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温暖的屋子,四壁冷冰冰的岩石浸出绿色的水迹,看着很冷,其实很暖和。我呼吸着清新极了空气,有花草的香味。我找不到开着花草的盆景,却能很清晰地嗅着那种清甜的花草香味。这样的地方很适合睡觉,我整天都在梦里梦外地穿行,再一次醒来时,老阿洼告诉我,该吃晚饭了。
我坐在火炉旁与他一起吃夹肉烧饼,喝新鲜奶子。我没见到达瓦,这个神秘女子每天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消失的。这间山洞一样的屋子,四周的岩石墙都是严丝合缝的,我没看到窗户和门。
开始,我怀疑那壁书柜,好多电影里都出现过用书柜做的暗门。可这里的书柜是嵌在岩石里的,书柜的搁板都是绿色的带着花纹的花刚石。
吃完饭,老阿洼又在念他的那一厚本书了。他说,书是用失传了的古老文字写成的,我听着像是西藏寺院里喇嘛念诵的经书。我无事可做,望着冰壁,真希望上面出现点什么,像坐在影剧院看电影似的让我度过这段无聊的日子。
我听见了雪风的喧啸……
灯光暗下时,达瓦出现了。我又没注意到她是从哪里出现的,好像屋内那团阴影突然膨胀了一下,她就出现了。
她走到老阿洼身旁,对着他耳朵说了些什么,又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老阿洼叫我到冰壁前来,他要让我看想看的东西。我拖着绑着夹板的腿过来,他的手掌一挥,冰壁上的画面朝一片有黑森林的开阔草地飞去。我看见串串黑烟从树林里升腾,越来越浓。浓烟里夹着土墙爆炸后的碎砖瓦。画面伸进森林时,我惊呆了,那座一半建在山崖内的日军弹药库整个塌掉了,让浓烟与破碎的石头埋住了。我还看见散在四处的弹药箱,残肢断腿。一面日本膏药旗让火烧了一半。
老阿洼说:“孩子,你该高兴了吧。我说过,你的事还有人去做。”
有种悲伤的情绪却从我心内滚过,我真想埋着头蹲在墙角把心内的郁闷之气狠狠吐出来。达瓦却给我端来一碗滚热的茶。老阿洼捧着我的头,又让我埋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孩子,别以为你没去,你就不是英雄。你没去,你的魂传导给了后来者。他以为你死了,是为完成这个任务死的,所以他炸掉这个杀人弹药库的信心更足了。他把弹药库的位置准确告诉了昆明飞来的盟军轰炸机。”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泪水却一直在流。我不知高兴还是愧疚,反正鼻腔很酸,就想狠狠地流一通泪,把心内埋藏的所有苦恼都发泄出来。
那天,我,达瓦和老阿洼坐在火炉旁,喝着阿洼新熬的咖啡。奶是新鲜的奶,咖啡来自遥远的肯尼亚。阿洼用他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别忙喝咖啡,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
他的手掌在冰墙上一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年轻彪悍的男人,粗眉大眼高鼻梁,嘴唇紧抿着皱出两条坚毅的深纹。飘逸的长发用红绸带挽着,挂着手镯一样大的绿色巴珠,英俊得让人不想眨眼睛。老阿洼说,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阿洼部落老头人普布顿智的儿子维色。我叫你认识他,是后面部落的命运会系在他的身上,他与新上任的头人帕加都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我说:“这故事怎么开场,怎么收场,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还是想早点养好腿,回去与日本人干一仗。”
老阿洼笑了,说:“世上的事,都是勾连在一起的。东边山上的石头,西边河岸边吃草的山羊看着没有关系吧,说不定那石头会飞下来砸在羊的头上。你还是跟着这个部落的故事走下去吧,我相信你看着他们从死亡中挣扎出来后,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是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我把达瓦端给我的奶茶喝下去,沁心的香茶使我浑身舒服极了。我的瞌睡消失了,眼前一片明亮。
老阿洼的手在冰墙上一抹,故事就开始了……
墙壁上的维色盘腿坐在一棵从岩石缝隙里伸出的山柳枝后。
浓密的山柳枝几乎遮盖了他的全身。山柳枝有种甜茶的清香,他眼内有了些倦意,半睁半闭只想躺在这里美美睡一觉。
红狐狸就在那时出现的。维色没留意那只火一般扎眼的畜生,细眯的双眼在手里的那根银奶钩上雕刻着。他把奶钩挂在树枝上,奶钩钟摆似的在他眼前晃出了一片银光。走了五天的路,翻了三座积雪的大山,他很累了。奶钩在眼前晃动,他心里很闷很闷。
“我不该杀死他。给我奶钩就够了。”
他心里很闷,喉头有虫子在咬。他呕出了一股酸水,额上便隆起了粗硬的青筋。他第一次明白,热科部落的汉子们都是喜欢喝酸酒的,夏巴拉姆嫁给这个睡牛皮的部落,怎么喝得下这种马尿般难喝的酸酒!
