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在到来。

天山上的积雪在太阳底下逐渐变成淙淙溪流,以缓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进。陶乐开始充满生机。

树木发芽了,草儿返青了,我和康赛在田野上追风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逝世的房东(愿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麦,积雪融化后,小麦就探出它们小小的脑袋,星星点点的嫩绿,实在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想着丰收的情景,在地里放声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阵又一阵的鸡鸣。

受到麦地的鼓舞,康赛开始行动起来,他选了一把结实的锄头,拿出拓荒者的气概,来到了屋后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康赛说把它们开垦过来,我们就能吃上自已种的青菜了。康赛说完高高举起锄头,结结实实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康赛干着干着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边,被康赛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赛干了一阵,我就去接替他,让他歇一歇。我发现锄头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气吞山河地高高举起,落下时却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预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只能翻起薄薄的一层土块,一点都没有开垦的味道。我有点发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双胳膊震得生疼。

康赛却还要说风凉话: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一种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须憋足一口气,一开口我可能就再也举不起锄头了。

康赛从我手里夺过锄头,我气喘吁吁地站到一边去。康赛的长发随着剧烈的动作上下飞舞,我说康赛,等一下。康赛乖乖地停下来,我走到他背后,摘下自己的橡皮筋给他扎上一条马尾巴。

整整一天,我们才挖出一张草席那么大一块地,就是这么一小块地,又被康赛没有章法的脚步踩得板结了。傍晚的时候,康赛心满意足地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替他拖着锄头,他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晚上,阿原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进陶乐。听说我们已开始开荒,阿原要求我们带他去看看,当阿原看到那块狼狈不堪的“草席”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阿原边笑边说康赛,照你这种搞法,前边还没有深翻过来,后边又要长出草来了。阿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明天,我应该跟在康赛后边,替他捡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们在刨松的土里一夜之间重新生根。

阿原决定在陶乐试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个。我不做表示,转眼忧虑地看着康赛,康赛正试着往一个陶罐里插进一大束芹菜,他总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过来,这东西它不听我的。不管干什么,康赛总是张口就喊:小西,你过来一下。小西,这是怎么啦?

阿原坚持卧室必须重新粉刷和油漆,而且坚持把我的卧室设计成我最讨厌的粉色主调。在我们的房间完全收拾好之前,我们只好将三个被筒暂时安放在一个房间里。有时,我们三个被窝卷紧挨着放在一起,有时分开放。每天一躺下来,康赛都要激动地大喊大叫:天啦,无忧无虑地睡觉,兴冲冲地起床,这样的日子!真恨不得一直活下去。

阿原却不大做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观察着康赛的动静,琢磨着康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过去。一旦康赛那边响起细微的鼾声,阿原就会钻到我的被窝卷里来。这种情景是非常古怪的,因为怕吵醒康赛,我们都不敢做声,我们从头到脚缩进被窝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处紧紧地贴在一起,康赛的头近在咫尺,我们又害怕又兴奋,在黑暗中发疯似的抚摸,无休止地亲吻。有一次,阿原不满意了,轻声说这不行,我要换个地方,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快把人憋死了。我说不要伤害康赛啊。阿原气得一翻身回到他的被窝卷里去了。

第二天清早,阿原揪着我问:我什么地方伤害康赛了?我又没有夺走他女朋友我怎么伤害他了?是不是你自已单恋他所以害怕他发现?

我气急了,甩开阿原的手大喊: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谁是谁的,谁不是谁的,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谁不是谁的你也不可以动谁。

愣了一会,我们都笑了,阿原说谁谁谁,你在喊些什么呀。康赛也揉着眼睛过来了:你们在笑什么?

我们再一次大笑起来,阿原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康赛望着阿原的背影喊:我说你们两个,老是背着我嘀嘀咕咕,我要抗议啦,以后不许这样!

有一回,康赛中途出去小便,跌跌撞撞地回来时,大约看见阿原的被窝卷空着,轻声嘀咕:咦,阿原呢?我想,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我眯缝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睡着了。康赛站着揉了一会眼睛,就回到自己的被筒里,我听见他在那边翻腾了好一阵,直到远处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才响起细细的鼾声。我推推阿原说,你快回去吧,康赛好象发现了。阿原不耐烦地说发现又怎么了?

我不想吵醒康赛,只好不再催促阿原,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只是毫无来由地觉得这样做不妥。终于,等这两个人都睡熟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钻进了阿原空着的被筒。

第二天早上,我们相继醒来,康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咦?你怎么跑到阿原的被筒里来了?

