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陶乐又平静下来。
晏子上班了,阿原回来对我们说还行,她干得挺欢的,比你们两个都强。
上次我半夜里从陶乐跑出后,大概把他们都吓坏了。当我回来时,阿原还没有去上班,他和康赛站在院子里,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两个人都黑着脸直着脖子。看见我,康赛居然笑了一下,他说这么早就出去逛去了?以后记得叫上我们,让人挺不放心的。阿原扔掉烟头,一言不发地去发动摩托车,箭一般走了。
阿原现在每星期回陶乐一次,上午来,傍晚走,他再也不提出留在陶乐过夜了,可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亲密。
康赛看上去也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别扭。我很欣慰,也暗暗有些失落,也许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和康赛仍然在陶乐过着地道的耕读生活,每天早晨,晏子上班去以后,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论在屋里,还是在田地里,康赛动不动就扯起嗓子大喊:小西,我要喝水。小西,我饿了。小西,我累了。
康赛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盒火柴,说小西,帮我掏掏耳朵吧。他端来一张小板凳,不由分说,侧面躺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
我只好替他掏起来。
小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掏耳朵。
还没掏完,晏子回来了,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康赛才第一个发现了她,他说晏子,小西掏得好舒服,你也来试试吧。
晏子很勉强地笑笑,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
我没有选择,只得继续掏下去,因为康赛正闭着眼睛催促我。
有一天阿原对我说,小西,如果哪天只剩你一个人住在陶乐,你也要坚持下去吗?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晏子对我说,她想在城里找间房子,和康赛搬出去,这样,她上下班就方便多了。
这一天到底来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过了好久,我问阿原:你呢?你怎么看?
你指什么?
不等阿原回答,我突然站起来,猛地将手中的锄头扔得远远的。她有什么资格来毁掉陶乐?她凭什么把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陶乐搞得七零八落?陶乐只属于我们三个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人都是陶乐的敌人。
我去向康赛证实这一消息。康赛正在蒙头大睡,他现在果然如愿以偿地养成了晨昏颠倒的习惯。看着他睡熟的面容,想了又想,我走了出来。当着我的面,康赛肯定是不会同意搬的,万一他最终被晏子说服了,他岂不是十分为难吗?我不想看到康赛为难,我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晏子每天早出晚归,我已经很少见到她了,当她出发时,我还在睡觉,当她回来时,我已吃过晚饭坐在自己的桌前。有一次,我悄悄掀起窗帘,从背后看她出去上班的样子,她斜挎着一个小皮包,一边梳头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要在不太明亮的清晨,穿过几乎半个村子,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赶到上班的地方,我觉得她也真够辛苦的。
有天晚上,康赛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吵嚷声,我听见康赛在大声嚷嚷:你一个人去,我是不会去的,你休想让我从这里搬出去。
凭什么我要作出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你!
我捂着胸口,屏息静气,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康赛的大嗓门,从来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竟有这么粗重的声音。
你跑到这里来找工作,租房子,过日子,这跟你在老家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一模一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乖乖地呆着,要跑到这里来穷折腾呢?
晏子的声音比他低多了,似乎康赛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就越小,康赛的咆哮听起来像在唱独角戏。
你别说是为我,不要打着那个幌子给自己找借口,你自己厌倦了单调的生活,你自己想要尝试另一种生活,又没有人家小西那种气概。
你再说一句!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别对我提责任两个字,这种论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对别人负责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怎么样?失望了吧,后悔了吧,活该!我劝你一句,趁现在还略有姿色,赶紧另觅高枝,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成器的。
门猛地拉开了,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推门出去,正好看见晏子泪流满面地向外跑去。我上前拉她,她一把推开我,向外跑去。犹豫了一下,我也跟着往外跑,我想,可别出事,会给康赛带来麻烦的。
晏子坐在田边哭泣。我跟过去,站在一旁看着她哭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想去抚摸她不停耸动的肩,还有她黑亮如漆的头发,可我的手不听话地在中途停了下来,太陌生了,我害怕触摸陌生的身体。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和泪水,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怎么办?小西,我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她拼命止住哭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只不过想搬到城里去住,方便上班,也方便照顾他的生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难道我这样做也有错吗?他才是找借口,他才是厌倦我了,就拿这个来当借口。
晏子,千万别说这种话,随便否定自己的选择,只会让自己更加难过。
晏子开始呜呜大哭。我说晏子,我比你更了解康赛,你这样在他面前孩子气地放声大哭,会把他吓跑的,他才是个孩子,你为什么不动动脑筋,试试让他做一个乖孩子呢?你完全可以做到的。
晏子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说小西,我没想到陶乐的生活是这样的,这跟康赛当初所讲的差距太大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忘了他是诗人,在他眼里,泥土是芬芳的,土墙是温暖的,老母鸡是充满温情的,就连饥饿也是美丽的感受,他告诉我的是诗人的陶乐,而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陶乐,残酷的陶乐。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她,她并没有犯错,她之所以觉得陶乐残酷,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爱上陶乐,有一天……,算了,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爱上陶乐,我只好不做声了。她开始恳切地求我:
小西,你帮我说服他好吗?他最听你的话。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瘦得皮包骨头,夜里睡觉不停地盗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我真的是在想法救他呀。
小西,我并不是说陶乐不好,我只是认为,有人适合陶乐这种生活方式,但康赛他不行,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过这种生活,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完蛋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行僧式地活着呢?
