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相府。
孩子们睡下后,洛姐姐神神秘秘过来找我。
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怎么了?”我疑惑道。
洛姐姐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道:“你……自己看吧。”
接过信,展开,一行行看完,我将之放在了烛火上烧掉:“就这样?不必大惊小怪的。”
洛姐姐恨铁不成钢道:“长公主的行为已经越界,她不仅日日陪在成瑜的身边,还料理成瑜的生活,就连成瑜的贴身衣物,都是由她亲手洗的。而成瑜没有拒绝,纵容着长公主的胡闹!”
我哂然一笑,道:“你也说了,是胡闹。”
洛姐姐拿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就如小时候那般。慈母般的关心,跃然脸上。
“我当然知道成瑜不可能喜欢长公主,他是多么有担当的男人。可正是因为他的担当,我才发愁。他如此纵着公主,不是没有理由的,定是公主给予这场战争许多好处,所以他处处受制于人。再这样下去,我怕公主的举止越来越过分,万一……万一……”
洛姐姐比着手势,暗指两个人亲密,然后狠狠拍了一下身边的桌子,恨恨道:“成瑜为了大局,说不定会妥协。”
换了以前,我会相信成瑜,因为他爱我,绝对不会背叛我。
而现在,我更相信他。一个以家国利益为重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院外掉落的花瓣拂窗,淡淡红色映在窗格子上。
洛姐姐抱住了我,将我的脑袋按在她的怀里:“深明大义之人,最是委屈。我怕你人前欢笑,人后独立落泪。”
我以为自己能够坚强,却在听到洛姐姐这句话后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克制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安慰她道:“我与成瑜已经和离,且是受了陛下旨意。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摇着头:“名分是一回事,爱情又是另一回事。成瑜现在,应该已经进入玉氏。我前几日故意接近你哥,进入了他的书房,找到一幅玉氏的地图,瞧着十分怪异。细想之下,图上的道路并不是陆路,也不是水路。”
她松开我,问:“你猜,是什么?”
我想了想,道:“莫非,是地道?”
她点头:“正是。玉氏境内,竟有三条不同走向的地道,总长五千多米,也不知用来做什么。”
我在成瑜走后一直在分析玉氏的王室成员、经济结构、地理位置、风土人情,可以说,对玉氏有一定的了解。
玉氏版图虽小,可治国目标十分明确,所有下达的命令,都关乎一个字——钱。
他们仿的,是倭人的模式。
有了钱,国力上升,野心也跟着上升,两者勾结打起大礼的主意。
可这样也有弊端。
底下的百姓会受到影响,变得嗜金如命。整个王国,都将变得十分冷漠。缺少最基本的人情,日子过得如同木偶。
更有投机者,为了银子不择手段。
三条地道,我猜测是商人为了避税,防止军队或官府发现,偷偷修凿,用来运送货物的。
洛姐姐听完,直接问我:“有纸笔吗?”
我从木架子上取下,放好。
她也不多言,坐下来“唰唰”几笔。不一会儿,一幅地图便被清晰描画。
这过目不忘的本事,令人拍案叫绝。
我拿起地图道:“姐姐,这是……”
她坚定道:“去找成瑜。”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小如小意有我们,你不用担心。你最该担心的,是成瑜。玉氏弹丸之地,能打仗的地方不多,这三条隧道分布在不同的方向,关键时刻可以救命。成瑜功夫高强,身边死士亦不少,虽然对上玉氏的军队不一定有把握,但如果进入地道,解决躲在里面的商人不成问题。”
我眼眶红了,道:“洛姐姐……”
她笑着道:“感激的话,就不要说了。我求的,无非是你幸福。”
烛光在她身上洒下一把细碎的影,衬得她整个人温柔似水。她淡淡笑着,如九天下凡来救助世人的仙女。
我决定听从洛姐姐的话,去找成瑜。
荆月舍不得我,道:“华太医说,属下半年之内不能动武,山高路远,夫人的安全谁来保护?”