我说你睡糊涂了吧。我昨天晚上就在这边。

不对,你昨天晚上在这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顾一切地百般抵赖,阿原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脸也没洗,就骑上摩托车冲了出去。

康赛若有所思地说他为什么一大早就不高兴呢?

我只好说他昨晚肯定做了个不好的梦吧。

陶乐呈现出无比健康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搬进来那天开始,一天也没耽搁,我们就开始按照各自选定的方式,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阿原总是天亮就出发,兴冲冲地去经营他的乳制品公司,听阿原说过,这一行竞争得很厉害,稍不注意,就给挤下去了。他说,与其被别人挤下去,不如我把别人挤下去。我和康赛起床后,总是先看一会儿书,再喝牛奶(这是我们的早餐),然后一起去开垦荒地,适时播种,只是地里一时还长不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我们暂时只能吃买来的东西,有阿原的支助,我们过得并不艰难。当然,我们相信,随着季节的转换,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种下的东西可不少。

当然,我们也不拒绝来自另一个途径的生活费用,康赛在一家诗歌刊物上获了个什么奖,康赛高兴地说奖金有两千块呀。

离颁奖的日子越来越近,康赛的情绪却莫明其妙地低落下来。作为对康赛获奖的祝贺,阿原慷慨地送给了康赛一块手表。康赛的表从《漠风》回来时,不小心丢掉了,我怀疑康赛是拿它“以货易货”换饭吃了,那是康赛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一块上档飞亚达。面对阿原的礼物,康赛仍然没有高兴起来,他毫无表情地捏着那块手表,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我都开始替他感到不好意思。我抱歉地看一眼阿原,阿原做了个鬼脸,忙他的事情去了。

阿原走后,康赛对我说小西,我不想去领这个奖了,我不去,他们也会给我寄来的。

我觉得康赛有点不对头,他已经有两天没有看书了。我说你自己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你说领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认识几个人,说不定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走了,陶乐怎么办呢?谁来替我开荒呢?

我说还有我呢,说不定你走了,阿原也会来帮我们的。

阿原才不会帮我们开荒呢,他只是过来玩玩而已,你相信吗,如果你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踏进陶乐一步。

我听到脑子里轰地一响,难道康赛已经知道了吗?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康赛接着说,阿原是最讨厌体力劳动的,他连洗碗这样的体力劳动都厌恶至极,他怎么会来开荒呢?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那天,我早早地帮康赛收拾好行李,他明明已经上路了,突然又折了回来,他说我还想看看我们的荒地再走。他扔下背包,跑到那块“草席”边蹲下来。“草席”潦草地铺在那里,像一块癞痢,康赛随手从新翻的泥土里捡除一把杂草,说回来后我会接着干的,下一次我会挖得比这好,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没干好?我的锄头太钝了,我走后你什么也不干,就想法子磨一磨我们的锄头,要让它锋利无比,闪出白光,一家伙下去,发出嚓地一声。

我笑起来。康赛说小西,我走后,你要看好我们的陶乐。

我捶了他一拳,说你快走吧,不然就误车了。

我有点急了,早上,阿原出门的时候,悄悄对我说,让我十点钟赶到他公司去,他们公司今天有趟上天池的货车,他将把我塞上那辆车,做一次免费旅行。眼看就要九点了,康赛却还在磨磨蹭蹭的。但我不能过分催促他,我答应过他要送他上车的。

康赛又跑回屋里去,说是忘了带上一本书,书找到了,他突然又想起来要上厕所。我只好坐下来等他,心里却急煎煎地想着阿原的那辆货车。

康赛终于出来了,我站起来就走,康赛拉住了我。小西,你急着把我送走,是吗?

我说你再不走,就要误车了。

误就误,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就不是怕我误车,你是急着打发我走。

康赛,我们之间难道也会有这种时刻吗?

你就是急着打发我走,你急着到阿原那里去。

我瞪着康赛,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算了,你也不要去领奖了,你今天就呆在家里,你看看我会不会去阿原那里!

我真的这样想,与其让康赛不高兴,我宁愿不去天池。

康赛马上笑嘻嘻地过来拉我,说走吧,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一路上,我想对康赛说,再也不要开这种玩笑了,但我说不出口,我还不能虚伪到如此程度,我只好做出假装生气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走在他旁边。康赛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他说小西,我会用奖金给你买一条裙子回来的,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你要指甲油吗?要什么颜色的?我一笑,康赛接着说,我从来没有给女孩子买过这些东西。

康赛上车了,他坐在车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停地向我挥手,我慢慢觉得他有点异样,他以前从不这样,他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车开出很远,康赛还在里面挥手,我有点想哭,这是怎么啦,他只不过去领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却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汽车刚从视线里消失,我便跳起来去坐公交车,如果不塞车,我还来得及在十点钟赶到阿原的公司。我真的那么想去天池吗?我不能解释自己。一路上,我总觉得康赛那双眼睛盯在我身上,令人坐立不安,我甚至想,他会不会中途跳下车来,赶回陶乐呢?

