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妈,你脸色怎么发灰了?又生病了吧?”儿媳妇玉萍一把捏住谷山的手腕,两根手指按着她的脉,微微地整起了眉尖。小孙子洋洋扯着谷山的裤腿撒娇:“奶奶,抱,奶奶,抱。”

小阳别转身来,轻轻晃了晃谷山的胳膊:“妈,别这样,别太伤心了……那门卫是新近调来的,不认识你,我已跟他解释了。妈,去吧,快进去吧。”

谷山把满口的苦味狠命地咽下肚,恍惚间她看见门卫铁板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谷山同志,请进吧。”不知儿子用什么话打动了这位铁心肠的人,竟使他的态度象从寒冷的冬天一下子跃入火热的盛夏。小阳这孩子,聪敏、善辩,完全象他的父亲……

谷山挣脱开儿媳妇温柔的手掌心,“没有病的,上了年纪的人,哪能象你们细皮嫩肉的红光满面。”

“奶奶,抱,抱,看爷爷去……”小洋洋是被谷山宠惯了的,谷山俯身拍了拍小孙子扁扁的后脑勺,,“洋洋乖,再等会儿,等姑姑来了,奶奶就抱你去看爷爷。”谷山说着看了看表,快九点了,女儿小月怎么还没到呢?唉,女儿人大心也大了,叫她陪着自己乘公共汽车,偏不肯,就因为男朋友骑了辆宝蓝色的摩托,她要坐在后面,、跑野马似地在大马路上飞,多时髦呀!女儿的性格是属于目前社会上流行的那种“现代派”,一点儿也不象她的母亲!

“妈,小月准又半路打横了,否则早该到了。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儿等她。哼,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阳眉头一锁,双手抱臂往大门中央一站,那神气,倘若妹妹在跟前,没准会揍她一拳的。

近年来,一双儿女不象小时候那么友爱了,哥哥成了亲,有了孩子,当然不会象以前那样,走亲戚,人家塞两粒糖,都要剥一粒回来给妹妹吃。妹妹插过队,见识广了,也不象小时候那样,干什么都要说:“我问我哥去。”谷山最烦他们兄妹斗嘴,因为小阳长着酷似父亲的眼睛,小月的嘴型和父亲一模一样……而且,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谷山希望一家人一个不缺地站在他面前,儿子、女儿、媳妇、小孙孙,甚至包括那位她心里还没承认的未来的女婿。

“一块儿……再等等,小月……”谷山站着不动,伸长脖子,朝门外张望,希望能看到女儿花枝招展的身影,然而没有。

“妈,就让小阳等着吧,这儿连个座也没有,而且灰尘又大。”玉萍轻声慢语地说。谷山不作声,站着没动。玉萍弯下腰,俯在小洋洋耳朵旁嘀咕了一句,洋洋便拉着谷山的手往里拖,不住地叫:“奶奶,走嘛,我要爷爷,爷爷想洋洋了嘛。”于是谷山身不由己地迈开了步子。

进门后是一条宽宽的水泥路,路两边是矮冬青筑成的篱。谷山一步一步地踩在路上,却仿佛有人一脚一脚地瑞着自己的心窝。

她对这条路是熟悉的。“四人帮”粉碎以后,不断有人昭雪平反,谷山常和肖渊一起上这里参加老战友的追悼会和骨灰安放仪式。哀悼死者,会使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然而抚今追昔,又使他们感到振奋:活着,能为大众做些有益的事,死后,能得到人们的纪念和尊重,人生这样,是幸福的。

散会后,他们常常不急着回去,相偎着在绿荫掩映的路上慢慢地散步,冬青上洒落了许多纸花,白的,黄的,间或也有红的。

“秀妹,这些纸花点缀树间,象真的一般,素净中透出一番妩媚……三十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穿一身素蓝的衣裤,脸颊红扑扑的,黑眼珠藏在低垂的眼皮下,给人的感觉就是又素净又妩媚的,所以我就……”肖渊读过许多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闲着的时候,常常喜欢借景抒情,来点“罗曼蒂克”。