奶钩在眼前晃动,银光刺得他双眼滚热。他抓紧奶钩,又紧紧按在胸脯上。奶钩也是热的,在他胸肉上烫出了细细弯弯的月伢儿。风胡**搓着山柳枝,撞着他宽阔厚的背脊,他瞪大了双眼,头颅高昂,舌头舔舔嘴唇,有种咸涩的味。一丝愁绪就是在那时涌上心尖的。
风是从热科方向刮过来的。他嗅到了那股酸酒味,还有那股血腥味。
他心里很闷,那股浓酽的红色泉水从那黑林般的毛丛中汩汩涌出,沿着古铜色的脸庞爬向嫩绿的草滩。那里,有几头悠闲吃草的牛惊恐地昂起头,甩着耳朵。帐篷里的狗便狂咬起来,远远近近的部落响起了刺耳的口哨……
“那是个好汉子。不过,我值得。”
他望着手中的银奶钩,心里平静多了。
阿洼部落的头人,他的父亲普布顿智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热科是片肥美的草滩。他站在那片草滩上,就像站在一片堆积如山的草垛上。他愧恨没带上自己的那匹花斑马,不然他会让它生一对翅膀飞上天去。
天蓝得透明。远处隐约可见一块刺眼的东西,有许多灰雁朝那里飞去。那是片宁静的海子,薄脆的水面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哗哧哧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不忍心打破这种宁静,不想走近那个海子。
他遇见了那个男人。从海子边一丛红枣柳树后钻出来,看着他一脸的诧异。
“朋友,你是从阿洼来的?”那汉子眯眼望他,眼珠很小,却透出一丝威严。
“我找那个叫邓珠的汉子。”
“哈哈,”那热科汉子笑得很开心,说:“是为姑娘来的吧?”
“我是个男人。”维色叉开双腿,斜着脑袋让红丝绳从头顶吊下挂在壮实的肩膀上。他就那样子看着那汉子,显得傲慢极了。
“哈哈,我喜欢你这样的汉子,”热科男人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然后盘腿坐下,褪下羊皮袍。他结实像块岩石,胸前蔓延着一团团黑毛。那是块长满枯草野藤的岩石。
维色也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盘腿坐在那男人的对面。
那男人头颅像头公狼,很傲气朝向散着团团白雾的山尖,又回过头望着维色很奇怪地笑,咬着嘴唇嘘了声很响的口哨。一匹毛色绸缎般润滑的青马朝他跑来,又很重地踏了几下蹄子。热科汉子便解开马背上的皮绳提来一个装得满满的牛尿泡。
“想不想喝酒?”
“我嘴里正燃着一团牛粪火。”
维色嗅到那股酒的酸味,眼珠红了。
“喝吧。热科的酒是迷魂的汤,喝了就会忘掉回家的路。”
“忘掉的还有女人,”维色笑笑,高提着酒袋子仰起了脖子,金黄色的酒浆从他嘴角淌下。呸!他把满嘴的酒浆喷到地上,眼珠更红了。
“这是什么酒呀!马尿水也没有这么酸臭!”
那男人也望着他笑,把一根嫩草放在嘴里嚼。那颗镶金门牙也在笑。
“我喜欢你,朋友。”
“告诉我,那个叫顿珠的男人躲到哪去了?”维色又灌了口酒,嘴里的那团火浇灭了,心里的火又烧起来了。
“你翻了不少的山吧?”热科汉子斜着眼睛问。
“都是岩羊走过的雪顶。”
“是个好汉子,我喜欢你。”热科男人说话时,眼里射出咬人的光芒。远处有狗在吠,接着牛羊嚷成一团。他接过汉子递来的酒袋,又狠狠灌了一口,让那股酸味从喉头淌过,浸泡苦闷的心子。
“你是为夏巴拉姆来的吧?”
“阿洼的男人都想为她拼命。”
“你没见过热科的顿珠吧。他可是我们热科头人的儿子,有两头壮牛的力气,战神威尔玛是他的保护神。听说过没有?他扳断过一头野牛的脖子。”
“我不在乎。”
维色轻蔑地仰起头,一行红嘴乌鸦正从他头顶飞过,这些丧气的乌不该此时从他头顶飞过,还尖着嗓门撒一串凄惨的声音。他咬咬舌头,又说了一遍:
“我不在乎。”
“哈哈,”热科汉子在维色胸前使劲擂了一拳,又抓住他的肩膀说:“我喜欢你,阿洼的朋友!”
