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紧闭,如蛰伏的巨兽的脊背。

因缺口不再,倭兵只能采取传统的方式攻城。

他们搬来了投石机,玩的都是大礼兵部研究出来的那些玩意儿。

投石机上绑着的不只有石头,还有拖着“尾巴”的炮弹。尾巴上点火,然后高高飞 向城墙。

常平只是师爷,不算正经的官员,但他是洛大人的心腹,所以大家都愿听他的指挥。

城墙被轰得石块飞溅,弓箭手只能蹲下躲在女墙后。他们瞅准机会,时不时地射出一支支火箭。

大礼士兵箭术奇好,极具准头。有数支射到半空与倭人的炮弹相撞,炮弹就在半空炸开了。

有了前几次的成功,弓箭手愈来愈有信心。

再这样下去,倭人只能徒耗炮弹。他们学聪明了,只用石头。弓箭手便从女墙后站起来,箭矢雨点一般射出去。

倭人举起了盾牌。

他们占不到便宜,索性推着撞车往前行。前三排密密麻麻,全是盾牌,第四排便是撞车,再后面是步兵。

骑兵留在原地。

常平皱起了眉。

倭人自海上来,哪来这许多马?

大概是有见钱眼开的马商,为了利益罔顾家国。又或者,倭人假扮马商,潜伏在大礼,以图今日。

但看这些马训练有素,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撞车开始撞城门,一下比一下重。

幸好洛大人有先见之明,早已令人用最好的铁皮加固。

城中的百姓团结一心,一个接一个地搬石头,从城楼下到城楼上,每隔几步台阶都站了人。就这样石块源源不断地运上去,再高高地砸下。

撞车虽然牢固,还是被大石砸出了几个凹洞。

倭人见状,在撞车上面挡满了盾牌。

但是砸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大,渐渐地倭人抵挡不住,他们一边防守,一边后退。

倭人的丧心病狂常平一清二楚,对于他们的轻易败走有些疑惑。

他有预感,倭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莫非,是有什么后招还未使用?

风如刀刮过他的眼睛,他一眨不眨。

自洛大人牺牲到现在,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痛得痛在心里。面上,他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强。

他站在高处,就是一杆无坚不摧的旗。

他盯着倭人,想要从倭人的举动中看出他们的目的。

忽然,他发现一处地方的草色 有些暗淡,与周围格格不入。刚想细看,整一块“暗淡”凸了起来。

还会行走。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趴在地上的人。

倭人舞起了鞭子,逼迫那些人走在前面。

洛大人定睛一看,原来那些都是大礼的子民,落在了倭人手上,变成了俘虏。

倭人拿出刀架在俘虏的脖子上:“上前,开道。”

又对己方士兵喊:“投石车准备,炮弹准备。”

他们得意洋洋。

常平陷入了为难之中。

粗略一数,俘虏有三四百人。

若放羽箭,率先死的就是俘虏。

他们将成为凶手。

可是,如果不牺牲这些人,城门迟早被攻破,为了大局,他只能忍痛。

他叫弓箭手再度张弓,箭头沾满了火油。“咻”“咻”数声,箭矢飞向苦难的同胞。

常平闭上了眼睛。

这些人因他而死,他心中有愧。

但他无悔。

这是一座洛大人舍身都要守护的城池,不能在他的手里出事。他逼着自己残忍,去完成洛大人的遗愿。

人心都是肉长,弓箭手的双手颤抖。常平深吸了口气,大声喝道:“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莫要让自己的一时仁慈拖累整城的百姓!”

弓箭手一面射箭,一面流泪。

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保卫战终于取得了成功。

倭人退走。

常平告诉大家:“倭人首战失利,必会回去调整战略,所以今夜,应该能平安无事。明日一早,又有一场硬仗。这是洛大人留下的人员安排与休息替班图,你们严格执行。”

“是。”

常平颇觉疲惫。

他顾不得休息,去检查每一处的隐患。

四处炊烟升起,是城中的百姓在做饭。常平的肚子“咕咕”叫了,是在提醒主人要用饭了。

他来到一处食肆,点了半只白斩鸡,两个荷包蛋,一碟子花生米,还有两碗白米饭。店小二提醒,问他一人能吃掉这么多吗?他这才想起,与他共食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甚至不能出城去收尸。

常平把头埋在饭碗上,眼睛变得雾蒙蒙的。

忙碌时不曾有的情绪一齐涌了上来,他鼻子发酸。

静下来,才最诛心。

他夹了一粒花生米,正要往嘴里送。周围吃饭的食客,忽然都口吐白沫倒下了。

常平惊得站了起来,长凳“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常平能得到大家的敬重,不是因为地位。

仅仅因为他是青天洛大人最信任的人,哪怕官职比他高的,也听他的指示。更何况是平头百姓。

所以在他大喊一声后,立即有人从街道上涌了进来。

“常师爷,发生了何事?”

话刚 出口,他们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食客。

“将掌柜的和店小二抓起来,并封锁整个酒肆。”

“是。”

众人一团忙乱。

掌柜的哭丧着一张脸:“常师爷,不关草民的事啊。就算给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在饭菜里下毒。”

几个店小二跟着一起点头:“草民也不敢啊。草民世世代代都是江州人,怎么可能在倭人攻城时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常平正想好好审问一下,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看,是府衙里的捕快。

“常师爷,大事不好了!”