我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道:“一路上,我会女扮男装。与我一道女扮男装的,还有风家的几个女武师。风公子找的人功夫高强,你就放心吧。”
“可我还是担心……”她是个固执的性子,坚持道,“就算不能使用武功,属下也要和夫人一块儿去。只有亲眼看着,属下才会安心。”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怕爹爹拦着,我们是午夜离开相府的。不孝女的逆行,自有洛姐姐解释。
道路上尘土飞扬,车窗外只有浅浅月光。
我靠在荆月的怀里,无比安心地睡着了。
这是成瑜离京后,我睡的第一个踏实觉。
路途遥远,我们快马兼程。
因为银两带得足够多,每到一地都可以换马。
风家的高手轮换着赶马车,轮到休息之时就立即睡觉。
我一天天地看着日升,又看着日落,在心里念叨: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荆月告诉我,我们不但已经到达了吉林,而且比预想的还要早到两天。
这里是大礼的边缘,再往前行就可以到达玉氏。
荆月说,临行前风子岩交给她一块令牌,以及他的亲笔信,任何风记商铺的掌柜看了,都会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
作为整个大礼最成功的商行,各地都有风家商铺。
我们找到一家门上挂着风家招牌的布铺,进去刚出示令牌,就被请到了里间。
掌柜的亲自给我们斟茶,再毕恭毕敬地阅读风子岩的信件。
读完后,给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几位远道而来,定有要事要办。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道来。”
我向他询问成瑜大军的行程。
风家的人受风子岩叮嘱,一刻也未断过与成瑜的联系。
掌柜的听后,回道:“几位真是赶巧了,前些日子天气恶劣,大军还未越境。荆芥兄弟昨日带人来我这取棉被的时候说,大概就在这两日了。你们要是赶赶,或许还来得及。”
说罢,拿出纸笔给我绘了个地图。
我不禁赞叹:“掌柜的记性真好。”
掌柜的道:“风家的每一个掌柜,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除了忠诚方面,都是最亲近的人之外,能力方面,也要经过层层的考验。比起京城里的那些掌柜,在下这点小伎俩微不足道。”
我谢过他,并接过他赠送的粮食,按照地图所指,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成瑜驻军所在。
为了行事方便,我们穿的是男装。见到守卫,直接道:“风记商铺的人,有要事来见你们元帅。”
守卫道:“有何信物?”
“自然有的。”荆月掏出令牌。
守卫瞥了我们几眼,道:“你们等着,我去禀报元帅。”
“好。”
守卫去得快,回得也快。
他冷冷地把令牌扔到地上,气愤道:“你们这些奸细,以为女扮男装我就不认得了?方才我就看出你们不妥,没想到真的是玉氏的细作!一块假令牌,也敢戏弄我们!”
这怎么可能?风子岩的令牌如假包换!
成瑜不可能认不出来。
他只要见到,肯定能猜到是我。难道,他是怕战争即将开始,不想让我涉险,于是用这种法子,逼我回京。
我正想对着守卫多说几句,想让他替我传达我的来意。
可还没开口,守卫就大声道:“兄弟们,这几个女人是敌方奸细,快将她们抓起来,严刑拷问!”
说着,士兵们一哄而上。
我有点心慌,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但一想到成瑜是他们的主帅,心又定了许多。
这些人,难保不是监军王杞那一派的。
想到这里,我立即捡起令牌,道:“风家乃全国最大商行,不是谁都能得罪得起的。你们的主子一时冲动,不肯承认,便是有辱风家,你们猜风家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反之,与风家交好,好处少不了。作为手下,难道你们没有规劝之责吗?万一到时候你们主子后悔了,你们该如何面对?”
我以为,这一通吓唬,对于小小的守卫兵,已经足够。
哪知,他们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拿起绳子,就来捆人。
风家的女武师挡在我的面前,道:“今日你们冲突了贵人,等你们的主帅知道,一定饶不了你们。”
一边说,一边还给荆月使眼色。
想要让荆月护着我走。
我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军营里一定是出了变故。
再者,士兵这么多,我们就算插翅也难逃。
投降,才是减少伤亡最好的方式。我不想让女武师为了我,在士兵的刀枪下丢了性命。
于是我说:“住手,我愿束手就擒。”
女武师着急道:“不行的,您是何等身份。若是被这些士兵绑了,难免会有接触,到时候,您的清白就说不清了。”
身份?就算我说出自己是首辅之女,他们也不会信的。
且我的清白,成瑜从来都不会介意。当初我为赵娉婷所害,差点被人欺辱,虽然最后保住了清白,可身体上的接触并不少。
成瑜没有介意。他看重的不是这些。
至于其他人的目光,与我无关。
我这边已经决定放弃抵抗了,但那些士兵还是凶神恶煞。
他们用绳子套住了我的手脚,然后狠狠一拽。
竟然……是想拖着我前行。
路面不行,只要拖个几十米我就会伤痕累累,若拖上一百米,我浑身上下哪里还会有一块好肉?
