,让我同索琼平安返回部落。”
“你要小心点,再丢了牛,我会挖出你的眼珠子埋在雪地里。”
“啊哟哟,头人啦,我这不值钱的眼珠子就别乱扔了,埋在雪里会长出毒草来的。再丢了牛,我把整个人都交给你女儿好了,做她的背枪娃子,一生一世都守护在她身旁。”
“你这颗不值钱的傻脑瓜还是当我的上马石吧。”
索南卡吐吐舌头,把昏睡的索琼抱上了牛背,用皮绳子捆紧,拉着牛嘘了声口哨就朝山下走去。
帕加和维色提着枪,朝坡上爬去。
浓雾深处,传来一阵撕裂人心的吼叫声,像猿又像狼。帕加受不了啦,举起枪砰地放了一响。四周的山壁海潮般地喧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