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官驿的时候,我不停地打喷嚏。
成瑜换下湿衣,叫人打来了热水。
我以为他要洗澡,颇不自在,哪知他又取来一套干净衣裳,让我洗完澡后换上。
这衣裳一看就是他的,长得拖地。
我拒绝道:“衙门后院就在边上,我回自己屋洗就行。”
他皱眉道:“你那里有现成的热水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就先在这洗,洗完了再回去换。” 他不由分说道,“难不成你是嫌弃我?又或者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我。
这一番折腾,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身子也冻得发抖,凉意一阵阵袭来。若是自己回去烧水,猴年马月才洗得上。不定烧到一半,就晕倒了。
只好点头同意。
他见我接受了,抬脚就往外走。
我下意识叫住他,问:“那你呢?”
他反问道:“你是在关心我?”
我哑口无言。
直到他远去,一个脑袋自门口探进来。圆脸圆眼睛的,这不是小芋头吗?年纪小小,写出来的东西倒是极为孟浪。我一见到他,就急忙关门。
小芋头伸了一只脚进来,卡住了门缝:“喂,你躲什么?”
我有些不悦道:“你做什么?”
他笑嘻嘻道:“来帮你。”
我说我要洗澡。
他满不在乎道:“你在里边洗,我在门外帮你守着。”
我十分抵触,道:“男女有别,你还是离我远点。”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表情,然后捧腹大笑:“年姐姐,你这般提防做什么?你把我当大人了?我才十二,还是个孩子!再说了,我守着你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而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那种东西?
我表示不信。
他也不在乎,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年姐姐成了主子的女人,有的是人要找你的麻烦。我小芋头别的好处没有,仗义助人算一条。年姐姐你放心,既然主子喜欢的是你,我小芋头自然站在你这边。再说了……”
我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洗毕,浑身清爽。美中不足的是,成瑜的衣衫穿在身上十分别扭。
我打开门,想要将洗澡水一盆一盆往外倒。小芋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我,再拍了拍手,顿时有人过来,连洗澡水带木桶往外抬。
我躲回屋内。
小芋头跟着走入,上下打量我:“年姐姐,这衣裳衬你。就是大了点儿,改一改就会显英气。”
不知道成瑜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话痨。
他继续说:“我打小就跟着主子,从来没有见着哪个女人穿过主子的衣裳。年姐姐,这说明你在主子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是吗?
然而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另一层含义——成瑜有过很多女人。
气息翻涌,难以平静。
我早就该想到的,像成瑜这般位高权重之人,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凡王公贵族年满十五,皇上都会派两个通房丫鬟“教导”男女之事。之后的七年,成瑜也没有理由为谁守身如玉。
在大礼,这些事情是再寻常不过的了,男人三妻四妾再添几个通房,才能更好地为家族开枝散叶。
我倚在门上,胸口传来清晰的痛意。
他没有错,错的是我对他产生了非分之想。
明知道身份差距过大,他不可能会娶我的,但书房里高高堆起的案卷,他在水里奋不顾身救人的样子,还有他不顾众人目光将我背在肩上整整半个时辰未曾言累,以及那一句“都是爹生娘养的,没道理让你们替我受着”……
这些,都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对他心生向往,让我对他有了期待。
我有些痛恨自己的痴心妄想,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决定离开他。
只有离开,才能保留最后的尊严。
也只有离开,才能忘了他。
小芋头还在等我的回答,我定了定神,扯开话题道:“你知道成大人去哪儿了吗?”
小芋头言简意赅:“议事。”
“什么事,比自己的身子还要重要?”
小芋头嘴里叼着一根草:“案子呗。主子这个人,一有线索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许多次连饭都忘了吃,从来不在意自个儿的身子。”
“那你们不劝着他点儿吗?”
小芋头无奈道:“劝了,没用。主子总说,个人事小,百姓事大。早日破案,便可以早日还社稷一个清明。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辅助他。”
我不由地苦笑一声。
小芋头疑惑道:“年姐姐为何发笑?”