他就在那时,看见了挂在热科男人腰上的奶钩。奶钩闪一片银光,晃花了他的双眼。热科男人眯着眼睛诡秘地一笑,提起奶钩的红丝绳,在他眼前晃着。
“这就是夏巴拉姆的奶钩,你想找的就是它吧。哈哈,去年这个时候,我在阿洼草场夺走它时,喝过两个阿洼汉子的血。”
“你——,就是那个贼汉子顿珠。”
“哈,就是我。热科头人的儿子顿珠。不过,谁想抢走它,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顿珠把奶钩挂在腰上,双臂抱在胸前很轻蔑地看着维色。
“我们动手吧,”维色平静地拾起地上的刀。
“你酒喝够了?”
“扔掉你那袋酸臭的马尿水,动手吧!”
“好,呀呀呀!”
他们的腰刀出鞘,挥一挥闪一片蓝焰焰的光晕。他们都使出男人的勇气拼命厮杀起来。
“哈哈,阿洼汉子,我喜欢你!”顿珠快刀狠狠朝他砸来,乒乒乓乓的脆响震得他耳心嗡嗡直颤。他用刀背阻挡、拼刺,浑身的骨节似乎正在松散。躺在草丛四周的牛羊全跳了起来,惊恐地在他们周围踩出了一条泥沟。他咬牙坚持,相信会坚持住的。那一年,父亲带他翻越嘎巴拉雪山,他就是咬紧牙帮爬上雪顶的。那时,他还是个尿裤子的小孩子。
“哈哈,”热科汉子还在笑,热汗飞溅到他的脸上。这喝酸酒的家伙心内仿佛有凶狠的东西在**,刀砍得更有劲了。
他咬紧牙,双眼昏花。没有太阳,他却分明看见眼前晃动着一团团光环。他喉头内喝喝喝叫着,靴子踩断了草根,踢起了湿土。
他记得刀尖捅进那团黑毛丛内时的快感,那时他浑身都像让电击中似的颤抖,握刀的手就陷进了一个温热的水池。他记得自己快被那热科汉子砸翻时,猛地踢起了地上牛粪火堆里的灰烬。那汉子两只手都举起来抵挡飞到脸上的火灰,维色趁机朝他的左胸狠狠捅了一刀。浓稠的血水汩汩淌下,染红了胸前的黑毛丛。
“哈哈,好汉子,我喜欢你!”
顿珠无力地扔下了刀,不在乎胸前不停涌出的血浆,盘腿坐在草滩上,又提起了酒袋。维色也筋疲力尽了,握住带血的刀,瞪着昏花的眼睛,心里还有些闷。
“好汉子,坐下陪我喝几口。”顿珠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经幡似的飘动。他大口大口灌着酒,血又在汩汩流淌。那血也有股酒的酸味。他擦拭了一下嘴,苦笑一声,又把酒袋子递给维色。
“陪我喝几口。”
维色扔下刀,接过酒袋。他没喝,觉得袋里装的就是这个热科汉子的血。
“我早就听说过,阿洼头人的儿子有狼的凶狠,也有狐狸的智慧。”顿珠说话的声音低沉了,喉头上有东西在喝喝响。维色看见,他眼珠上的光泽也消失了。
“你的刀也很凶狠。”维色感到手臂酸痛,浑身乏力。
“你赢了我,夏巴拉姆就要你这样的汉子来保护。”顿珠用力撑起身子,摘下腰上的银钩。朝维色递来。维色接过奶钩时,看见顿珠大睁着的双眼罩上一层灰雾,脸上凝固了一层痛苦的绝望,男子汉的绝望。
“哈哈哈,”维色猛地狂笑起来,抱起酒袋子狠命地灌着。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渴过,也从没过这么能喝酒。他眼睛红了,很想喝血,比酒更烫的血。哈哈哈,他站在肥厚的草地上,高举着银奶钩在眼前晃着,他此时很想抱着女人在草地上打滚。
银奶钩还在眼前晃。维色又伤心地眯上了眼睛。奶钩的银光还在他眼内闪耀,他还清晰地看见那个热科汉子石雕般立在草滩上。他不愿倒下去,是个好汉子。维色这样想着,从山柳树丛后站了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火红的狐狸。
好漂亮的畜生,绒绒的皮毛红中透黄,像绣着金丝线的红绸缎,在阳光一闪一闪的晃人的眼。尖削的嘴上翘着,薄而透明的耳朵警觉地竖起,眼睛很机灵地左右转动。它在草丛中晃了晃,浓浓的大尾巴火苗子似的竖起来。这团火苗慢慢地朝嘎巴拉雪山口**去,顺着他来时的脚印。
他屏住呼吸。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山石与森林都沉睡了。他看见那只火红的狐狸站在山垭口上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谈一件隐秘的事情。他很虔诚地伏在了地上。
父亲说过,狐狸是山神的化身,护佑着在这片土地生存的阿洼人。
他抬起头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降了下来。这雪下得好突然,没有任何先兆。雪片纷纷落下来,眨眼间山沟草滩全让寒冷的白色淹没了……
维色踩着积雪连夜赶回部落时,他的父亲,阿洼部落的老头人普布顿智突然去世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