这天注定是不愉快的一天,气喘吁吁地赶到阿原的办公室,却被告知阿原出去办事了,阿原不在,去天池的计划当然也就泡汤了。我沮丧地站在那里,心想,还不如安安心心跟康赛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呢,真想马上打个车赶过去,赶到康赛身边去。

我一个人怏怏地走在回陶乐的路上,心想,也许今天的场景正是我们一生的暗示,我不仅抓不住阿原,还失去了康赛。

幸亏后来我看到了那只正要抱窝的母鸡,它冲我咯咯叫着,一下子就冲走了我的烦恼。我用一枚银戒指把它换了回来。我记住了那栋房子,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胖老太太,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来想法换回我的银戒指,那是老妈给我的戒指,她从来没有送过我任何东西,除了这枚戒指。我还记得那天我十八岁,她给我煮了面条,然后就从自己手上捋下了这枚戒指,老妈要是知道我拿她送我的戒指换了一只老母鸡,一定会气疯的。可是老妈,就算我赎不回来,我也会记住你的戒指的,它会一直戴在我的心里,就像我永远记得你是我最亲爱的老妈一样。

我还向一些温和的老人要来了蔬菜种子,讨来了一些时令蔬菜的种法,他们全不问我这个外地人从哪里来,只是满脸诚实地看着我,慷慨地回答我又简单又愚蠢的问题,甚至自告奋勇地教给我做饼子的方法。

阿原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持家的好手,转眼之间,陶乐就被你弄得有声有色。

有那么一天,起床送走阿原(我每天都要站在门口目送阿原上班)后,我突然不想开荒,也不想去找野菜了,一阵莫名的忧郁击倒了我。我穿上外套向外走去。穿过一片又一片菜园和农田,来到一个小树林里,倚着一根树杆坐下去,我想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我的心平气和哪里去了?远远地我看见了陶乐,它无动于衷地趴在那里,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我掉过脸去缓缓巡视着安静的田野,村子像陶乐一样安静,一样漠然,我又仰头去看天,天也是安静的,漠然的,没有云彩,没有鸟鸣。然后我就不知道该去看哪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我来到陶乐,仅仅是为了考验自己的生存能力吗?难道不应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好久以前要写一部巨著的理想,心里豁然开朗。原来是它在提醒我呀。

我居然将这件事忘了这么久,这才是陶乐生活的主题啊。

我赶紧跑回家去,手忙脚乱地找稿纸,找一杆好使的笔,选一个最佳的角度摆放桌椅。忙完这一切,我又去洗脸洗手,然后精神焕发地、君王似的坐下来。我再一次在心里责备自已:我居然将这件事忘了这么久!

我的桌椅正对着窗户,窗框不偏不倚装着窗外五棵白色的树杆,远处是颜色错杂的苏醒后的田野,正是我所喜欢的画面。我坐在桌前,情绪高涨,跃跃欲试,却又不知如何下笔。

索性站起身来走一走,我知道它会来的,它已经在路上,正向我长途跋涉而来。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当我转身的时候,我的头发因为身体的旋转而轻轻地飞扬起来,它们依次掠过我的脸颊,再沙沙地落到肩上。这种感觉让我想起许多次在火车站,在长途汽车站,在轮船码头,车船将开的一刹那,我总是要回过头去,最后一次打量我要离去的地方,因为我今生多半不会再来,每逢这时,我就会感到我的头发轻轻飞扬起来,依次掠过脸颊,然后便是它们均匀地撒在肩上的沙沙声。

我突然为我的那部作品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标题:来去如风。我要写一部自传式的小说,这个平庸的世界上,还有一个姑娘这样子生活着,一个姑娘还可以这样生活。我相信,他们看后肯定又羡慕又沮丧,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种生活会落在自已的头上,他们除了习惯一种土生土长的生活模式,对任何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都会一筹莫展,情绪失控,他们羡慕奇特的经历,却害怕脱离常规一步,所以我要写一部充满各种奇特经历的书,让他们在日常生活的繁杂事务中,偶尔出一会神,发一阵呆,最不济也会大惊小怪一番。

一旦动笔,我的进展十分顺利。春天的风穿过窗棂,轻轻地吹拂着我的面颊,阳光温柔地照耀着,一切都是那么温情,一切都是那么安闲,我看见我的笔尖像一张小小的犁,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犁着犁着,它的身后是一小块新翻的泥土,它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执着,令人感到路远迢迢,完工之日遥遥无期。这种景象让我产生一种使命感、沉重感,仿佛自已在做着一桩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业。