谷山挽着丈夫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谋紧了,她表示热烈情感的方式往往只是一些细小的动作,但肖渊总是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用手掌轻轻抚着她的手背:“秀妹,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妈妈……”谷山说不下去了,再开口,她怕眼泪会淌下来,她想起十多年前也是这么个清秋日,她独自一人捧着肖渊母亲的骨灰盒在这条路上走着,心里揪得痛,总觉得对不起婆婆。婆婆不肯搬来和他们住一起,谷山知道是因为婆婆不喜欢自己的缘故。虽则他们月月寄钱,逢年过节还买些人参、补膏之类的东西送去,但谷山总觉得歉疚,没有尽到当小辈的责任。肖渊被隔离审查了,他那么刚强的母亲受不住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谷山从干校赶回来看她,她们婆媳互相谅解了,婆婆拉着谷山的手,断断续续说了句:“渊儿……没……没挑错……你……”然后闭上眼,溢然辞世了。谷山扑在她的瘪塌塌的胸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从小就盼望委屈时能伏在母亲怀里哭,后来,她用很少的生活费中的一部分买了套干净的衣裤替婆婆换上,在清理婆婆病床的时候,她从婆婆枕下翻出一厚叠肖渊从小到大的照片,谷山深深体会到了母爱的伟大,她把婆婆的骨灰盒捧回家了,她想只有这样,婆婆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肖渊看见妻子湖水一般静的脸上雾一般凝起了淡淡的忧伤,那神态是很动人的。“秀妹,妈妈临死前能有你在身边陪着,她一定是安心地去了。你为她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刻增添了暖色,她是满足的了。”……

他们有时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路尽头,到那一片松柏常青、碑石如林的烈士墓地里去转上一圈,他们的心胸会被一种崇高而坦率的情感充溢,久久地相对无言,却又象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秀妹,人生,就和文学家们写小说一样,不管怎样长,总要有个结束的。有的人生是一部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巨篇,有的人生却是一篇如同小溪流般曲折舒缓的散记,有的是悲剧;有的是闹剧,有的是喜剧……我们呢?

……肖渊,我不求辉煌灿烂、泣鬼神感天地,我肯定是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的,但我总想保持它的清白和干净

……秀妹,清白和千净的人生其实是最美的。在我眼里,你就象白璧生辉一般……”

……不,肖渊,无瑕之玉是难寻的,我们也有私情私欲,也曾胆怯徘徊……然而,山泉之所以清,是因为它摒弃污泥浊沙,人生的书还有最后的几章,让我们尽力把它写好吧……

“……秀妹,你真理解我的心!我希望,当人生结束的时候,我能问心无愧地画上一个句号……

最后一次和肖渊上这儿是什么时候?对了,是为常辉同志开追悼会,在去年开春,那时,路旁的柳树条刚刚绽出鹅黄的嫩芽。肖渊刚巧到北京开会,听到常辉病逝的消息,连夜乘飞机赶回来了。

“何必呢?”虽然谷山在肖渊出差的日子里,总是掐指算他的归程,但那次却为他专程赶回来开常辉的追悼会感到不满,她轻轻抚着文夫常常犯病的腰椎,深深叹了口气。

肖渊对妻子一晕一笑的意思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把她的小手捏在自己宽厚的掌中捂着,觉得她的血脉泪泊地顺着掌心流进他的肌体。

“秀妹,记得吗?记得吗?陈五嫂……”

记得,当然记得。

……那些年的日子想起来头皮都会发麻,顶着“大叛徒”臭婆娘的帽子,忍着思念亲人的痛苦,她原本就瘦弱的身体几乎象根熬干了油的灯草,轻轻吹口气就会倒下去的。有一天晚上,她独自坐在黑黝黝的屋子里,血液凝固了,思维停止了。忽然,门外有人高叫:“秀妹子在家吗?”自从肖渊被“打倒”后,亲戚朋友极少上门的,何况有谁还会叫自己的小名呢?谷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直等门外的人连连叫了数十声“秀妹子”,她才疑疑惑惑地拉开了门。啊,原来是陈五嫂!那悠悠小河青青水竹边上的陈五嫂……那亲手为秀妹子的新房剪双喜字的陈五嫂……那逢年过节拎着大篮鸭蛋来看小阳小月的陈五嫂……谷山真想扑到五嫂的肩上,让眼泪打湿五嫂的衣衫,可她没有,她不敢抬眼看五嫂的眼睛,她怕在那里面看见怨恨。

是哪一年的事了?陈五嫂哭哭啼啼地来找肖渊和谷山,求他们出面为陈五叔说两句公道话,“肖同志,秀妹子,你们晓得底细的,五叔他那时不就贩几只鸭吗?哪会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呢?”

