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涌来的雪风吞没了炉膛内闪着零星火苗的灰烬,吞没了纷乱杂沓的人畜足印,也吞没了一堆堆新鲜的牛羊粪。雪越积越厚,埋葬了胡乱扔下的牛羊死尸,吹着尖厉刺耳的嘘哨,旋着旋着,朝原野深处滚去……
部落拥挤在格日弄神山垭口下,沿着一条牛蹄踩出来的小道缓缓行进。为躲避迎面袭来的寒风,人们都把脸藏在皮袍内,只露两只明亮的眼睛,不屈地看着前方。不时有冻死饿死的羊尸扔下,没人再去管它们。人们的心愿只有一个,翻过雪山垭口去。
维色拉着头壮牛在部落前面踩道。他**着让雪风刮红的脸膛,没戴皮帽,任由狂风揉搓乱草似的头发。眉毛上、睫毛上沾满了雪粉,双目很坚毅地看着前方。只是回头瞅着部落里那些在风雪里挣扎的瘦弱的牲畜时,眼内才透出一丝忧郁。人们发现,维色做上头人后,他的幼稚的脸膛也成熟了,有了好些雪风雕刻后的皱纹。
“喂,有掉队的没有?”他问。
“有,头人。索南卡和夏巴拉姆还在半山腰上爬着走呢!”有人回答。
风很吵,话传到耳旁只剩一片嗡啊嗡的声音。维色急得大吼大叫:“喂,说大声点!”
“什么?头人是叫停下来等他们吧!”那人也没听清,随口说道。
维色还想说些什么,一股强风堵住了他的嘴。他只好埋头在这股强劲的风中挣扎。
又一股强风从山垭口横扫下来,卷着雪末朝山下滚去……
索南卡躲在雪墙后,风歇下来时他才缩着脖子伸出半张脸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唠唠叨叨地咒骂着。他眨眨粘满雪粉的细眯眼,从雪堆里站起来。四周全是迷迷茫茫的白色,看不见部落的一丝踪影了。他又咒骂了一句什么,从雪堆后拖出一只僵硬的羊来,伸出手背靠靠羊的鼻孔,冷如冰块的羊鼻孔已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了。他眼眶内一热,心里又堵上了酸涩的东西。他叹息着说:
“死瘟,我冒着死在雪坑里掏挖你时,你不死,还那样可怜地一声又一声地喊我。唉唉,掏你出来了,你却死硬了。你怎么这样跟我捣蛋呀!死瘟,害得我这么命苦。”
他摇晃着头,踩着厚厚的雪朝前走去。
索南卡抚着前胸,哈地笑了,拍拍胸口,笑还停在脸上。里面有东西动了动,尖硬的蹄子蹭得肚皮痒痒的。望着无边无际的白色,他眼角又凝上了一滴浊泪。他伤心地拍拍怀里的圆脑袋,说:
“小畜生呀,你生不逢时!”
小畜生又蹭了一下,有力的蹄子蹭痛了他的肚皮,他歪着嘴笑起来。
他突然想唱支歌,是关于一只失群的羊羔的歌。
他记得,那歌唱起来忧伤极了,会把铁石的心也唱得柔软。可是,他怎么也记不起歌词了。他痛恨自己的脑瓜笨,用拳头敲了敲,又哈哈笑起来。哈,真的很狗屎,没有歌词就不能自己编吗?我要编一个好听的歌词,让全阿洼部落都唱我索南卡编的歌。
雪风……
雪风……
他怎么也编不下去了,又沮丧地捶着脑瓜。他一声不响地踩着没入膝盖的雪,艰难地朝前走去。
格日弄大雪山立在他前面,像一个高大冷傲的巨人,山口刮下团团冷凛的雪风,就是那巨人鼻孔里哈出的寒气吧。巨人就那样冷傲地俯视脚底下虫子一样渺小可怜的生灵们,使索南卡卑微得不敢抬头仰视了。
“索南卡!”
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抬头看看四周,仍旧是迷迷茫茫的雪网,风哧地在地上铲起一片片雪雾。
“是索南卡吧!”
是有人在叫,在风的呼啸声里,叫喊声很弱很悲苦。
“谁呀?”
风声嗡啊嗡,灰暗的夜色在山石的夹缝里缓缓地升腾。索南卡揉揉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说:“怕是遇上鬼了吧。鬼哟,我索南卡一无钱二无酒,身上只剩一把干硬的骨头。你要找就去找那些肉多肥胖的人吧!”
面前的雪堆抖动起来,雪粉纷纷散开,露出一个半卧地上的人。索南卡捂住脸,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又翻了个身,强撑起僵硬的脖子看着雪地上的那个人。
“索南卡,我是夏巴拉姆呀!”
索南卡不敢看了,抱紧头蹲在地上。他不能抬头,他听过那个鬼故事。山野中的鬼怪常常学说你熟悉的人的话,如果你抬头看了,灵魂就会被鬼怪抓走。他捂住耳朵,宁愿听地上的风雪滚来滚去的嗡嗡声,也不愿听那个熟悉的人声。
“索南卡,你怎么啦。你看看我吧,我真的是夏巴拉姆呀!”