晚上,阿原提着摩托盔推门进屋的时候,我还在作奋笔疾书状,阿原说看来陶乐式生活已经全面铺开了嘛。

我赶忙收起稿纸和笔。阿原回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弃干活,我知道这种心理很愚蠢,但我又无法抗拒自己,尤其是当他叉开两条长腿站在我背后,紧紧地环抱我时,我更是脑子一片空白。

阿原提议带我进城兜兜风。他说把今天晚上给我吧,到我那里去住。

今天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我做成了一笔生意,很有成就感。

我非常愿意帮他庆祝,虽然我根本就不想问他到底成就了什么。我找到了陶乐,并且在今天抵达了陶乐的精髓,他也应该在他的道路上取得进步。

阿原在夜色中将摩托车踩到80码,我紧紧抱着他的腰,心里忽然想到一件事:康赛可能已经拿到奖金了,他站在领奖台上是什么样子呢?他会致获奖辞吗?他对着麦克风讲话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是我喜欢坐摩托车的原因,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一个人静静地想着心事。

没办法,和阿原在一起,我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想起康赛,想到他那张挂着一抹虚妄笑意的脸。用康赛自已的话说,他经常看到天使。康赛所说的天使当然是指诗歌,康赛不愿说诗歌两个字,他说这两个字太冷漠了,他宁愿说它是天使。他还说有时候一觉醒来刚一睁眼,就看见天使站在床前,一双温情无邪的大眼睛,定定地盯住他看。康赛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人,也从不把有关天使的说法挂在嘴上。他对人温文有礼,显示出与生俱来的良好教养,他还不愿多说话,他宁可起劲地对人微笑,也不多说一句话,他常常这样温文有礼地笑着把人吓跑。康赛只愿对我一个人说起有关天使的话,他从不和阿原说这些,他宁可装出一副老练油滑的样子和他大谈女人。

康赛说小西你不同,你是一个可以面对天使的人,你对天使有一种亲情,这种亲情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培养的,比如你看到遥远这个普通的词,你的感受肯定与阿原不同,你也许会感到一种苍茫、忧郁,甚至茫然的意境,但阿原却会毫无感觉地放过这个词。

每当我和康赛谈论这些的时候,我满心都是愉悦的,那感觉恬美安谧,像夜晚林间的雾,像一条大河上飘**的略带甜味的风,让人不知不觉就沉醉其间。

阿原则给我一种爆发的感觉,高兴是不期而至的,生气也是平地一声雷似的。尽管如此,爆发也自有它忘我的境界,当我被阿原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当我被阿原气得直跺脚的时候,我小小的胸腔被塞得满满的,人也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笃笃定定的一个人。也许我天性里有一种及时行乐的念头,我忠实于自已创造的一条格言:快乐的时光不能有一丝糟蹋,因为快乐转瞬即逝。我因此珍惜和阿原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后来我知道,珍惜这个词不是好随便让它出现的,因为珍惜就意味着短缺、稀有,甚至面临消失和绝迹,我珍惜那种快乐时光,说明我潜意识里知道这快乐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街灯闪烁的闹市区,饱餐一顿之后,我们醉醺醺地来到那个耸入云霄的豪华套间。

我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闭着眼睛踢掉鞋子,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又一跃而起,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甚至放肆地将阿原所有的柜门开得砰砰直响。我不要克制,不要勉强,我要彻底的快乐,忘情的快乐,傻瓜似的快乐。阿原在浴室里问:你是不是带来了抄家队?我说我要找出你的秘密,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原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真想抓几件回去,因为有许多衣服康赛穿着会很合适,而康赛的衣服太少了。

我的眼睛突然停留在一双红色的皮拖鞋上,似乎是一双女式拖鞋,好奇心趋使我弯下腰仔细观察,这是有人穿过的,我安慰自已,也许就是阿原的拖鞋,因为它们看起来实在不算太小,至少有38码的样子,我突然想去重新搜查一遍阿原的衣柜,走到柜门前,又犹豫起来,我要看到什么呢?我是希望看到女人的衣服吗?看到一只女人的纹胸吗?万一看到了我准备怎么办呢?吃醋吗?吵架吗?怎么吵呢?说你欺骗了我?欺骗我什么呢?阿原对我有过什么承诺吗?