常平转过了身。

“城中许多百姓吃了晚饭以后,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现象。轻点的上吐下泻精神萎靡,重的当场毙命。”

这不是偶然事件,酒肆掌柜是无辜的。

常平当机立断,道:“你们快拿着传声筒登高大喊,并多派人手通知城中百姓,在查明毒物源头前,叫他们不要再吃喝任何东西。”

捕快们像一阵风似的刮走。

常平欲召集大夫。

他去了城中最大的药铺。

原以为要费上一番功夫,哪知到了那里,早已有十几名大夫等着他。每个人都背着药箱,显然是做好了准备。

其中一个老大夫,还拿出了自己画的图。

“此次倭人投毒范围甚广,该是水源出了问题。常师爷你看,这是老朽画的城中几处水源分布图,每处去上五六个医者便可。当然,一切只是猜测,为安全起见,其余地方,也得安排人手检查。老朽在每个可能出事的地方都做了标记,常师爷看看可有遗漏之处?”

常平不由得多看了这个老大夫几眼。短短时间做得如此妥当,简直有运筹帷幄之才。他看了好几遍,找不出一丝错漏,便按照老大夫的建议,分配人手探毒。

府衙里出动了最好的马。

大约三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倭人心狠手辣,坏事做绝,三处水源,均被下了毒。

这意味着,接下来百姓不能喝一滴流动水。

幸运的,家里水缸囤满了水。

不济的,还有些瓜果蔬菜储备。

倒霉的,只能熬着。

常平询问身边的捕头:“府衙里有多少银子?”

“您是想要……”

“对,高价收水,再分给那些饥饿的百姓。”

捕快迟疑:“可您这样做,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

常平岂能不知。

有些事,做好了无功,做得不好便是天大的罪过。要想高高挂起,必须存了事不关己之态。

可他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哪怕,代价是自己后半生的官运,甚至性命。

在常平和所有人的努力下,投毒事件不再扩散。

大夫们忙着配着解药。

此番死亡人数颇多,将近一万。苟延残喘的,也有两三万之巨。

而更多的,是饿肚子的人。

常平百思不得其解:水源靠近山背,与城门的方向截然相反,还有一处,是来自城中的一个泉眼。

他可以确定,在倭兵攻城之前,还有百姓喝过那里的水,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有人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城门口之时,悄悄地投了毒。

城中还有内应。

这实在太可怕了!

他不知道内应什么时候再出现,像对待玉城那样给江州城致命一击。

明明很困,却睁着眼睛睡不着。

再坚持两天。他告诉自己。

等到援兵来了,一切都好办了。

第二日的守城比第一日更加辛苦,且人员不够。弓箭手之中,也有一些中毒倒下了。

常平几乎要白了头发。他觉得第三日守护无望。但他不能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怯色,依然要笑着告诉所有人,希望即将来临。

赵娉婷的屋内点燃了安神的熏香,一张狐狸般的倒三角小脸在香雾中阴阴地笑。

她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削苹果。每削一刀,就数一个数。仿佛手里握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水果,而是数千数万条人命。

江州现在,应该尸横遍野了吧?

她心中涌起别样的喜悦。

苍生在她眼里,不如一根草芥。她想要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成瑜。

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

她没有一丝负疚,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别人欠她的。只要成瑜愿意接受她,她也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爱山河,爱草木,爱百姓,爱所有一切活着的生命。

是成瑜不要她,让她走上了另外一条极端的道路。

她用贝齿咬下一口清脆的果肉,在嘴里咬得“嘎嘎”作响。

事情,还没完呢。

她的计划,不在摧毁区区两三座城池。

她要将成瑜从天上拉下来,狠狠地踩在泥里。届时她再施以援手,好叫成瑜感恩戴德。

常平撑得辛苦。

他还饿着肚子。

中毒容易解毒难,城中能吃的东西已经吃完了。士兵们拿武器的手都在颤抖,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第三日他是被炮声轰醒的,当时他就裹着一床薄毯坐在墙头。睁开眼立即站起来,用远镜看到了倭人更加高端的攻城装备。

比大礼拥有的,威力要猛上数倍。

但这并不意味着倭人聪慧。他们不过是会偷。偷中原花了数百年研究出来的成果,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

若让他们从头做起,即使上千年也追不上大礼一二。

倭人沾沾自喜,炮火一下接一下轰着城门。

城门再怎么坚固,都无法对抗这新型武器。

常平声音发颤:“搬石头,堵在城门后!”

话还没落,城墙头就轰的一声,几块大石被炸掉,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石块飞溅,震落了弓箭手手中的弓。所有的士兵都乱了,常平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城墙下跑。

“不要慌,不要乱!堵住城门!只要城门不破,倭贼就进不来!”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汗水浸湿了后背。百姓黑压压地探着脖子,一张张脸写满了恐惧。

常平流下了眼泪。

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大家的命。

他在无能为力中无声地哭,肩膀不住地抖动。

若非洛大人相托,他现在就以死谢罪。

百姓们在他的眼泪中渐渐地平静,然后散去。回来的时候,每个人的手上,或拿着锄头、钉耙,或拿着扫帚、拖把。他们一齐对常平喊:“我们与师爷共进退。”

常平的泪流得更凶。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保护大家,没想到最后他成了被保护的人。

数以万计的百姓高声喊着,给他勇气。他的鼻涕随着眼泪一起流下来,又用袖子抹掉。

“有点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又抬头,下定视死如归的决心:“乡亲们,我与你们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