一只冰冷的手抓在他的手腕上,寒冷刺进了心窝里,他浑身都抖颤起来。他缩缩脖子,又怯怯地壮着胆睁开眼睛。是一只冻得不成形的手,指头青紫裂着血口。索南卡抓紧那只手,他啥也不怕了,这是人的手不是鬼怪的手。鬼怪都流绿色的血。他抓紧这只手,像抓紧一只冻僵了的小鸟。
“你,真是夏巴拉姆?”
对面那人低声应着,用力撑瘦弱的身子。索南卡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嘴唇与两颊结着冻伤的血痂,蓬乱的头发,浑浊的双眼,瘦小的脸。这是丰满漂亮的夏巴拉姆吗?怎么一夜间就变成了虚弱的老太婆?可恨的雪灾呀,可恨的迁徙呀,像寒风无情地摧残那些弱小无助的小草小花。索南卡想去搀扶她,夏巴拉姆却转身用破烂的衣袍遮住空****胸脯。
裹在皮袍内的婴儿醒来了,在寒天雪里哇哇哭着。夏巴拉姆紧紧搂抱着孩子,用母亲身子去温暖他,冰冷的脸蹭着他冻紫了的嫩脸,低声唤着小虫虫。
“夏巴拉姆,想不到你也与部落走散了。”
夏巴拉姆凄苦地笑了一声,脸色更苍白了。
“我们走吧。看看,天快黑了。”
索南卡搀扶她,想让她站起来。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说:“看看,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就坐在这儿,你走吧。”
“你是饿了。看看,我也没吃的了。我们还是走吧,我搀着你,赶上部落就能找到吃的了。”
“不,还是你走吧。我没看见,我离不开孩子吗?”
她怀里的婴儿睁圆眼睛,左看右看,又抓住母亲干瘪的**,呜哇呜哇哭起来。雪野上一只睡在树根下的鸦雀醒了,也呜哇呜哇地嚷叫着,朝凄寒的雪雾飞去。
“你没看见,你面前站着的是索南卡吗?阿洼部落里的一头壮牛呀!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头熊,我也能扛在肩膀上。走吧。”
他去拉夏巴姆时,突然啥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软绵绵的,还有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大口喘气,又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雪地上。天呀,他忘了,自己也是一整天没沾一点东西了!他难过地捂住脸蹲在地上。
“索南卡,你自己走吧。”
他有些愧疚地抬起头,站起来。沉思了一会儿,笼紧了皮袍,对夏巴拉姆说:“好吧。你就待在这儿别动,我会叫部落里的人马上赶来的。”
“不,求求你,”夏巴拉姆脸色很难看,抓住他的袍角说:“你别叫其他人来。求求你,只叫维色来。只有维色才找得到我,他来了我会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起维色,夏巴拉姆的心又颤抖了,泪水淹没了眼眶。粗心的索南卡没想其他,口里连声称好,用手刨起雪在夏巴拉姆周围堆了个雪墙,就晃着身子朝坡上爬去。山垭口的强风堵得他喘不过来气。
天黑下时,他看见了部落的篝火,看见了维色那高大强壮的身影。
“头人,我回来了。”
索南卡坐在火堆旁,脱下靴子放在火边烤。维色头人背过身子,望着漆黑的远处。四周的人都默默地坐在火边,没有人对他看一眼。索南卡揭开锅盖,舀了一碗热茶,又抓了些糌粑面放在茶里,大口大口吞咽着,心里暖和了。他抹了一下嘴巴,说:“头人,我看见夏巴拉姆了。”
维色转过身子,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我看到夏巴拉姆了。”他又说了一遍。
维色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近索南卡,看着他的眼睛说:“在哪里?”
“山腰的雪窝内。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快去救救她吧,晚了,怕她和她的孩子都会冻死的。”
有人站了起来,要索南卡带路去救夏巴拉姆。索南卡把冻坏的脚叫人们看,他今天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啦。
那些人笼上皮袍就要朝风雪里走,索南卡怒了,挥着手连声说:“你们去凑啥热闹呀!夏巴拉姆亲口告诉我,只要维色头人一人去,人家两口子有重要的事要谈呢!”
那些人没去了,又坐在火边来。维色有些疑惑地问索南卡,夏巴拉姆真的那样说了吗?索南卡一口痰喷天上,一口痰喷地上,赌咒发誓说他讲的全是真事。
维色问了问夏巴拉姆躲的地方,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松木,朝夜雾围裹的山下走去。索南卡看着维色渐渐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又朝周围的人挤挤眼睛,说:
“人家两口子的事,我们操什么心呀。唉唉,饿死了,还是吃点什么吧。”
他抓了块烤焦的肉,塞进嘴里咀嚼,又端起茶碗狠命地灌着。茶很烫,灌进肚里热乎乎的。他舒服地喘口气,放下碗,手在胸前揉揉,又咧开嘴笑着,手伸进皮袍慢慢拖出一头压扁了的死羊羔。天呀,他恨自己竟然把这小东西忘了,多久死的也不知道。死羊在他胸脯内沤出了一股腥臭味。
人们好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先是吃惊,接着哄然大笑起来。哈哈哈,火堆也凑着热闹,火苗子窜跳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