没有,阿原什么诺言也没给过我,他只是说过:康赛,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无力地退回来,咚地一声坐到沙发上,再也快乐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我只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破坏现在的生活,我现在有陶乐,而且,我还没有讨厌阿原,我们之间还有快乐的时光,我又想起自已的格言:快乐的时光不能有一丝糟踏,因为快乐转瞬即逝。

我还想起我的“来去如风”,那是一个奇特的姑娘,她的奇特的经历让人羡慕,又让人沮丧。奇特的人就该有奇特的胸怀啊,怎么能看到一双红拖鞋就捕风捉影地和男人吵架呢?这样的事情,就连老妈也没有做过呀,老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她从大城市退到了县城里,从机关大楼退到了工厂的一个小仓库里,最后退到了那个黑暗破旧的小两间套里。

阿原像刚出炉似的走了出来。仅围着浴巾的身体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在这样的味道里,在这样的身体前,拖鞋的疑问不得不含糊过去。阿原朝卧室走去,说快点,我等你。看着阿原兴致不错的样子,我对自已说你没有权利盘问他的生活,你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为什么不做一个温柔的让人刻骨铭心的过客呢?为什么要做一个让人不自在的过客呢?你想向他要什么?天长地久?金玉良缘?不,我不想要这些,我说过我的生活在远方,我怎么能去想这种没出息的事情呢?但我到底还是烦闷起来,我在温暖的水雾中蹲下去,我开始讨厌自己,我问自己,你拿起这个,又想起那个,拿起那个,又放不下这个,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阿原在那边大声催促起来。小西,你不会在里边睡着了吧?

我抹掉镜子上的水雾,镜子里的我肋骨毕现,肩胛骨高高翘起,我比秋天以前在家里时更瘦了,我甚至比刚进浴室的时候更瘦了,我在瞬间消瘦得厉害。别问他,什么也别问他,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吧。我提醒着自己,轻飘飘地走进卧室。

阿原已经躺在了**,他掀开被子向我伸出一条胳膊,略略停顿一下,我摔掉睡衣,跳水似的将自已掷到**。我说阿原,等有一天你老了,你回想起你这一生中的女人们,是否认为我最可爱?阿原说不用等到那一天,现在就可以这么说。我说不,一定要等到那一天。阿原说就算等到那一天,那个人也一定是你。我突然粗暴起来:放屁,到那时,别说是我,你连自己是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阿原不知道我的情绪变化,继续笑呵呵的。这天晚上,我的主动超过了所有的晚上,我变得爱挑战起来,我抓他,咬他,把他掀翻在地,豹子般啃着他的后背。我气喘吁吁,不要歇息,也不要阿原有丝毫松懈,我变得贪得无厌,没有廉耻。最后,我们双双像沙滩上的鱼儿似,趴在**气若游丝。

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一件粉红的缎质睡衣,闲闲地挂在衣柜里,我对它说这有什么呢?我根本不在乎你,我只在乎我自己。我一开口,它就软软地瘫了下去,消失了。

早上醒来,我想起了这个梦,不由轻轻笑了一下,阿原问笑什么呢?我说我赶跑了一个东西。

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越来越像康赛了!

阿原起得很早。我要跟他一起出去。阿原打着呵欠说其实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说我要回陶乐,那里有我的工作等着我去干。其实我是怕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去重新打开那些衣柜。有几个衣柜还没有打开过,我害怕那里面全是女人的衣物,我有理由这么怀疑,因为,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看见了一张照片,是阿原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阿原坚持要送我,可我宁愿坐完汽车再走着回去,我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红拖鞋而引起的,我原以为身体的疯狂可以冲淡这种感觉,事实证明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难道我是在吃醋吗?我不愿承认,我一贯认为吃醋是一种很无聊的行为,要么打败她,要么甘拜下风,有什么必要恨恨地吃醋呢?但是,我的脑子里还是有点乱糟糟的。

正是上班时间,大街上的自行车流浩浩****整整齐齐,仿佛大家约好了去奔赴一个约会,公共汽车也装得满满当当的,精神抖擞地冲过来冲过去,似乎一夜之间洗去了所有的疲乏和无奈,人人都有一股初生牛犊、冲锋陷阵的气势。走在这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队伍里,红拖鞋的故事慢慢淡去,仿佛是新鲜的空气渐渐地冲走了隔夜的宿味。我终于被挤下了人行道,像我这样身份不明、脚步不紧不慢的人只配挤出人行道,在店铺招牌底下,在马路边上,一个人默默独行。这样的早晨是最能伤害我的,所有的人,甚至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向我示威,它们整齐、有序、步调一致,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一起向我这个逃学生似的孩子冲过来,我只有瑟缩在马路边、店铺旁,低眉顺眼,心事重重,脚步零碎。我一边跌跌撞撞、躲躲闪闪地走,一边幽幽地想:没有谁知道这个姑娘叫小西,没有谁会朝小西看上一眼,没有谁知道小西此时正在想什么。

