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厢犹豫纠结,成瑜却早就做好了决定。

他是铁了心,要与我白头到老。

换句话说,他想用孩子捆住我,让我离不开他。

所以,他十分坚定而迅速地,将小意的存在禀告给了皇上。

如今他已是自由身,一介平民,所有家财,也全都上交给了国库。皇上若再追究,未免令满朝文武寒心。

毕竟,成瑜不似沈氏。

他的身上,一点错漏也没有。

无论怎么细查,都只有赫赫功绩。

从不贪赃,也未有枉法,不结党营私,不谋私利。

他笃定,皇上不会为难他。

然而君心难测。

皇上的确没有追责。

但,用的是截然不同的方式——

他高坐龙椅之上,对成瑜道:“欺君之罪,罪无可恕,朕就是立即将你满门抄斩,言官也无从谏起。”

成瑜未料皇上会有此言,冷汗直流:“皇上开恩。”

皇上截断了他的话道:“朕非昏君,岂能随便斩杀忠臣良将?你固犯欺君,难不成朕没有包容的胸怀吗?”

成瑜听着皇上的迂回之言,心中已知不好,但面上得作出感激的模样,磕头道:“草民成瑜,谢皇上恩典。”

“哦,你要谢朕?”皇上反问,“你打算如何谢?”

成瑜只能回答:“草民愿为皇上分忧。”

“好,这可是你说的!”皇上站了起来,双手将成瑜扶起,“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依然是那个拥有赤子之心的成瑜。朕最近一直在想,玉氏勾结倭国,犯我大礼,若不出兵攻打,我大礼朝廷颜面何在?百姓安危又何在?思来想去,你是领兵最好的人选。”

小芋头的讲述叫我心底生寒。

玉氏遥远,天寒地冻,且我朝未有攻打玉氏的先例,对其不甚了解。

无论地利还是人和,我朝都不占优势。

唯有时机,掌握得尚可。

将“玉氏士兵混入倭兵攻打大礼城池”之事散播出去,我朝英勇士兵必满腔愤慨。

士气,只增不减。

我急急地问小芋头:“成瑜答应了吗?”

小芋头看着我道:“年年姐,你还是关心主子的。”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重复问道:“成瑜答应了吗?”

小芋头点头:“那样的情况下,主子没法不答应。再说了,主子的心性你还不知吗?能保家卫国,为我大礼百姓,就是让主子舍了这条命,他也甘心的。”

“不……”我摇着头。

皇上出兵的决定做得太快,成瑜还没有完全的准备。

我隐隐觉得,皇上的提议不简单。

恰在此时,有丫鬟来禀:“大小姐,大皇子妃来了,她匆匆忙忙的,说有要事找你。”

我忙道:“快叫她进来。”

琰琰大着肚子,走不快,可即使如此,她还在催促扶她的丫鬟。见到我,眼睛就湿了。

“怎么了?”我迎上去问。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沾湿了衣襟。

“嫂子!”

我拍着她的背,缓声道:“嫂子在,慢慢说。”

她摇了摇头,抽泣着:“夫君说,不能让大哥去打玉氏。他太了解父皇了,这是个阴谋……”

攻打玉氏,最合适的人选,并不是成瑜。

琰琰说,我们所认为的,皇上在京城办庆功宴为明,命赵赟南下拔除倭国与玉氏余孽为暗,其实是错误的。

皇上使了个计中计。

真正南下的,是皇上的心腹亲兵。而我的大哥赵赟,则悄悄地去了玉氏。

他深入敌腹,就是为了更好地做到“知己知彼”。

所以,他才会回来得这么晚。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大哥是个忠直之将,皇上下令保密,他何敢不从?

是以无人知道这个消息。

如今秘密泄露,是因为大皇子派在北方的暗卫传过来一张络腮胡子商客的画像,虽然乔装打扮过,大皇子还是从眼睛认出了是大哥。

琰琰将那幅画交给我,眼睛果然像大哥。

我抱着侥幸心理,道:“或许只是相像而已。”

琰琰擦了擦眼泪道:“嫂子可知,夫君的暗卫为何要传回这张画像?”

“为何?”

