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隐撑着伞,居高临下地俯视帝长渊。

“十一,我可以不要你死,也不要你自刎。

我只要你写上告罪书、呈于三司,还母妃清白。

并且请旨终身守妃陵,余生读念忏悔经。

若你能做到,一切如旧,我依旧为你兄长,护你周全。”

他清冽的声音中带着这几日里不曾有的一丝柔和。

帝长渊身形却狠狠一颤。

写告罪书呈上?

他一向在人群中蛰伏,从不展现出任何野心,也未犯过任何过错。

若这么做了,满朝文武会如何看他?

他苦心经营十来年的人心,将尽数毁灭!

那些愿意归顺他之人,看中的也是他的善,一旦揭露,一切计划会全功亏一篑!

没有人会听他解释、苦衷,所有人只会认定他为恶毒之人。

太子等人更会对他变本加厉地打击!

而且……

守陵制度十分严苛。

愿守陵者,等同于自愿终身为皇家陵墓奴人。

由各司记载,进入其中后,无诏终身不可出陵墓半步!

否则,便是违抗皇规,斩首示众!

不论是哪一条,全是彻底断绝他的一切后路!

帝长渊抬起头来,看着雨夜之中那张脸。

该是柔和的,可如星河倒倾的大雨形成他的幕布,那张脸也被映衬得冷冽。

他问:“九哥……当真要如此吗?”

“是。”

帝台隐回答得毫不迟疑。

其实即便惊鸿神督今夜没来,他开那扇门,想提出的也是这条件。

母妃已死。

若执意要帝长渊去死,意义何在?

只要帝长渊肯放下,肯青灯古佛一生赎罪,未尝不可。

至于后续,他心中有数。

帝长渊却问:“九哥,你可知我若是如此做了,会是什么后果?

全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待我?

我可容你欺负,却容不得天下人置喙!也不想再受任何人置喙!”

帝长渊眼中还毫不掩饰浮现出憎恨的红血丝:

“还有太子!那些欺我辱我之人,就此算了吗!

我不甘!也无法做到!”

“我会护你周全。”

帝台隐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手还抬起落在他额间,为他整理那淋湿的发丝。

“至于太子一党派……

我会筹谋,为你复仇。他绝不会是未来东秦的天子!”

说这话时,帝台隐声线中也隐忍着比雨还凉的冷意。

若不是帝骁战等人,帝长渊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曾经帝长渊也只是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孩童,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而他一向淡泊名利,不问世事,每次除了护着帝长渊外,从不曾多想。

可如今被帝长渊设计这一次,他才知身临其境的身处其中,帝长渊又被欺负得多么可怜?

对帝骁战等人,不该有宽恕!

帝台隐直视帝长渊,“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会护你周全,不再让任何人欺你!

你之仇,九哥也为你报!

这东宫朝纲,九哥携周家全力,也定为你倾覆!”

明明雷声轰鸣,闪电阵阵。

伞下,大雨雨雾依旧缥缈缠人。

但帝台隐那一向清隽的身姿、在此刻竟显得格外稳重、坚毅。

而其实他这番话,也有三层意思。

第一,帝台隐担心帝长渊不肯,担心帝长渊一错再错,所以算是放得极宽容的态度。

用如此宽容之心,只想尽力令他放下,不想再为敌。

第二,帝台隐提了周家,是给帝长渊最大的保证,借着周家全力之力,无论如何也能为他复仇。

第三,也是更为隐藏之意。

若帝长渊不愿,执迷不悟,那周家也会沦为他之敌人!

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云惊凰在屋檐下听得心中惊叹。

好在帝台隐没有她想的那般愚蠢,这一番话算是恩威并施。

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宽容,以及一种忐忑。

帝台隐到底不愿再与帝长渊为敌,哪怕是弑母的仇人,他还能为其撑伞,还能用如此柔和之语与其交谈……

只可惜……帝长渊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帝长渊听着帝台隐的句句话,聪明如他,又怎会不懂其中意思。

只是……

伞下的帝台隐是那么高高在上,宛若一尊居高临下俯视苍生的神明。

帝长渊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忽然抬起手,握住了帝台隐那只为他整理发丝的大手。

之前他的手鲜血直流,即便现在没了雨水的冲刷,总算稍稍凝固。

但那双手……终究早已染满鲜血。

他那染血的手就那么贪恋地紧握住帝台隐的大手,声线变得柔和温润:

“九哥,除了你提出之条件,再无其他余地?

我愿将血书押于你,与九哥共进退,共谋天下。

若期间再负九哥,任由九哥惩处!

天下匡定之日,我会为母妃正清白、重葬帝陵,再终身守与帝陵,青灯古佛一生!”

他说这番话语时,也是真心的。

当初害死帝台隐,其实只是想他死,从不曾想与这唯一一丝光手足相残、沦为敌人。

若帝台隐不知真相,也是安安宁宁的死去。

来世,兴许他们还能同出于一家,做真正的、毫无贫富悬殊的亲手足。

而匡定天下之日,他自然也会给明妃无上的尊荣,其可抬为太后,入帝陵!

帝台隐捧出了他的真心。

帝长渊也拿出了他的真心。

只可惜……

帝台隐手心微紧,面容一如既往清冽坚定:

“江舟已沉,星辰已坠。

覆舟之人,何有转圜?”

能让覆舟之人活着,不已是最好的余地?

帝长渊身形微微一僵。

这是帝台隐给他的答案。

答案,他清楚了。

“九哥啊……”

帝长渊忽然苦笑的、长长的、又似亲昵地喊了一声。

他那双饱含不舍又复杂的长眸缓缓闭上。

头微微侧过去,在帝台隐的大手间轻轻蹭了蹭。

今夜雨很大。

全身湿透,如坠冰窟。

唯有这只紧握的大手,有一丝余温。

可惜……这唯一一丝温度,将要就此失去……

就贪恋这最后一瞬吧。

帝长渊染血的大手紧握住那大手,鲜血将两人白皙的手早已染红。

许久后,帝长渊再次睁眸,眼中柔和、复杂尽数退去,只剩下清冷!

“九殿下,长渊要负你所望了。”

话落,他松开帝台隐的大手,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

与帝台隐相对而立,两人身高几乎不相上下!

帝台隐看着站起来的他,身形几乎微不可见地晃了晃。

其实在帝长渊握住他大手那一刻,他已知帝长渊的答案。

如今……更是帝长渊最正面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