小西,你一定要帮我做做工作,你告诉他,住到城里,他一样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不会逼他去工作,也不用他做家务,他高兴看书就看书,高兴写作就写作,他想念陶乐的话,也可以经常过来玩玩,我真的是为了他好。
小西,我相信,只要你出面,他一定会同意的,小西,我求你了,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吗?这样下去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抬手制止了晏子,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会尽量去说服他,你能如此爱护康赛,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那天,晏子上班去了,我和康赛从地里回来,我端来一盆温水,康赛把脚泡在水里,埋头看一本关于种植的书,这是一个静谧的中午,等待饭熟的时刻,我坐在门槛上,望望远处一动不动的梦境似的雪山,望望近处正在恢复生机的陶乐,还有身边安静看书的人,相濡以沫的鸡,我的明亮的裙子长长地拖在干净而粗糙的地板上,旁边偶尔响起一两声鸡啼。我恍如梦中。
饭熟了,依然是野菜,鸡蛋,萝卜。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吃这些。我想起晏子的话,问他:康赛,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挺好啊,好得很。
可晏子说你很虚弱呢。
她懂什么,就会瞎紧张,前两天我有点感冒,夜里盗汗,她也大惊小怪,说我身体虚弱,应该怎么怎么,我不喜欢她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
她也是关心你,她觉得你不适合在陶乐生活。其实,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她的建议,到城里去住一段也可以,如果感觉不行了,马上撤回来。
小西,怎么你也这样想呢?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宁静啊。
你真的获得宁静了吗?你没有,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你心里就没有宁静过。
康赛猛地把书反扑在膝头上,抱着双臂。小西,你说,我是不是又犯了一个错误,我发现我和晏子之间……,也许我把那本诗集的事过于夸大了,她喜欢那些诗,她把诗当作她认识外面的桥梁,她是达到目的了,我呢?难道我就得因为那本诗集以身相许吗?我不是成了她的桥梁了吗?你仔细想想,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要这样想,与其和一个完全不喜欢你诗歌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和她生活在一起,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非得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当然,你的行动已经做出了回答。
康赛举起泡得通红的双脚,说不讲我了,我们来讲讲你,你怎么样,你在陶乐过得好吗?
我想起了晏子使劲求我的泪脸,咬咬牙说我也正在考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也得搬回城里去住吧。
我不敢去看康赛,继续说,我很难过,我没想到我的意志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我一直都在勉力坚持,我想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是不是阿原让你搬到城里去的?康赛终于直面这个话题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扭过头去:阿原是有这个意思。
我听见康赛哗啦哗啦折着手中的书页。过了一阵,他问我,小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很奇怪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在你看来,阿原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我正要说话,康赛猛地站了起来: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我宁肯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别人的情感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康赛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直到晚上,康赛都没有出来。晚饭温在锅里,早已凉透了。
很晚了,晏子来到我房间,她笑嘻嘻地说小西,谢谢你,康赛同意搬到城里去住了。
是吗?他这么爽快就同意了?
是啊,我就说他肯定会听你的话嘛,今天晚上,他主动问我,在城里找到房子没有,他想尽快搬出去。
晏子心情好多了,她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里呆到很晚,她向我讲起她的县城,讲起她在街道深处颇为殷实的家,讲她作为一个文学青年在小城的各种遭遇。她说,康赛的诗与众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后来,她一直留意着这个名字,将他所有发表的诗作都收集起来,她一直都有喜欢收集的习惯,从小到大,她收集过的东西有糖纸,电池,香烟画,钮扣,丝线,等等,但诗歌毕竟不是死的物质,慢慢地,她对康赛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渴望认识一个诗人。她常常想,他多大?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他写它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后来,她终于在一本刊物上看见了康赛的照片,她没想到康赛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这下,她更喜欢他的诗歌了,再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康赛得奖的消息,颁奖的地点离她所在的城市不远,她想,何不趁这个机会跟康赛见一面呢?她就这样揣着那本自制的诗集找到了康赛。
说真的,当她决定去找康赛的时候,并没想到会和他发展成恋人,她还担心这本诗集会引来别人的晒笑,让他生气,但她实在想拥有一个真正的诗人朋友,她在这方面的朋友太少了。可康赛的表现让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他突然间热泪盈眶,继而失声恸哭,她吓坏了,她乐晕了,她感觉她已经毫无预兆地将他征服了,她慢慢向他走过去,抱住了他,一开始,她只想给他安慰,可没等他们松开,她就感到这个拥抱正在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跑去,它不再只是安慰了,他们在彼此的体温里同时感到了激动和快乐。从下一个拥抱开始,他们就情意绵绵了。
她马上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她要跟他走,她把康赛带到家乡去,却没敢让康赛见自己的家人,她把他安顿在旅馆里,自己回去连夜开始做家人的工作,她雄心万丈,神情肃穆,她说,我要在大城市里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这在家乡是无法实现的。她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看在她有理想有追求的份上,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让她去开始那条光荣的奋斗之路。第二天,她却带着这笔钱去旅馆里叫出康赛,战战兢兢地逃了出来。
她说小西,你看,我怎么能呆在陶乐这种日子里,这样下去,我怎么向父母交差呢?不管怎么说,我得找一份工作,也许我真的会去读书什么的,我越来越觉得,当初我向他们撒的谎,其实正是我想走的道路,只不过它一直藏在我的内心,没有被我发现而已。
可能是见我太沉默,她又开始谈论我的生活。她说小西,我听康赛说你是从大学里逃出来的?我真是佩服你,你丢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准备一直在陶乐里住下去吗?