我回答道:“因为我发现成大人是个有信仰的好官。”
小芋头得意道:“那是,咱主子是世上顶顶好的人。只不过有些人,就不怎么样了,年姐姐你要防着点。”
“谁呀?”我问。
他往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无人后道:“户部侍郎花家的千金,花栩栩。”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小芋头压着声音道:“这女人一看就不好相与,心机深沉,不像年姐姐你,眼神清澈,心地善良,我小芋头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哎,可惜……”
“可惜什么?”
“原本接下来你可以和主子好好培养感情,这花栩栩非得横插一杠。如今这人,已经到了亭县了。不过年姐姐你莫要怕,我看主子待你还是极好的,你要多多努力,争取将主子拉到你那边……”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却没有心思再听。轻咳一声,示意小芋头住嘴。
小芋头觉出了不对,顺着我的视线往后边瞧去,只见柳树底下走来一个女人,满身贵气,婷婷袅袅,身后还跟着六个丫鬟,系出高闳。
莫非,这就是户部侍郎家的花栩栩?
女子看见小芋头,眼睛亮了,径直走来。待看见我,眼里的喜悦全都不见了。她往屋里走了一圈,再回到门口,打量着我的衣裳,问:“你是谁?怎么穿着阿瑜的衣裳?”
阿瑜,这称呼多么亲昵。
我站在她面前,相形见绌。
她的嘴角扬起来,姿态优越,看着我的眼神,却带了杀人的钩子:“你叫什么名字?”
“江年年。”
“大白天的,你在阿瑜房中做什么?”
小芋头插嘴道:“花小姐,年姐姐她不是犯人。”
花栩栩不着痕迹地瞪了小芋头一眼,对我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与阿瑜是什么关系,今日既然我来了这里,你就得从阿瑜房中搬出去。啊,我忽然想起来,阿瑜的屋中,似乎没有你的东西,那么,你什么也不是,不过是阿瑜寂寞的时候,随意找来的暖床娘。”
她的话与她的长相不合。
尖利刻薄,犹如往人心口扎刀子。
我不喜欢她,也不想与她共享一个男人。更知道以她的身份,捏死我就像捏死蚂蚁一般简单。这样的人,不是我能开罪的。
更重要的是,成瑜之前提起过她。他说起她名字的时候,眼里有星子闪烁。他还为了她,逼着小芋头毁掉了那张留有我痕迹的纸。
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捏住,喉间发紧,窒息得难受。
我强逼自己挤出一个微笑,道:“花小姐误会了,我不是成大人的女人,且成大人来亭县之后,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成大人为国为民之心,他连案子都没破,哪有什么心思找女人。我不过是会水,帮成大人救了个百姓,成大人为感谢我,才借我屋子洗澡更衣。现在我澡也洗好了,该离开这儿了。我会收拾好东西,永永远远地离开亭县。”
花栩栩眸子里染上一丝喜色:“此话当真?”
我点头:“当真。”
小芋头在一边气得直翻白眼。
猝不及防一个声音传来,不悦道:“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离开亭县的?”
小芋头喜上眉梢,迎过去道:“主子。”
成瑜看着他,温言道:“今日你出力不少,累了吧,厨房里菜做好了,快去偏厅吃饭。”
小芋头跳起来,眉飞色舞:“这就去。”
似想到什么,又附在我耳边嘀咕:“我就说了,主子他紧张你,这不,前来英雄救美了。”
说罢,猴子一般跑了。
成瑜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色间分明有着纵容。对这个足足小了他十岁的属下,他的眼中有温情流露。
我想着措辞,犹豫该如何开口向他辞行。花栩栩先我一步,笑靥如花,一个纵身,扑到了成瑜的怀里:“阿瑜哥哥,栩栩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为了寻你,特意瞒着家里跑到亭县来见你。”
她拥抱成瑜的姿势极其自然,像是从前做惯了的。成瑜没有伸手抱她,脸上的神情五味杂陈。
我在成瑜的眼中看到了矛盾与痛苦。
他任花栩栩抱了好一会儿,才狠下心将她推开,然后松开她,揽住我的腰道:“花小姐,莫自作多情,本王已有人伺候,不想再见到任何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