“他拿了大量珍珠翡翠,售卖给港口的商船。那些商船,都是从玉氏来的。从太祖开国时,我朝就与玉氏在边境进行贸易往来,赵将军的举动,出不了错。”

“问题出在售卖的物件上?”我猛然道。

琰琰回答:“是啊,夫君的心腹恰好认得其中一样东西,出自宫中,凭着素来的警觉性,便将那货物绘成了画,连带着将与货物有关的人事,一并禀告。夫君收到鸽子送来的信后,立即手书一封,以暗号形式回复,叫底下的人注意赵将军的动向,看看他在做什么。”

“买马,买粮。”我沉吟道。

琰琰惊道:“嫂子,你怎么知道?”

“猜的。”

打仗需要粮草,亦需要马,这两样的重要性,不亚于士兵。

看来皇上真的是做了十全的准备要攻打玉氏,只是改变了出征的将领。

看琰琰此刻的着急程度,我还可以猜出,大哥买的战马与粮草,是来自玉氏。且他还乘着商船漂洋过海去了玉氏,对其进行了一番深入了解。

我将心中揣测一说,无不符合。

琰琰急得脸都白了:“明明由赵将军领兵攻打,胜率更大。皇上派赵将军做了这许多准备,为的不就是让赵将军灭了玉氏吗?我哥他对玉氏一点儿也不了解,皇上摆明了是想要了我哥的命。无论战死沙场,还是战败问罪,我哥都难逃一劫。”

琰琰说的,很有道理。

我亦感到一阵巨大的心慌:“你确定,皇上想要成瑜的命。”

琰琰点头:“夫君亲眼看见,皇上在提起大哥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杀意。”

“大皇子没有看错?”

“错不了。”琰琰笃定,“夫君为人谨慎,不会胡言乱语。再则成家与大皇子府关系密不可分,夫君不会害大哥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琰琰的啜泣声。屋外阳光明媚,喜嫂子抱着小意正在哼曲儿。

我强迫自己冷静。

越是危急的关头,越不能忙中出错。

大哥去玉氏之事,如今应该只有皇上、大哥、大皇子、琰琰、我,统共五人知道。为了避免横生枝节,皇上必定瞒着爹爹。

皇上固然对成家残忍,可战争关系到整个大礼江山。若是成瑜战败,岂非损兵折将?

为了杀成瑜一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皇上冷酷无情是真,可他绝不是昏君。如此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

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我踱来踱去,额头上不停地淌汗。

琰琰还在耳边问:“嫂子,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到皇上对我娘的深情,咬一咬牙,道:“宫中有无烈酒,可叫人神志不清?最好,酒醒后能叫人忘记大部分醉酒时发生的事。”

琰琰道:“有是有,可皇上不会喝的。”

我想了想,道:“帮我去找一个叫徐志的小太监,他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告诉他,此事若成,他将迈向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相信我,他有这个能力。”

琰琰睁着哭肿了的眼睛道:“嫂子想做什么?”

“见皇上。”我一字一句道,“以故人的身份,见皇上一面。”

陆月华死后,成瑜一度怀疑保住丝柔的命是一种错误。

但此刻,丝柔有用。

北陵王府已人去楼空,成家人换了地方居住,我叫小芋头带路,小芋头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在一处民舍,我见到了成瑜。他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远方。

不远处,是成家老王爷的坟墓。

我知道,他是想爷爷了。

成老王爷年轻时的英勇,我虽没亲眼看见,但至今街头巷尾还有百姓在谈论,可见他为大礼作出的贡献。

那是一代战神,定北疆,伐南境,横扫漠北,远击匈奴,令敌人闻风丧胆,看见“成”字大旗就吓得两股战战。

甚至,成老王爷还带领手下的铁骑,生生扩大了大礼的版图。

大礼之威,在成老王爷在世时达到了巅峰。

成瑜自小是爷爷带的,功夫也是爷爷所授,耳濡目染,对爷爷十分崇敬。他在难过之时思念爷爷,在这里定居,也算人之常情。

小芋头见了有些心酸,捂了捂眼。好在他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难过了一小会儿便跳了过去。

他就那样突然地来到成瑜面前,蹲下身道:“主子,属下今天给你带了个惊喜来,你要不要猜猜,这惊喜是什么?”

成瑜没有猜。他认真地对小芋头道:“北陵王已经没了,王府也空了,以后你不必再叫我主子,也不用自称属下。”

小芋头张了张嘴,道:“可是我喊‘主子’已经喊习惯了,改不了口了。以后就用‘我’自称,仍然叫您‘主子’好不好?”