我摇摇头,晏子有些困惑,她不知道我在对她的哪句话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晏子一连串的问题,我只能摇头。
搬家那天,康赛沉着脸一言不发,晏子跑前跑后,收拾东西,似乎生怕康赛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我说康赛,晏子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会全心全意对待某一个人的。
康赛把头扭到一边去。
康赛,没事的时候,到陶乐来坐坐,陶乐可以冷清,但不能没有朋友。这样也好,我们分开来住,你经常回来看我,就像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经常去看你一样。
好像你会一直住在陶乐似的?你不是也要搬到城里去吗?
嗬嗬,还早呢。
我只好敷衍他,我不能对他说出实情,更不能告诉他,我刚刚拒绝了阿原为我计划的一切。昨天晚上,阿原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小西,我有一个好主意,你去开一个茶馆,我来做你的幕后经理,你只需坐在店里收收钱就行,你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你的小说,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件事最适合你干了。阿原接着向我大谈他的经营之道,他说他会把这个茶馆慢慢变成经理俱乐部,现在,像他这样的经理越来越多了,他们需要有个地方交流,谈心,他们需要组成一个圈子,对付正在往外冒的新一茬经理们。
我一笑:阿原,你明明知道我胜任不了的,因为我既不能变成只领钱不干活的傀儡,也不能变成八面玲珑的阿庆嫂。
阿原一听,就不再提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坐在我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饶舌了,更多的时候,他忧伤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正在溺水的儿童,而他又不会游泳,只能向我伸出一根竹竿,明明知道那竹竿长度不够,明明知道我无力抓住那根竹竿,但他还是徒劳向我伸着。
小西,你要我怎样帮你呢?我要是不帮你,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不会平安,我要是帮你,又觉得是在帮谁毁掉你,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小西,我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难题,你是第一个,在你面前,我简直束手无策。
我看着他笑,我说我很抱歉,如果我真的让你为难,我从你面前消失好了,我消失了,你就不会面临这道难题了,你就轻松了。
总有一天,你会消失的,我有预感,某一天,当我来陶乐找你时,大门洞开,田园荒芜,你已不知踪影,我总感觉会有这一天的。有什么办法呢?我留不住你,有时我想,你最后会落在谁的手里呢?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我最害怕阿原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要向他靠过去,明知他的怀抱是暂时的,是即兴的,我还是要靠过去。我闭着眼睛靠在他的怀里,我说阿原,你把我的心情弄糟了。阿原却说很奇怪,每当你说心情变糟的时候,就是我感觉最好的时候。
康赛和晏子终于搬走了。我站在陶乐门口向他们挥手,小卡车装着不多的杂物越走越远,估计他们看不清我的面容时,我突然呜呜大哭起来。我本来想送送他们的,我已换好了衣服,准备像嫁女儿似的把康赛送过去。可康赛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小西,我们终于还是分开了,以前,我母亲都没有把我们分开,现在,我们却自己分开了。我现在最讨厌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恶毒啊!去他妈的。康赛说完就跳上车走了。
我在家里哭得山摇地动,我真的后悔了,要是我们不来新疆,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在街边吃烤红薯?在康赛的小屋里听音乐?在小河边想象外面的事情?不论干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一定不会分开,我们也不会老气横秋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不是周末,阿原却闯进了陶乐,大概是晏子告诉了他他们搬家的事情,他劈头就问:你真的可以一个人呆在陶乐?我点头。
我一直自认为是能够理解你的,但现在我跟不上你了,你说,你干吗非得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你住在城里一样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真的这么在意形式吗?
如果连形式都没有,内容要盛在哪里呢?
