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赟提着个藤编筐子,把证据一箩筐呈到皇上面前。
乌金的炉子里点着香,皇上慢慢地翻阅。
渐渐地,香雾消散了,皇上的神色越来越严峻,李公公大气都不敢出。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香炉旁,轻轻地加了一块香。
二皇子更是汗如雨下,却只能忍着。如果眼睛能够杀人,成瑜和赵赟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终于,皇上开口了:“老二,你怎么解释?”
二皇子凑上去瞧,一一看完,气得浑身发抖:“父皇,这是污蔑!是污蔑!”
然后奔到成瑜和赵赟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痛骂:“你们栽赃本皇子,是何居心?”
皇上语气冷冷道:“老二,稍安勿躁。”
二皇子怒气冲冲:“父皇,您叫儿臣怎么冷静?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把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在儿臣头上。儿臣冤枉,儿臣不服。”
皇上抬了抬眼皮子:“那你说说,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自然是为了皇兄!皇兄与成家郡主婚期日近,成世子为了妹婿无所不用其极!”
御前一向少言的赵赟插话道:“二殿下这话,下官就听不懂了。大殿下固然是成世子的妹婿,可二殿下您亦即将成为下官的妹婿。孰亲孰疏,下官分得清楚。但无论亲疏远近,都越不过一个忠字。江山是皇上的江山,何时轮到倭人染指?谁敢卖国,下官绝不容情。”
“本皇子乃皇家子嗣,为何要卖国?”二皇子反唇相讥。
成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皇上久不立太子,二殿下着急了。”
朱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说流便流,情绪比起那梨园的戏子,还要真挚饱满几分:“父皇,儿臣委屈!儿臣不曾做过,这厚厚一沓纸也只是些片面之词。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他们居心叵测!”
“是吗?”成瑜说着,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不知道这支竹刻紫毫笔,能不能作为罪证?”
笔是小芋头晕倒之前,塞进成瑜手里的。他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只是习惯了将所有调查来的东西都交给主子。
成瑜一见到那支笔,就知道这回能赢。
因为这竹刻紫毫笔,是皇上赐给二皇子的生辰之礼。
御赐之物,谁敢不好好保存?尤其是二皇子,为了表示忠孝,素来爱用匣子锁住赏赐,再派人团团守住。
流到外面,只有两个可能。
二皇子府失窃。
或者二皇子主动将之赠人。
近些日子,不曾听闻失窃事件。所以,只剩下第二个理由。
皇上漫不经心地看了那笔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望着二皇子。二皇子在这份平静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前兆。
皇上淡淡地问:“笔从哪里来?”
成瑜道:“禀皇上,是丁芋混在伊藤身边,在伊藤的书房里找得到的。也正是因为他身怀如此重物,才遭到了追杀。甚至连守城的兵,都想要他的性命。”
皇上又问朱旭:“老二,你作何解释?”
二皇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父皇,是栽赃啊。八成是有人将奸细埋在了儿臣的府里,偷走了竹刻紫毫笔。至于守城兵就更好解释了——是那边的人啊。那边想要置儿臣于死地,做了充分的准备!”
皇上一脚踢开了他。
“老二,你真叫朕失望。”
皇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下令:“即日起,将老二关进大理寺监狱,没有朕的命令,终身不得出。”
二皇子鬼哭狼嚎。
直到有人来架,他还不知自己输在了哪里。
明明,父皇还能再查一番的。
真正打败他的,不是竹刻紫毫笔。而是老大的手腕,还未到通天的程度。
但二皇子不同,他的背后有沈家。
皇上不过是以“量力”二字作出了判断。
而竹刻紫毫笔,刚好可以成为明面上的证据。
堵住皇后的嘴,堵住沈家的嘴。沈氏一族,他会慢慢教训。
二皇子刚被人拖到门槛,就听见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是他的母亲沈依依,当朝皇后。以及外祖沈凌,内阁次辅。
这两人思虑远比二皇子成熟,知道逃不过这一劫。直接提了个人,来替二皇子挡灾。
无名小卒,不够分量;唯有至亲,才能平息皇上的怒火。
挡灾之人,名叫沈群,是沈依依亲兄长之子,也就是下一辈中的长房嫡子。
沈凌直接将孙儿扔在地上,磕头请罪:“皇上,老臣今天要大义灭亲!这个畜生,恣意妄为,为了光耀沈家,竟然通倭。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先皇,愧对礼朝的列祖列宗,今日将这畜生擒来,任凭礼朝的刑律处置。”
皇上微眯起眼睛。
薛庭缚曾提出修改《大礼律》,称“在惠不及家人的前提下,罪不及家人”,又称“大义灭亲者,不可追究其罪,反该嘉奖”。
沈凌这个老狐狸,显然是抓住了这两条。用孙子的命,来换外孙的命。
真够狠得下心!