成瑜伸出手,盖在小芋头的颅顶,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发,动作极尽温柔:“其实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看过,一刻也没有。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成大哥’。”

“成大哥。”小芋头咀嚼着新的称呼,眼睛豁然一亮,“好,以后就叫你成大哥。成大哥,成大哥,我喜欢这么叫你!”

他高兴地跳起来,围着成瑜转圈。

一个失去亲人的孤儿能被养出这样活泼的性子,可见成瑜对他的宠溺。只有活在爱中的孩子,才会拥有旁人难羡的明朗。

小芋头滔滔不绝:“成大哥,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我说,我给你带了惊喜。你要不要回头望下,看看是谁来了?”

成瑜身子一僵,似是怔住了。只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他就明白了,骤然回头,见到我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

他的眼睛湿了,拼命地眨着不让眼泪流下。大概是男儿平时不掉泪,所以成瑜止泪的方法不当,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干脆用手背一抹。

然后站起来,痴痴地看着我:“年年,你回来了?”

我还没有原谅他。

更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所以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说:“今日我来,是有事找你。”

“什么事?”他问。

“你要出征了,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毕竟打仗的事儿说不准,也许只要一年半载,也许是三年五载,万一孩子问起来,我就说这是爹爹留下的东西,他们想你的时候,也好有个寄托。”

成瑜喜出望外:“你依然承认我是孩子们的爹。”

我点头:“是。骨肉亲情,永远也割舍不了。仅此而已。”

他脸上难掩失落。

我亦痛彻心扉。

“这回你去攻打玉氏,会将以前的暗卫都带去吗?”

成瑜摇头:“这些暗里的东西,不能叫皇上知道。”

“那么,可以把暗卫留给你的孩子吗?虽说孩子们有相府庇佑,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多些助力,总是好的。”

成瑜不疑有它,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印章:“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有了它,从前的那些暗卫由你指派。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苦心培育的,都对成家忠心耿耿。联络他们的方式,小芋头与荆月兄妹俩都知道。这回荆芥是要跟着我奔赴玉氏的,小芋头和荆月就留给你了。”

我接过,指尖碰到了他掌心的温度。冰冰凉,被命运浇得寒透了。

我酸楚不已,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温暖他,关怀他。可是,杀亲的仇隔在中间,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最终,还是收起了所有的情绪,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并弯腰拱手,向他道谢。

他看见我对他疏离的模样,瞳孔中满是心碎。

离了木屋,我立即提笔写信。与成瑜夫妻一场,他的字迹,我已模仿得十成像。

写完后,盖上印章。叫小芋头送去给丝柔姑娘,丝柔一看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小芋头天真单纯,没有看出我的计划。不然,他一定会告诉成瑜的。

丝柔来后,我给她看了我娘的画像。

她瞧瞧画,再瞧瞧我:“平日上妆,因为底子与画作之间的差距,有时能画出八分效果,有时只得六分。夫人你与这画中女子原就有些相像,能画出九成以上的效果。”

我放心了。

要的就是像。

越像,胜算越大。

她不紧不慢地替我上妆,描画十分细致。

我看着镜子里的脸,一点一点变了模样,到最后,竟然完全看不出与画像的区别。

画毕,丝柔搁笔:“夫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最近成家变故太大,成瑜十分伤心。这两日,你莫去找他便是。”

丝柔回话:“知道了。”

说完,便由小芋头领着走了。

回来的小道上,小芋头偶遇洛姐姐。

洛姐姐望着刚被送走的丝柔姑娘的身影,疑惑道:“那是谁?”

小芋头抓了抓脑袋回答:“是个会化妆的姑娘。”

“化妆?化什么妆?”洛姐姐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是拿出一幅画,叫丝柔姐姐帮着描画。具体,我也没看仔细。当时她们两个就在屋里,我就站门口守着。”

洛姐姐十分敏锐:“你为何要站门口守着?守的人为何是你?荆月呢,荆月哪去了?”

小芋头挠着脑袋:“年姐姐差荆月出去买东西了。”

“买东西?”洛姐姐更加疑惑了,“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在这个时候买东西?不行,我得去看看。”

洛姐姐急得不行,一把推开了屋子的门。

一双美目四下一扫,人去楼空。

她急忙转身,对着小芋头道:“快,给我备马!我要出府一趟,马儿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