也许是我害了你。阿原自言自语。如果我不常来看你,你可能会产生一点孤独感,恐惧感,再加上康赛突然撤离,你肯定就呆不下去了。也许你没有意识到,我的牛奶,偶尔的支助,多多少少给了你一点心理依仗,使你误以为你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陶乐活下去,我不该给你这种感觉的。
我做出不屑的表情。阿原伸出一条胳膊,我顺从地坐到那条胳膊里去。阿原捏捏我的肩,长叹一声: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我真怕哪天我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起不来了。
你错了,我最近心情好极了,我的田里刚刚长出了土豆苗,我的母鸡们开始下蛋,我的写作一日千里,陶乐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康赛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搬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会后悔的。
这样就好。停了一下,阿原又说你别不相信,我真心真意希望你能有个好结局,你会有那一天的,到那时,回想起来,阿原不过是你曾经认识的一个小丑而已。
阿原从来没有过如此沉痛的表情,好像我是他即将上战场的兄弟,或者我得了绝症,即将在他面前死去。我说你不单单是来看我的吧,你肯定是有什么坏消息。
阿原闭上眼不做声。我说那坏消息是关于我的?阿原还是不做声。
一定是有关我的,不然你不会假模假式地跑来说这些话。有人给你下了命令,你再也不能来看我了?如果是这样,你就听她的话好了,我不要你来看我,我一个人在这儿生活得挺好。
阿原白我一眼,扭头去看别处。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康赛都缩回城里去了,他怎么忍心看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默默地抵抗呢?可我就想激他,我继续说,你的女友抛弃你了?
小西,如果你突然得到一笔钱,你最想拿这笔钱去干什么?阿原根本不理睬我的激将,突然将话题岔开去。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要点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生活提出要求,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要求呢?仔细想想,就是现在,你最想干什么?
现在……现在我想写完《来去如风》。
然后呢?
然后我想……我想去看看沙漠,我都走到沙漠边上来了,不去看一眼太不象话了。
如果现在就能去沙漠,你能不能先放下写作。
那当然,游历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言为定。快点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阿原你太会开玩笑了,明天就出发?你有好多钱吗?去沙漠一点不比去上海便宜,再说,你不管你的公司了?你不管你的女老板了?你还是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我这几天写得很顺,你不要来破坏我的好感觉。
我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桌前,我还忍不住喊了声阿原,你要是愿意就进屋躺着去吧,康赛带回了一些书,有几本你会喜欢的。
然后我就开始动笔了。
我正在写“我”在一次有趣的旅行中,在火车上机智地与一位邻座勾搭的场景,那个人看上去令人尊敬,而且十分慷慨,我想尽量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博取他的好感,然后主动提出带“我”上餐车,仅此而已,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这是一个需要机智或者是狡黠的地方,眼看对方就要上钩了。我费尽心思地编着对白:
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快到午餐时间了。
啊,这么快,和你谈话时间过得真快,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不是吗?
是的,毕生难忘。
我也是。你谈话太精采了,在遇到你之前,有些观点,有些语言我简直闻所未闻。现在,请让我稍稍休息一下吧,我需要有个咀嚼、回味的时间,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随着旅途的疲劳一起消失掉,我要让它们慢慢地沉入我的心里,变成我自已的一部分,丰富我的语言。和你比较起来,我的语言显得太贫乏了。
哪里,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想请你共进午餐,餐车里谈话的环境会更好,我们会在那里谈得更投机的。
谢谢,但是,通常在旅途中我是很少吃饭的,我的消化不太好。
放心吧,旅途并不影响消化,真正影响消化的是情绪,郁闷、忧虑才会消化不良,轻松、愉快反而是有助消化的。
那么,好吧,你真会说话,叫人一下子就忘了原则。
是吗?那也是因为遇上了……
正编到兴头上,阿原进来了。
我说的是真的。阿原执拗地望着我,我转过身来,慢慢凝住了脸上的笑容。我说阿原,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带你去沙漠,你不是很想去看看沙漠吗?
可你一直都很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而且你从没在我面前说过沙漠的事情,这太突然了,还有,你今天不对劲,你……
我想起了什么,猛地逼视着阿原问:联营的事告吹了?
你和谁闹不愉快了?
你的厂子被罚款了?亏损了?