北京路是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路,路边尽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和昂贵的商店,仅仅是在西部之行以前,我还是那样留恋那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它们在豪奢的店堂和低低的音乐中,显示着不凡的气质,人们从它们身上感受着奋斗的意义,现在,我却看也不愿朝它们看上一眼了,也许正如康赛说的,钱就是贪欲的象征,当你有一块钱的时候,你就会为它不是十块钱、一百块钱而苦恼,因为一块钱意味着少,没有则意味着无,无是比少更为饱满的一种状态,当你无意中碰到口袋里的一块钱时,它就在提醒你:多么少啊。如果没有这一块钱,也就没有什么能提醒你的缺少状态了,所以康赛说我宁愿口袋空空,也不愿拥有那一块钱,甚至不愿拥有更多的钱,因为多是没有尽头,没有边际的,再多也只是个少,也就是个不满足,不满足就会让人徒生苦恼。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样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的人,那是个裹着绒布头巾、手提家常布袋、身穿大棉袄的老妇人,我还注意到她穿了一双手工的棉鞋,这让我猛然想起我的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妈,她也是这样提着家常布袋,脚穿自已纳就的老棉鞋,走在街上像一只四平八稳的老猫,只是老妈是不包头巾的,她戴一顶绒线帽,绛红色的,花白的头发从帽沿底倔犟地支楞出来,脑袋看上去就象一只降红色的毛边大绒球,她的颧骨上总是有两抹根深蒂固的紫红,嘴唇又青又紫,这是典型的风湿性心脏病人的面容,这样的面容再加上那顶绛红色的小帽,她的脸看上去拉拉杂杂地红得一踏糊涂。老妈怎么样了呢?我记得每年冬天,因为一次小小的感冒或者一次恶梦,都会使她的老毛病发作一次,她是不爱上医院的,她宁可躺在**哼哼叽叽,大把大把地吃药。我突然揪心地想念起老妈来,她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得到我的消息了,她肯定日里夜里地念叨着她的小西,她丈夫死得很早,小西是她一生中仅有的孩子,却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这是最让她伤心绝望的,在她眼里,我毫无疑问是她一生失败的浓缩。只要我在家,她就会一边老牛拉破车地干着那点不多的家务,一边无奈地对我发着感慨:小西呀,你是个多么野的孩子呀。小西呀,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你将来没有退休工资可怎么办呀。小西呀,你的同学都结了婚抱上孩子了呀。

我控制着自已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个老妇人的背后走着。她拐进了一个副食商店,我看见她踌躇了许久,买了一小包佐料后,才慢慢走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又往刚才来的方向走了。一大早出来就为买一包小小的佐料,也是个寂寞无奈的老人,说不定像我的老妈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一套陈旧不堪的房子里,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清早起来,无处可去,又不好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搜索枯肠,才想起可以去买一小包佐料。这是一个很好的上街的理由,又不致于太浪费。我看了一下,那包佐料才三角二分钱。我想起老妈曾经为了买一小卷灰色的棉线走完了三条街的故事。其实那种线在楼下的小杂货店里就有卖,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她跟杂货店的老板娘好得像一对老姐妹,动不动就扎进店里,叽叽哝哝地聊个没完,她怎么会不知道那里就有她要买的棉线呢。她满脸挑剔地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出,不是嫌那线是尼龙的就是嫌那颜色不对,她走得越远就越坚信自已真的是在寻找那卷也许并不存在的棉线,好几次,她的吹毛求疵的态度惹恼了人家营业员,只得悻悻地走进下一家商店,最后,她终于走完了三条主要的街道,气喘吁吁地回到了楼下的杂货店,她对老板娘大声抱怨:现在的商店有什么好呀,要那没有要这没有,连一卷棉线都找不出来,真不如您这小杂货店,要什么有什么。她终于拿着她的灰色棉线心满意足地上楼了。

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该给老妈写封信了。我拐了个弯径直去了邮局,坐下来后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写我找到了陶乐?写我遭遇了阿原?我相信这都不是她爱听的,想来想去只好给她画了一幅画,我画了我自己,我在画上穿着新买的漂亮时髦的衣服,新的皮鞋闪闪发亮,我还长胖了,小脸鼓得圆圆的。然后我斟酌再三,吝啬地给了她六个字:一切都好勿念。落款的地址我写上了阿原的公司,如果没有地址,那是比不给她写信还要糟糕的,她一定会认为我连个安身之地也没有,怎么谈得上“一切都好”呢?付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双红拖鞋,事实上并非一切都好啊。

