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蹋叭蹋叭蹋……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妈呀,都成落汤鸡了,这鬼天气,咯咯,咯咯咯……小月用一块手帕顶在脑门上,和她的那个他手牵着手,高高地举着一束红一束白的康乃馨,笑着、喊着,跑过来了。
“姑姑,姑姑,给我花花。”小洋洋跟着妈妈奶奶沉闷地走了一阵,早憋不住了,一下子挣脱了玉萍的手,朝小月扑过去。
“乖洋洋,雨下大了,快跑到爷爷住的屋子里去,姑姑给你花花。”小月搂起洋洋,用湿波滚的脑袋去蹭他的胖脸蛋,然后拉着他往前蹬蹬蹬地窜。
“小月,慢点…一洋洋,雨大了,快回来。”玉萍着急地叫了声,把伞往谷山手里一塞,便去追小月和洋洋了。
谷山正想加快脚步,忽然……
“伯母,请停一停,我想和您个别说一个事。”小月的那个他轻轻地说着,一撩手,把一络打湿了的长发挥到脑后去了。
“什么―?”谷山疑惑地看着他。
“今天……我陪小月来看伯父,也是来看看……我自己的父亲……”他边说边察看谷山的脸色。
“这是……应该的。”谷山点了点头。
“我妈妈……让我带给您……一封信。”他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张雪白的信封。
“……”谷山微微感到心跳,接过了信封,抖开那张细格子的信笺:
谷山同志:您好!
我托我的儿子带上对肖渊同志深切的悼念,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了您在我病危时侯对我无私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昨天,马芬同志跟我谈了您的愿望,我同意了,把肖渊的骨灰盒跟常辉对换一下,放到正厅中央去吧,这是应该的。常辉临死还抱着对肖渊同志的深深的歉意……
我诚心诚意地希望我们今后能成为好亲家,历史的创痛毕竟已经过去了,孩子们应该有美好的明天。
祝您身体健康!
陆行
X月X日
谷山捏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簌簌颤抖起来,千般心绪似潮水一起涌至心头。
“伯母……”小月的他担忧地叫了一声。
谷山对着他英俊的脸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慈爱地笑了:“噢―你……就叫我……妈妈吧!”
“……”,他惊喜地愣住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妈妈―”那神情跟电影里的激动场面差不多。
“快过来呀!”小月在唤他了,他抬脚走了几步,又停下,恳求地对谷山说:“妈妈,请您不要把以前的事告诉小月,好吗?我……害怕失去她……”
“你不会失去她的,她爱你。”
“谢谢……妈妈!”他笑了,挥着白色的康乃馨朝小月奔去。
“妈妈,你在跟他说什么?”小阳跟上来了,望着小月的他的背影问谷山。
“妈在问他些事。”谷山把陆行的信塞进了裤兜里,“小阳,跟李叔叔联系妥了?”
“妥了,妈妈!”小阳显得非常兴奋,“很顺当,马芬阿姨已跟李叔叔打了电话,李叔叔满口答应,等会马上就换!”
“什么?”谷山扬起了眉毛。
“把爸爸的骨灰盒换到正厅来呀。”
“小阳!”谷山声音不由地抬高了,“你不是说找李叔叔联系团员参观的事吗?!”
“这…一是的,也安排好了……”小阳呐呐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说假话了?”谷山严厉地问。
“妈妈……妈!”小阳抬起头,“我也是为爸爸好呀,清明节,好多同学来这儿扫墓,要看看爸爸的遗容,找了半天没找着,谁会想到爸爸那样资历的干部会缩在那么个角落里?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
“我不觉得丢脸!我只是担心,你会往爸爸脸上抹灰……”谷山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她用手捂住了胸口。
“妈妈……”小阳一把扶住她。谷山默默地看了儿子一眼,轻轻甩脱了他的手掌,转身急急地朝那幢平房走去。
“革命干部骨灰存放室”,这几个字是雕在墙上的,镀了一层淡金色,并不很触目,但显得庄重,令人肃然起敬。
当谷山推开那两扇宽大的玻璃门时,她的心剧跳得几乎要撞开胸膛,浑身血液急速地奔流,她以姑娘般灵敏的步子扑到肖渊的骨灰盒面前,她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对上了,她又见到了他深情的笑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她的心这才渐渐地安定下来。
“我来了!”谷山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你好吗?寂寞吗?想我吗?……”
周围异常地清净。
一排排整齐的木架,一只只朴素的木盒,一株株青翠的小松树……磊磊白骨,坦**而凝重,记下了一生的功过
人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维,停止了情感的奔涌……然而依旧可以被他人所爱着。正是为了爱,亲人们才把无声无息的白骨供存在这儿呀里对死去亲人的爱应该是和他们的白骨一样地坦率和真诚。
开完追悼会后,谷山上这儿来安放他的骨灰,正遇见两位戴黑纱的妇女在和管理员争吵。
“我们不要这个格子,成年照不着太阳,骨头会发霉的。”
“太低了,他还有八十多岁的老爹呢,来看儿子骨灰,还得弯腰曲背呀?”