阿原还是逼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实在贫不下去了,只好闭嘴,不出声地看着阿原。阿原走过来,拿开摊在面前的稿纸,又掰开我的手指,取下我的笔,说走吧,我们现在就走,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我猛地站起来。我总是喜欢突如其来的东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寻求刺激的天性,当阿原说“我们现在就走”的时候,我因为喜欢这句话而将一切抛到了脑后,我草草地收拾了一点东西,就扯着阿原的胳膊兴冲冲地走了。
走了一截,又想起康赛可能会回来看我的,我得给他留张纸条,只好又返回来,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我告诉康赛,我和阿原到沙漠里去了,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替我照看一下陶乐。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辗转坐了好几趟车,我们在清晨到达一个小镇,凭几个简陋的杂货小店的招牌,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叫塔镇。这是一个神秘、荒凉而又肮脏的小镇,但它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贫穷,居然有好几家宾馆、酒店,以及美发屋,甚至有一家桑拿浴室。这都是因为塔镇靠近沙漠,四面八方的猎奇爱好者使这里充斥着格调低俗的繁华。
我和阿原在镇上盘桓到下午,才租了一顶帐蓬,直奔沙漠而去。
乘坐镇上居民自制的三轮车,飞奔了一个多小时,经过一道又一道绿色的屏障,终于可以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黄红色了,我的心陡地激动起来。
没想到这里很静很静,听得见水银似的细沙在风中滚动的簌簌声,一阵大风过来,扬起一阵沙粒,毫不客气地打在脸上,我取出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极目远望,沙漠是真正广阔无垠的,像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色海洋,看得久了,似乎这静止的海洋慢慢开始涌动起来,一浪接着一浪,大有铺天盖地,劈头而来的气势,让人心生畏惧。
丫头,怎么样?阿原望着远处问我。自从进入沙漠,阿原看我的眼睛就莫明其妙地湿润着,一副饱含感情的样子,而且他第一次开始喊我丫头。我得承认我喜欢丫头这个称呼。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有的形容词在这里都黯然失色。我只有一个感觉:既敬且畏。我发自内心地说。
有这样的感觉也不错,你说,还有什么东西让你既敬且畏?
没有,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除了风,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你不敢出声,一点杂色也没有,干净得让你不敢乱动,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好快。
阳光在这里表现出最为率直,没坐多久我们就感到皮肤发烫。突然天地间出现一幕奇特的情景,太阳缓缓地、沉重有声地直插到沙漠里去,令人绝望的红色淹没了一切:天空、云彩、沙漠以及我和阿原,刹那间,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分不清是天地间的红色浸透了太阳,还是太阳染红了天和地,天与地根本就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我们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兴奋和恐惧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红色在远方慢慢变淡,最终凝在了一处,像一堆蓬哔大火将近熄灭,又像流水中的一枚血块,四面八方的血丝都已流尽,只剩下最后一枚最坚固的血块,在水中缓缓**漾。
阿原突然跳起来,喊道:快搭帐蓬,红色一消失,光线就没有了。
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搭帐蓬,好不容易搭起帐蓬,我瑟缩着靠在阿原身上说晚上会不会有狼?阿原说不知道,害怕啦?
听阿原的声音,我知道他也有点紧张。我跑出去一一试了试那些巨大的铁钉,看它们是否牢靠,当我进入帐蓬的时候,身上已是冰凉的了。气温变化真是快呀,就像我们依靠的火炉突然灭了。我又摸了一遍钉钉子的榔头,还有阿原临走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佩刀,以防不测。干完这一切,我稍稍舒了一口气。
阿原笑着说臭丫头,你行啊,自我保护意识还挺强。
有什么办法,我身边的男人无法保护我。
你说我?
我听出来啦,你也害怕,这很正常,男人也是人嘛,也会有人的感觉。
你对男人有客观的认识,我很高兴,你应该真正认识男人,男人不光会害怕,有时候比女人还脆弱,所以女人最好做两手准备,既依赖男人,又在依赖的过程中蓄积体力,以防身边的男人突然倒下或是走开。
阿原,你还想宣布什么坏消息就尽管直说吧,我不喜欢绕来绕去的。
不,现在还没有坏消息,但我不能保证将来不对你宣布坏消息,真的,我不能保证,我可以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却逃之夭夭,我曾经对别的女人做过类似的事情,但在你面前,我做不出来,因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很独特,所以我也应该以独特的方式待你。
我独特在哪里?
这是一种感觉,无法讲清楚。比方说,从没有哪个女人要求我带她们到沙漠去旅行,我身边没有哪个女人会欣赏沙漠,她们欣赏物质,一件精美的首饰就会让她们彻底垮掉。
这也不能说明我有我多么独特,我只是不太喜欢首饰之类的东西,特别是商店里的那些首饰。
还有你的陶乐,天下没有几个女孩子会喜欢陶乐,除非那是个关金丝雀的笼子。
那是因为我懒惰,我不思进取,逆流而退。
天哪,你这个死丫头,究竟要我怎样赞美你才罢休啊。阿原夸张地叫起来。
我突然想要撒娇,我第一次用令人恶心的语调说,我才不要什么独特,我要你说你爱我,爱到骨头里,爱到神智昏迷,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你不想说吗?或者你根本就没有爱上我?