接近中午,我才拖着酸乏的两腿回到陶乐,顾不上看看我的那篇巨著,我一头栽倒在**,困倦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有好几天,阿原都没有回到陶乐来了,我也没去找他。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只等他来找我,我从不主动去找他,而且,我现在有了《来去如风》了,我的时间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富余了。

一天,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七点多钟,阿原就抱着两个大纸箱趔趄着闯了进来,一个纸箱装满了奶粉,一个纸箱装满了各式主食,打开摩托车工具箱,里面又是点心和精致的速食。我说阿原,这些够我过好长一段时间了。阿原说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我也想来陶乐隐居一段时间,陪陪你,我快要出远门了。一听说出远门,我总是很来劲,我说你要去哪儿?我可以跟着去吗?阿原说生意上的事情,你有什么好去的。

收拾好两个纸箱的东西,阿原说锁上门,我们钓鱼去。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进入新疆这么久了,我从没看见过河流和湖泊,到哪里去钓鱼呢?看看阿原的脸色,不便多问,只得乖乖地跨上摩托车。

蜿蜒前行一个多小时后,居然看见了一个人工湖,挂着什么水产养殖中心的牌子。

阿原似乎心情欠佳,闷闷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钓杆。我对钓鱼之类的活动总是缺乏耐心,偏偏这类活动又是最考验耐心的,没多久我就感到百无聊奈,跑到一边躺在地上看起云来。新疆的云是很奇怪的,要么大团大团厚重如山,要么一丝没有,天空蓝得单调蓝得不可思议。那天天气很好,天色也就蓝得更加纯净,看得久了,那种蓝就逼人眼睛,仿佛颜色也有重量似的,我只好闭上眼睛,偶尔听见阿原的钓杆呼地扬起,又呼地落下,鱼钩在水面发出轻柔的咚的一声,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阿原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静静地抽起烟来。

我说阿原,你今天不高兴?

是有点。

能不能告诉我为了什么?

不必。

小西,坐起来,和我说话。

我听话地坐了起来。

小西,整个乌市有多少家经营乳制品的公司你知道吗?有五百多家,我的公司在里面能占第几你知道吗?四百多名,现在,有一个机会,我想与一家排名在十名以前的公司联合,这样,新公司的名次可以一下拉升到前五名,而且以后还会更靠前,新公司的目标就是走向垄断经营,垄断整个新疆甚至整个大西北的乳制品市场,你说这样可以吗?

嗨,有这种机会你还来问我?换上是我,千方百计给它搞定。

可是,联合是有代价的。

像电影里那样,你必须与那个大公司老板的女儿结婚吗?

差不多,但不是女儿,是老板,女老板。

我说不出话来了。阿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站起身来,向湖边走去,我不知道一位精明强干的女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办法让她成形,我缺乏这方面的概念,总之,我想,那是个十分了得的女人,不然,为什么男人们会望着她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呢?我还想到了那双红拖鞋,说不定就是女老板的。看看,他们在城里斗智斗勇,热火朝天,我们却在地里优闲地挖着野菜,而他们还要假惺惺地来问我们:你说这样可以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已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浮子在剧烈地晃动,我转过身兴奋地大喊:阿原,快,鱼儿咬钩了。

阿原没动。

我大喊:阿原,你听见没有,钩杆要拖走啦。

阿原猛地吼起来:我的话你听清楚没有,我要结婚了,我要和一个大我十岁的女人结婚了,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为了什么结婚,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卖了,你无动于衷吗?

那是你自已的事,你爱结不结,爱卖不卖,跟我什么相干,我算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你的生活发表意见。我慢条斯理地说。

你说真的?阿原神色严峻地问。

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替我想一想?你一边跟我胡来,一边还质问我:我跟那个女人结婚,你无动于衷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如果我说我想杀了她,或者就杀了你,你相信吗?

杀了她我也不会跟你结婚的,看你那个没大没小的样子。

谁要跟你结婚,别臭美了。虚伪的东西,明明早就决定了的事情,还跑来假惺惺地问我,还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问我,你以为你有资格痛苦吗?她大你十岁又怎么样,要卑鄙就要卑鄙得纯正,要敢于对所有人大声说,你爱她,爱她满脸的皱纹,爱她慈爱的眼神,还有她的全部产业。

没等阿原说完,我就顺着来路飞跑起来。

阿原也不示弱,他骑着摩托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加大油门,向前冲去,不一会就消失在前方拐弯处。