“怎么不能换?那中间的木架不全空着吗?”
“什么?人死了还得论资排辈的?”
谷山走上去,轻轻扯了扯那位年长些的衣袖:“……同志,吵吵闹闹的,让死去的心也不安呀!咯,我和你们换吧……”她把正厅居中一格的号码牌塞进了那妇女的手掌。
骨灰安放的时候,许多亲友都惊异极了:“怎么?许是弄错了,怎么弄到个角落里去了?……”
小阳气愤地说:“妈,准是被人开后门换了位置,找李叔叔问问去,凭什么把爸爸往角落里塞?”
“不用去间,妈,心里愿意的。”谷山轻轻地、坚决地说着,搂着那只紫红的骨灰盒,亲手把它放进这不为人注目的角落……
谷山蹲下身,掏出手绢,仔细擦拭着木盒盖上的灰尘。是她把他的一杯白骨放进这只简朴的盒子里的,她简直难以想象,他那么高大的男子汉竟只剩下了轻如云絮的一包灰,可是她托在手中又是那么地沉重。
儿女们都进了大厅,他们没有象母亲那样直奔父亲的骨灰盒,而是顺次序一个木架一个木架地看过来:
1932年参加革命的……陈伯华,1937年入党的……钟林,1942年的,哦,生前职务是正局级……”小阳挨个儿地读着骨灰盒前的墓志。
“瞧,名演员也放在这儿……还有作家,怪不得这只骨灰盒式样那么富有艺术性,盒盖竟是一本书……”玉萍新奇地说。
忽然,小月用惊喜的声音高叫起来:“什么?这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原来也在这儿?哎呀,太巧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想……今天让你出乎意料地高兴一下的,”小月的他在回答,“偌,把这束白的花放这儿,红的,给你爸爸。”
“……常辉,名字挺熟的。”小阳不失作哥哥的身分,矜持地说:“1939年入党,比我爸爸还晚一年,他倒是放在正厅啊!”
“去去去,总是关心你那个正厅侧厅的,还不都一样……”小月叹了口气,“想想真没意思,象爸爸那样,辛辛苦苦一辈子,斗呀,争呀,到头来也只落得一只木盒一包白骨,人生呀,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你就是没有正确的生活目的,所以精神总是不振,易喜易怒。”小阳用教训的口气说:“我们就应该象爸爸那样地生活、工作,做他那样的人,死后,骨灰也有资格放进这间大厅,让人们瞻仰和怀念……”小阳的口气很激动。
“哥哥,你还有一句没说出来,骨灰盒的位置一定要放在正厅中央,是吗?咯咯,咯咯咯……”小月嘲弄地说着笑起来。
“你……神经病!”
谷山的心象压着石块,沉甸甸的。肖渊,肖渊,你听见孩子们的话了吗?真操心呀!世界是那么的纷纭繁杂,人心是那么的深邃难测,他们能身不斜,脚不歪地走下去吗?
谷山反复地抚摸着那张嵌在木盒上的小照片,她把嘴唇轻轻地贴上去了。
“妈妈,别太伤心了,当心身体!”儿女们来到了她的身后。玉萍端来椅子让她坐下。
“奶奶,你哭了吗?”洋洋趴在她的膝盖上,胖胖的小手去抹谷山的眼角,“奶奶,你不是说爷爷最不喜欢小孩子流眼泪的吗?”
“奶奶……怎么会哭呢?洋洋真乖……”谷山拍了拍洋洋的脑袋。
小阳俯身在谷山身边说:“妈妈,你情绪平稳些,待会,李叔叔要来商量换位置的事呢,你考虑一下吧……”
谷山抬起头,静静地说:“李叔叔来了,妈就对他说:等我去世后,就把我的骨灰盒放在这角落里,紧挨着你爸爸的那一格!”
“妈―你别说气话呀!”
“妈说的,是真心话。”谷山捧了捧散发,“小阳,领着你的媳妇儿子,小月,陪着你的未婚夫,去参观参观吧。顺着这路走,有革命烈士事迹陈列馆,再过去,是烈士们的陵墓,以前,我和你们爸爸常来。”
“妈妈!”
“让妈一个人待在这儿,妈要和你们爸爸说会话……”谷山微笑着。
儿女们对着父亲的骨灰盒鞠了一躬……
“哦―多好呀,就剩咱们俩人了。”谷山蹲在肖渊骨灰盒跟前,用手指抚摸他的眼、鼻和嘴,心弦被什么径轻拨动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天长地久。”
夹着雨丝的新鲜空气从窗口淌进来犷溢满了大厅……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