是的,我有点爱你,你是个好姑娘,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知道如果我错过你,就再也碰不到你这样的姑娘了,但我不敢爱你爱到发昏,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爱到发昏,除了我的事业,所以我很清醒,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也只是我的过客,我们的道路都还很长,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明天的明天又会怎样,我们只能过好今天,一切未知的事情都不要去想。
我呆呆地望着阿原,我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冷酷,连假话都不肯给我一句。我想我就要哭了,我以为他会半疯半癫地说些爱我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竟如此冷静地宣布,他只是有点爱我,他只是我生命里的过客。
阿原接着说,你永远都要记住,不要以为跟一个男人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就一定得要求他爱你,这两件事并不总是同时出现的。有时候,男人和女人没有肌肤之亲,却相爱至深,一旦上床反而彻底完结了,什么都没有了。感情这东西很奇怪,而且你不能说,你一说出来马上就会觉得自己说错了。
阿原又说,你还要记住一件事情,一个男人如果从骨子里爱一个女人,他倒不一定会跟她结婚,因为结婚之后爱情会走下坡路,他怎么舍得跟她去走一条下坡路呢?所以,他宁肯放弃她,远远地看着她,爱着她,他甚至愿意一辈子这样对待她。
我慢慢松开阿原的胳膊,我的心和胳膊一起冷了下来。他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无非是想慢慢说服我,让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将我抛在一边,去和别人结婚的事实,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从不认为我会和阿原结婚,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会不会结婚,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类事情。我突然问:
阿原,你说,我今生还会嫁人吗?
你想吗?
不知道。
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常听人说,一切都是缘份,可我认为,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缘字这一说,只有主动和被动的关系,当一个人不择手段地主动进攻时,他的主动造成了他人的被动,对于被动的人来说,这份被动就被他误认为是缘,其实不过是别人主动的结果而已。这就是世界,也就是所谓的缘。
我正准备开口反驳,听见外面一阵轻轻的沙沙声,像是呼吸,又像是摸索,一会儿在我们前面,一会儿又在我们后面,我拼命屏住呼吸,幸好,令人恐惧的沙沙声一会儿就没有了。
阿原,我快吓死了。
也许是风。阿原说。
也许是狼。我不甘心自已仅仅被风吓得半死。
这里一般不会有狼,要知道这里离塔镇才只有十多里,还不能算真正的沙漠。
如果我真被狼吃了,会怎么样?
吃了就吃了呗,对狼来说,吃一个写小说的人和吃一只羊没有什么区别。
我捅了阿原一拳:我是说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伤心一下,然后收拾行李回去,也许,从狼口里要一根你的骨头带回去。
带回去干什么?
给康赛呀。
我还以为你要留着纪念呢。
我不会,但是康赛会留着的,他会把你的骨头放在花丛里,然后对着骨头给你写好多诗,给你烧过去,然后此生对你念念不忘。
我哈地一下笑出声来:你就这么薄情吗?
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啦,怎么说那狼也要先吃我呀,你有什么好吃的,又瘦又小,不够它吃一顿的。哎,要是我被狼吃了,留下你,你会怎么办?
我呀,收空你的钱袋,然后和康赛一起去一趟冈底斯山,康赛早就想去了。
烦不烦呀,老是康赛康赛的,人家现在有晏子了,轮不到你陪他了。
正说着,沙沙声又来了。屏气坐了一会,阿原说我出去看一下吧。我紧紧拉住阿原说别动别动。这一次沙沙声响了很久,似乎是在沿着我们的帐蓬蔸圈子,一圈又一圈,最后又风一般消失了。
阿原呲牙咧嘴地说松手,臭丫头,你掐疼了我。我才发现,我一直使劲抓着阿原的胳膊,十个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阿原摸摸我的额头说好可怜的丫头,都吓出一身汗来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别动,千万别动!我直觉外面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包围着我们,也许是鬼,那是比狼更可怕的东西,我从小就怕鬼。
我们本来带了两个睡袋,因为恐惧,我只好钻进阿原的睡袋,就像一个小口袋里并排装进了两个萝卜,两个人挤到全身疼痛的地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好像声音也需要空间,一说话就会撑破睡袋似的。
也许是太疲累的原因,我们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八点多钟了。
我们一起出来活动挤得酸疼的身体,突然,我看见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走动,定睛一看,居然有点像康赛。我大叫着康赛的名字追过去,可追着追着,那人竟没了踪影,我揉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吗?
阿原在后面说,你不是被吓傻了吓疯了吧,康赛不是跟晏子在城里住得好好的吗?
想想也是,康赛不可能赶过来的,就算他来了,他会不跟我们呆在一起吗?也许我真的产生幻觉了,沙漠上的光影变幻不同于其他地方。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们开始向沙漠深处走去。我说阿原,你早上起来观察过没有,昨天晚上沙沙沙的声音是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连一个脚印也没有,也许根本就是风,虚惊一场而已。
我心想,就算有脚印,也被沙子掩没了。我总认为那不是风,风的声音我能够辨别出来。
太阳出来后,刚才还冰凉的沙粒,马上就变得热乎乎的,走到看不见帐蓬的时候,脚底已经开始感到灼热了。阿原说小西,你要留意一些金色的会流动的东西,一旦发现那些东西,我们就要赶快撤退。我问那些金色的东西是什么?