皇帝与沈家一直面和心不和,此次老二的所作所为让他对沈家的怒意到达了巅峰。若非有沈家帮衬,老二何以如斯大胆?总归沈氏势大,无法连根拔起,如今自动送上门来一个,他乐得顺水推舟。
“杖毙”二字说出口的时候,皇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沈家三人。
这三人似早有心理准备,磕头谢恩。
沈群被拉了出去。
杖打声远远地传进殿内。
沈依依袖子下的手在抖。
沈凌亦咬住了牙关。
二皇子听着外面传来的惨叫,知道那原本是自己该有的下场,忍不住双腿一颤,尿液滚滚流下。
皇上嫌恶道:“将二皇子送去慎思殿,无事不得出。”
慎思殿,顾名思义乃静思己过。皇上没有判二皇子的罪,只是软禁了他。
沈凌父女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外面又传来内侍的通报:“皇上,首辅家的千金赵娉婷求见。与她一道进来的,还有二殿下的心腹,崔郾。”
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二皇子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喜色。
崔郾是他最信任的手下,一定是听到消息赶来救他了。赵娉婷,多是被崔郾逼的。
当皇上说出“宣”的时候,二皇子十分激动。
终于,两人入殿。
赵娉婷明明小腹平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扶着腰,一看便是想要利用腹中的孩子,博得皇上的怜爱。
无奈皇上还在气头上,没有接收到她想传达的信息,眼睁睁瞧着她跪下,始终不说一句“赐座”。
赵娉婷失望之余,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她对着皇上盈盈一拜,道:“皇上,臣女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做人之本,乃是忠君爱国。今日臣女斗胆求见,是想给皇上看几样东西。”
她望了崔郾一眼,崔郾心领神会,举高了双手。
成瑜、赵赟不知道赵娉婷葫芦里卖什么药,时刻提防她出幺蛾子。
二皇子则由原先的窃喜,慢慢变成了凝重——赵娉婷的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二皇子忐忑之时,皇上做出了“呈上来”的手势。
二皇子远远望去,好像是几张白纸。
“搞什么?”他蹙眉,在心里道。
皇上拿着白纸仔细地看。
看完,重重地把纸往桌上一砸。像一个雷,劈进了二皇子的心里。
余声未散,惊雷横冲直撞,二皇子只觉得耳边“噼里啪啦”,人还没反应过来,皇上一个大耳刮子,直接将他扇到一旁的架子上。
架子高处一个花瓶掉下来,刚好砸在他的颅顶。他眼冒金星,才扶住了墙,皇上再来一脚,直接踹向了他的腹部,因没个准头,踹在了最脆弱的地方。
二皇子嗷叫一声,感觉命丢了半条。
皇后失声:“旭儿。”
皇上将那团白纸扔在皇后面前:“都是你,教出来的逆子!”
成瑜、赵赟看得云里雾里。
皇后哆哆嗦嗦地捡起来,近看了才发现上面有一些浅色的黑点。辨认之下,竟拼凑成了一封信。一份与倭人联系,如何出卖家国利益的信。
字体,十分熟悉。
出自亲儿,也就是大礼的二皇子。
皇后整个人都在哆嗦。她的一生见过许多大场面,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每向前一步,都是一场战斗。她仰着头,从无退缩,手掌大权,将拦路的人一个一个除掉。
包括叫姓冯的那个阉人帮助儿子对付成瑜,也是自己吩咐的。她只想卸磨杀驴,夺了成瑜的军功,再将成瑜一脚踢入地狱,却不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偷偷地做了通倭的勾当。
皇后几欲魂飞魄散。
证据如此确凿,她要怎么帮助儿子?