去你妈的。我气愤地在心里骂着。

其实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样生气,我真的不生气,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非常理解阿原所做的一切,他不可能跟我和康赛一样,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每天都上演着各种滑稽戏,既然阿原在那个世界里卖力地活着,他就得遵守那里面的游戏规则,至于我们,我们早就对它失去发言权了,我们早就不想关注它了。现在,我要考虑的是,如何能够在天黑前赶回陶乐,既然阿原已经丢下了我,我就得自己想办法。

我一边走一边留意过往的车辆,要想走着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们已走出好远了。我想我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原带回来的东西甩出去。拐过两道弯后,我突然看见阿原正斜靠在摩托车上一边抽烟一边张望,顿时怨气全消,不禁计上心来,想要作弄一下阿原。我悄悄退回几步,扯起喉咙发出一串尖厉的长叫。

阿原的摩托车急刹在我身边时,我正弯腰抱着脚腕,痛苦万状地长嚎着,不等阿原下车,我嗄然收声,飞一般地跃上摩托车后座。

阿原迎风对我喊着:你很聪明,就是欠揍。

我冷不防胳肢他一下,摩托车猛地一拐,差点栽进路边的沟里。

我们寒碜的晚餐被打扮得很有情调,面包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地放在盘里,两杯牛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两只硕大的黄元帅苹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只平口白色搪瓷缸里插着路边采来的野草,是那种颜色青黄的野草,无端地透出一番挣扎过的痕迹,像一个饱受风霜雨露的流浪汉,突然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两支蜡烛温情地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望着桌上的晚餐,不约而同地被感动了,谁也不忍心吃下第一口。

阿原突然长叹一声,掏出一支烟来。小西,我现在理解你的陶乐了,一把野草,一只癞头癞脑的母鸡,在你的眼里都会变得有灵性,你总是能把贫穷无奈的生活升华成优闲。有时我想,也许你注定要流浪一生,清苦一生,所以你才能开怀地面对一无所有。我不行,我无法忍受贫穷,要我穷困一生,我宁愿马上去死。

我说,我自去受苦,你们去享福,苦乐孰长久,只有天知道。

阿原突然将我抱在怀里。

小西,今天下午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我在跟你开玩笑,还有什么人能盖过小西的光芒呢?其实,我早就离不开你了,白天,我生活在城里,在人堆里鬼混,在生意场上打滚,一到傍晚,我就想,我要到小西那里去,我要看她开荒的样子,煮野菜的样子,坐在简陋的小屋里写作的样子,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可怜,相反,我羡慕你,嫉妒你,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生活得精致的人,而我,虽然我有美屋华服,可我却生活得粗糙无比。

阿原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我向他举了举杯。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你这样的女孩子。阿原望着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永远是我的小西。

是吗?我有个预感,你可能会一只手抱住我,一只手又抛弃我。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原也笑了一下,然后,整个晚上,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临睡前,阿原最后说了一句话,他说也许,你和康赛,你们最终比我幸福得多。

第二天清晨,我被老母鸡咕咕咕的声音惊醒,好几天来,老母鸡一直像真正待产的妇人似的,慵懒地蹲在八枚鸡蛋上,一心一意一声不吭地孵小鸡,怎么今天开始讲话了?我赶忙披衣下床。

天哪,老母鸡正在轻轻地啄蛋壳呢,已经有三只小鸡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老母鸡抬头看我一眼,矜持地冲我咕咕叫了两声,继续专心致志地啄着蛋壳。

我大喊:阿原,快来看,我们有小鸡啦。

第八只小鸡也破壳而出了,八只小小的绒球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走着,我惊喜得眼睛都直了。阿原说小西,恭喜你呀,陶乐添丁添口了。我真正的老祖母一样,马上张罗着给产妇和新生儿弄吃的。

我找来一块砧板,撒一把米,用锤子小心地将米粒敲敲碎,又端来一碗水,放在碎米粒的中央,但是它们光是嘘嘘地叫着,不知道怎样吃。

老母鸡走了过来,咕咕叫了两声,轻轻啄住一粒米又丢下,再咕咕两声,她是在告诉它们怎样吃东西呢。有几只小鸡开始尝试着啄米粒了,老母鸡又告诉它们怎样喝水:低头,吸水,再扬起,让水顺着细长的食道流进去。

阿原的摩托车倏地从我身边飞过,我一跃而起,飞奔出去,大声喊:阿原,你还回来吗?你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听上有点瘆人。

阿原猛地刹住车,转了一圈,停在我面前。小西,你终于喊出来了,你不愿意我离开,你怕失去我,是吗?

那又怎么样,也不足以破坏你的联营计划。

阿原瞪了我一眼,箭一般飞了出去。

我不停地挥手,直到阿原完全消失,我很奇怪,也许阿原真的要与别人结婚去了,可我居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难受是不是让生产的老母鸡冲走了。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不会嫉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