一种蚂蚁,沙漠里的食金蚁。
食金蚁?
能吃掉金属的蚂蚁,够厉害的吧。它们不是单个行动的,它们一出现就无边无际,简直就是一条金色的河流,所向无敌,连狼也怕它们,即使跑得最快的狼也摆脱不了它们,不出一个小时,一头强壮的狼就只剩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
我有点迈不开脚步了。
吓你的,我只不过在一本地理杂志上见过而已,据说真有这种东西,它们一般藏在沙漠深处,刮龙卷风的时候,风把它们从地底下翻出来,它们趁机成群队地四处袭击。
我还是害怕,再也不敢故意去踢那些黄沙,我疑心我的脚底下就有数以亿计的食金蚁在等待着有人掀开它们的屋顶。
这也正是我喜欢的旅游,我不喜欢去看假山假水,我宁肯被一群食金蚁追赶,也不愿亦步亦趋地跟在导游后面,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旅游鞋。
起风了,一团一团的沙象云一样随意流动,那种难以描绘的抒缓,似乎地底下有一支巨大的酣畅淋漓的乐队,地表随着音乐一起高低起伏,刚才还是一个浑圆的沙丘,转眼间就像被舀走了一大瓢似的,又像是一个戏子漂亮的大抄手,流下一道耐人寻味的弧线。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惊讶得天翻地覆。
阿原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跪下来,一捧一捧地向阿原身上浇着沙子。阿原闭着眼睛呻吟:真舒服啊,浑身像有一千个小熨斗在熨着,舒服死了。
埋到只剩头部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我说阿原,太可怕了,我要受不了了,将来,你死了会是这样子的吗?
小西,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不会死的,你恨不得把别人的生命都续到你的身上来。
小西,我要是真的跟别人结婚了,你伤心吗?
不伤心。谁要是跟我结婚我反而会伤心,结婚有什么好呢?守着一个男人,一间房子,每天吃一样的饭菜,看一样的风景,走的是一条死路啊。
你真的不要结婚吗?阿原闭上眼问。
不要,今生今世,我只想看看我到底能够背着背包走多远。
如果一个人愿意娶你,愿意跟你一起背着背包到处走,你也不要结婚吗?
没有这样的人,除非是康赛,但我跟康赛在一起呆上100年也不会结婚的,我们在一起没有性的念头,没有这个念头怎么结婚呢?
如果这个人是我呢?
你?我躺下来,头枕在阿原的肚皮。我说你才不会呢,再说我也怕你,你太有魅力了,你身边会美女如云,你会让我吃一辈子醋,吃醋的女人很可怜,我不想做一个可怜的人。我想做一个……我想做一个人的梦中情人,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想着我,我走到哪他都思念着我,但他永远都娶不到我。也许等我老了,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乡,他在树底下坐着,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没认出我来,那时他已经风烛残年,老眼昏花。我走上去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抓住我的手,叫一声小西!然后满脸通红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满脸通红?
他太老了,一激动就会大小便失禁,他的裤子里已经一塌糊涂了。
阿原笑得浑身乱颤,把我的头颠得一颠一颠的。
我说阿原,现在该我问你了。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要是死了,我要把你抱在怀里坐上一夜,第二天,把你抱到墓地。
啊,我喜欢你这样。然后呢?
然后……然后把你咚地一声丢到墓坑里,说死丫头,我走了。
不许总骂我死丫头。
你那个时候不就是一个死丫头嘛。
我捶他一拳,就势把他揪起来,说你享受够了,该你来埋我啦。
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肉体慢慢消失,灵魂渐渐升至空中,像一片随风飘**的羽毛。我闭上眼睛大声喊:加油啊,阿原,把我的头也埋起来,埋起来。我发疯似的往自已头上浇着沙子。
我真的感受到墓地的滋味了,沉重,阴暗,生硬。阿原突然发出怪异的声音:不,不,不要玩这个,快起来。说着飞快地扒着我身上的沙子,我赖在地上不起来,大喊:别停,别停啊,就当我真的死了,快把我埋起来。
阿原不理,继续挎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我的头发拖在沙地上,发出琴弦般的声音,阿原的脚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抬起,再深深地陷进,再抬起,再陷进。我专注地看着阿原的脚,我熟悉这双脚的结构,熟悉它的温度,熟悉它滑过我的双腿的感觉,可它马上就是别人的了,它再也不属于我了。这一刻,我开始感到一点疼痛,我其实是喜欢这双脚的,我其实是不喜欢有人拿走这双脚的,我是想要拥有它的啊,可我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你要走就走呗,我是不会阻拦的。我有点想反悔了,我突然大哭起来,连哭边喊:阿原,阿原。
阿原粗暴地将我掼在地上,我乱蹬乱弹,仰天大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只感到我该哭一哭了,既然我想哭,总有哭的理由,只是我一时心智糊涂,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我就这样哇哇大哭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我似乎真的伤心了,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他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他连虚伪的话都不想给我一句,他以为我真是金属制成的,他以为我真的不会受到伤害。
阿原慢慢地覆盖了我,从头到脚,他一点一点地吸走我的眼泪,对着我耳语,一次次抱我在怀,又一次次翻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我的眼泪汩汩而出,仿佛流不尽的苦泉。当我们醒悟过来时,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何时,我们竟已深深地嵌进了彼此。我停止了哭泣。我们在太阳下深深地吮吸,在沙漠上尽情地翻滚。光线是眩目的,满地的沙粒反射着阳光,也是眩目的,阿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我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灵魂出窍。阿原突然长长地喊了一声:啊……!很远的地方响起了久久的回声。终于,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沙粒在迁移途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们拥抱着,闭着眼,胡乱躺在沙砾上。
阿原,就这样睡死过去该有多好。
你今天第几次说到死了?