沈凌老谋深算,反应比皇后要快:“皇上,也许是有人模仿二殿下笔迹。”
二皇子听闻此言,如抓住救命稻草:“对对,父皇,是他,是这个狗奴才背叛了儿臣,故意模仿儿臣笔迹栽赃儿臣。”
皇上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哦?一个奴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他不是你的心腹吗?”
“不,不是!”为了活命,二皇子什么都不管了,“这对狗男女为了双宿双飞联合起来陷害儿臣。儿臣也是前几日才撞见,这两人之间的苟且。”
赵娉婷胆敢害他,这个女人说什么也不能留了。朱旭不只要她死,还要让父皇对她厌恶至极。否则,她嘴唇一张一合卖弄是非,父皇听信谗言可如何是好。
二皇子大着胆子:“儿臣甚至还听见,这贱人腹中的骨肉不是儿臣的。他们想要混淆皇家血脉,其心可诛!儿臣本想着为了皇家颜面,偷偷地处置了这贱人,今日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才将此事捅出。”
朱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凌虐赵娉婷这样的蛇蝎女子。
他若对赵娉婷好些,还能成为盟友。小不忍,乱了大谋。
赵娉婷演戏的功力更胜一筹:“皇上,二殿下血口喷人。臣女虽不如二殿下那般高贵,好歹也是首辅之女,怎会自甘堕落,看上一个下人?你且瞧瞧下人这眉,这眼,这大鼻头,这厚唇,臣女只是瞎了一只眼,并非全瞎,二殿下如此毁损臣女清誉,是要臣女自尽才能保全清白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那崔郾,的确长相不佳。再瞧瞧赵娉婷一身贵气,模样娇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赵娉婷会委身于这么一个男子。
成瑜与赵赟知道赵娉婷诡计多端,虽不理解赵娉婷与崔郾之间的关系,但私通下人,他们委实不大相信。
骄傲的孔雀,不会让自己的羽毛沾上泥巴。
皇上也是一脸不信。
赵娉婷低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殿下自己坏事做尽,还要倒扣臣女一顶帽子,臣女担不起那个责,等为皇家诞下血脉后自会找个尼姑庵出家,吃斋茹素,长伴佛祖。但在这之前,臣女要揭发二殿下这些年来犯下的所有的过错。包括刺杀大皇子,以及,自制龙袍,藏于密室。”
崔郾双手又举起,交上了另一张图纸。
“回皇上,这是二殿下书房内密室机关图,只要进去,您自可知晓一切。”
二皇子冲到赵娉婷面前,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破了本皇子的密室!”
赵赟明面上作为赵家的长子,不能无动于衷,不过对着二皇子的后背轻轻一砍,二皇子就痛得缩回了手。
赵娉婷捂着脖子咳嗽:“书房中的东西,非几日之功。长年累月积攒所致,而臣女在二殿下府中所住时间并不久。臣女无意发现,挣扎良久,虽爱慕二殿下,却更知道要忠于皇上。多番思量后,不得已背叛爱情。臣女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哪还有心思罚她,当即命人按照图纸,打开机关,将里头的东西搬出来。
沈凌、沈依依、朱旭苦苦哀求,请皇上不要相信外人所言。
此时已无关信与不信,因为接下来搬入乾清宫的物证直接决定了二皇子的生死。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东西一箱一箱被抬进来。
朝臣的弱点与软肋,有。
江湖杀手的名单,有。
数不尽的黄金白银,有。
各马市的暗号,有。
……
如赵娉婷所说,乃长年累月积攒所致。旁人要想栽赃,难于登天。
最后,还抬上来一件龙袍。上面的龙爪,甚至比皇上身上穿的,还要多一个脚趾头。
自然,龙袍是赵娉婷放入的。但九真一假为真,整个乾清宫如降严霜。
皇上亲自抽出了剑,刺入了二皇子的胸口。
二皇子一个音都没发出,便倒在了地上。
皇上眉眼凌厉,高声道:“传朕的旨意,二皇子朱旭御前作乱,被朕当场斩杀,有谁敢效仿一二,下场皆如这般。”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恐惧。
唯有皇上自己知道,高处不胜寒。他感到深深的疲惫,以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