工作队长就是马芬大姐,她严肃地批评肖渊,不要以个人感情代替阶级立场!于是肖渊沉默了,党性和良心、立场和感情,那时是被看作誓不两立的敌对阵营。

当陈五叔去世的消息传来,肖渊和谷山整整一夜没合眼:

“……听说五叔是病死的……”

“也许…,…忧郁成疾……”

“五嫂……一定恨死我们了……”

“不知道……也许……”

多少时间不往来了。当谷山独自思念被定作“大叛徒”的文夫时,她有时会想起陈五嫂,她懂得她当时的痛苦了。

“五嫂,你,你骂我们吧,恨我们吧……”谷山轻轻地说。

“秀妹子!”陈五嫂一把把谷山曳进自己的怀里,“瞎说些啥呀!听人说老肖关起来了,是叛徒,杀我脑袋也不相信。想着你一个人,一定很苦很苦……五嫂来看你,陪你,嗯?要哭就在五嫂怀里哭一场吧……”

谷山轻轻地、尽情地哭了,心象寒冰猛地遇到一融融的炉火,一点一滴地溶化了。她把耳朵贴在五嫂的胸脯上,听到那颗心跳得很有节奏,啊―那是怎样的心呀,忍耐、宽容、大度、坚定,水晶一般!

谷山买了一束鲜花,陪着肖渊一块去参加常辉的追悼会了。临出门前,接到马芬大姐的电话:“秀妹呀,这样不好!要站稳立场,难道你忘了文革初,常辉为保自己过关,乱揭发陷害肖渊的事了?害肖渊腰伤至今未好,你们倒还会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唉,马芬大姐总喜欢高屋建领地把问题提到立场观点上来分析,谷山素不善辩,她敬重她的恩师,却不会作假,不会附顺别人说违心的话。她低低地却是固执地说:“我只是将心比心,谁在伤心处,不需要理解和安慰呢?”

当谷山跟着肖渊缓步走入追悼会大厅的时候,好几位熟悉的老同志惊讶地问:“你们,也来了?……”

常辉的妻子陆行远远地看见他俩,震惊地愣住了。肖渊主动上前和陆行握手致慰问,谷山分明看见陆行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搐了一下,她的细眼睛里流露着警惕和不安。

谷山捧着鲜花,把它放到遗像下面,一位老熟人悄悄地对谷山说:“你们今天这一着棋走得太高明了。”

“什么?你说什么棋呀?”谷山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嘿嘿,谁还看不出来呀?夫妻双双到会,一方面显示一下你们的气量大度,另一方面,也让大伙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当初常辉升官, 肖渊进隔离室,如今老肖越活越年轻,他常辉反倒先去见了马克思,历史是不留情的,难怪陆行今天脸色多怕人,跟涂过炉火一般。”

“啊?!”谷山被此人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人们会这样来曲解她和肖渊的行动的,她想辩白,却感到口焦舌干,心被一只无形的爪子一点一点地揪得好疼啊:她不敢去看陆行的脸,去看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她原本是想以心换心的呀。追悼会一结束,她曳着肖渊的衣袖匆匆走出大厅,她实在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气氛了。

“难,人心要相通,真难呀!”谷山轻轻叹了口气,

“好象互相之间隔着座冰山……

肖渊的大脚板把路上的落叶踩得咔嚓咔嚓响,“难,是难。俗话说,只要心诚,金石能开,何况冰山呢?”

没过几天,传来消息,陆行突然脑血栓梗阻,正在抢救之中。

“秀妹,那两包药呢?快找出来!”肖渊一进家门,就问谷山。

“你?你想把它……”谷山颤着声问, 肖渊的血压常常突过警戒线,这两包药是谷山千方百计托人买来,以防万一急救用的呀。

“送给陆行去。”肖渊平静地说。

“那你呢?!”谷山想不到自己会用这么响的声音叫出来,她一下子抱住了肖渊宽宽的肩膀。

“送去吧,啊?”肖渊笑着拍了拍胸,“我近来不是挺好的嘛?放心吧,我们俩还要一起写那最后几章故事呢。”

谷山不再说话,默默地取出药,到医院去了,值班医生连声说太及时了,正缺这种药,到处在调呢。谷山没有去看陆行,她不愿让人知道她送来了救命的药,她需要的不是感恩戴德的谢辞,而是心与心真诚的理解。

陆行活过来了,渐渐地在恢复健康。然而,两个月后,肖渊病发了,脑溢血,来得那么猛,那么凶……

冬青树镶边的水泥路,长悠悠,似乎走不到头。谷山脚步轻,踩在路面落叶上的声音是容率患窜的,而那双叶嚓咔嚓的大脚板却再也不会踏在这条路上了,谷山的心冷落得发寒、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