阿原,我才发现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从昨天到今天,我只有两种感觉,要么一刻不停地和你腻在一起,无休止地斗嘴,和你斗嘴很快乐知道吗?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就要跟别人结婚去了。要么我突然死过去,让你抱着我痛苦万分,我喜欢看到你为我痛苦。
我现在就很痛苦,你看不出来?阿原看着我问。
还不够,这点痛苦还不能让我满意,我要让你痛苦到极点,我要让你在痛苦中发疯,因为我正在爱上你,而你却要去跟别人结婚。
小西,你总是搞得我很难受,先是玩得好好的突然要回去,好不容易留下来,又不肯生活在城市里,要去找一个陶乐,每当我在城里面对一桌桌盛宴,想到你可能正在煮着野菜或者什么根本不可能吃的东西,我就很心疼,其实我是很欣赏陶乐的,但我欣赏的只是概念上的陶乐,从这点来讲,我欣赏你,又嫉妒你,你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理想中的生活,而我却堕落了,你不知道,我真的堕落了。就在我很投入很心安理得地堕落时,你却宣布爱上了我。真的,你这个死丫头总是搞得我很难受。
是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堕落的,其实以前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现在身不由已,我不堕落就无路可走。
这天晚上,我们住在塔镇。阿原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点喜怒无常,时而情意绵绵,时而漫不经心,弄得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坏了。我故意刺激他:阿原,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想你那联营的事,你既然这么不放心,不如现在就赶回去,看到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会难受的知道吗?
懂不懂事呀,谁这时候还想那些事情?
不懂事,没办法。就是因为不懂事,才给别人一脚踢开的。我突然蛮不讲理起来,我想,我有理由和他吵一吵的。
但阿原似乎不想吵架,他一把揽过我:别再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但我们终于还是因为一件小事大大地生气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街上吃早点,阿原要到一家饭馆去,我却坚持要在路边小摊上吃,阿原嫌脏,我说忍一忍吧,回到乌市再去跟别人耍那老板夫妇的派头,我是只配街边地头的。我到底对阿原联姻的事不能释怀。
又来了是吧?阿原闷闷地僵了一刻,气鼓鼓地依了我。吃完后,我不计前嫌地去扯阿原的胳膊,阿原居然夹紧胳膊躲了一下,我火了,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原木着一张脸说,干嘛要一天到晚装得乐哈哈的?你就那么高兴?太没根据了吧。
装?你是个什么人物,我要在你面前装得乐哈哈的?
我不是个人物,我差劲,你别理我呀,粘粘乎乎干什么?
你有毛病呀?
有没有毛病你知道。
我气得直跺脚,阿原却满不在乎地径直走他的路。
愣了一会,我掉头就往回走,一走就走到了我们的旅馆,想也没想就拎起了我的背包,刚要出门,阿原进来了。
干什么呀你?
我回去,干嘛要在你面前装得乐哈哈的,有毛病啊我。
我看你是真有病。
是的,我有病。说完撞开阿原,气鼓鼓地向外走去。我本以为阿原会拉住我,可他居然连手都没抬一下,真把我气得头晕眼花。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阿原在后面喊:你别后悔!
我早就后悔了。我哭了起来,可我打定主意不回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就这样放我独自一人怒气冲冲地走掉,我会永远记着这件事的,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在我们刚刚结束蜜月般的短暂休假后。
我就这么走了。
在车站,我又犹豫了一阵,我以为阿原会收拾行李赶过来的,可我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我正想着是不是低下架子回去找他,汽车就开过来了,我被人群裹挟着上了车。我不甘心地坐在车上东张西望,我想,如果阿原在后面追过来,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小小的塔镇就要过去了,还是不见有阿原追来。我恨恨地想,我对阿原又多了一件仇恨。
阿原慢慢在视线里消失了,我忽然一阵发虚,粘胶似地紧贴在座位上,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伸手一摸,我居然哭了。
我不想揩去眼泪,我就这样,脸上挂着半干的泪珠,浑身无力,心跳如鼓。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