女武师掏出一把飞镖切断了绳索,我立即从地上爬起。
两方,打斗在一起。
实力悬殊。
危急时刻,我想到了成瑜身边的两只大鸟。
立即将手指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吹着口哨。
不一会儿,天边就出现了两片阴影。
我喜极而泣,大声喊道:“饮雪,墨雨!”
它们速度很快,俯冲而下。一黑一白,气势凛凛。
不过转眼的工夫,就扑扇着翅膀将那些士兵撞翻在地。
墨雨脾气暴躁,甚至想要去啄士兵的眼睛。我叫住它:“墨雨,别伤他。”
人质有用,我有许多话要问。
墨雨停止了攻击,仰天叫了几声。
士兵们一听,浑身发抖:“两位爷,你们不要敌我不分呐。公主说了,她们是奸细。公主所言,岂能有假?”
公主?
朱夭夭!
原来是她在捣鬼。
士兵们根本没见到成瑜,而是半途撞见了朱夭夭。她一听便猜到有可能是我们,就叫士兵们将我们捆了。
真是好手段!
海东青仍然牢牢地护在我们前面,一左一右守着,为我们开道。
饮雪十分尽责,还用翅膀指点方向。
我以为,那是成瑜帐篷所在之地,顺着它锃亮的羽毛一看,愣住了。
成瑜骑着一匹黑马,踏月而来。身上铠甲威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冽的威势。
原来,这是他上战场的样子。
与平时翩翩公子的模样大不相同。
我看得痴了,同时委屈自心底涌起。
这一路的心酸原不觉得如何,在看到他之后却如河水般泛涌上来。
四目相对,喉间哽咽。
他自马上飞身而下,纵至我面前。伸出手,抚着我的脸。
“年年。”他喉结颤抖,与我一样压抑着心底的激动。随后一把揽我入怀,紧紧地拥住。
“成瑜。”
我回抱住他,叫着他的名字。
“成瑜成瑜成瑜成瑜……”
一遍一遍,字字相思。
士兵们都看呆了,静默无声。
荆月替我打抱不平,上前一步对成瑜道:“主子,这些人刚才硬说夫人是奸细,用绳子套住了她,还想拖着夫人在地面上走……”
成瑜闻言松开了我,凌厉的眼神扫过去:“说,怎么回事?”
领头的守卫急忙跪下:“小的见到她们一行人有异,拿着令牌去见您,半道上,遇见了……”
声音戛然而止。
守卫看着成瑜的身后,没有再说。
我顺着守卫的目光看去,见到了朱夭夭。
她披散着一头秀发,在月光下甚美。
带着楚楚可怜的气质,与皇宫里截然不同。
一段时间未见,她已经为了成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成瑜自然也见到了她,皱起了眉。
都是聪明人,谁还猜不到士兵突然噤声的理由。
成瑜沉沉地望着长公主,等她给一个解释。
长公主咬了咬牙,“啪”一声扇在了身边丫鬟的脸上:“谁叫你自作主张,对着士兵胡说八道!本宫只说要保证元帅的绝对安全,没叫你一竿子打死!”
丫鬟不敢捂脸,下跪认错:“都是奴婢不好,会错了公主的意,请公主、元帅责罚。”
长公主顺着丫鬟的话道:“是啊,阿瑜,军中不乏居心叵测之人,我是怕有人站在暗处伤害你。所以特意叮嘱她们,一定要小心为上。没想到,这榆木脑袋竟然做出这种伤害夫人……哦不……赵小姐的事……以后我会好好管教她们,以免再出类似的状况。”
她是公主,身份尊贵。
成瑜又受制于她,还能再说什么?
一个臣子若是为难公主,那就是以下犯上。
但成瑜也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搂着我的肩,向长公主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夫人远道而来十分辛苦,又生过两个孩子,身子不如公主这样的少女来得强健,需要休息,就不陪公主了。”
夫人,生孩子,少女,成瑜的每句话,都在戳长公主的心。
长公主脸色十分不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士兵是受长公主之命,成瑜没有惩罚他们。只是依他的性子,事后必得好好训话。
他扶着我,一步一步往帐篷走去。
其他的人自有荆芥安排,我很放心。
他的帐篷十分简单,只一床一桌,还有一些兵器之类。
我一进去就觉得不妥,处处都是长公主留下的痕迹。
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香味儿,桌上插着的一束耐寒的腊梅,一尘不染的环境,还有成瑜枕头以及被面上的补丁。
长公主这是渗透到成瑜的起居里来了,无缝不钻,无孔不入。
一想到我的爱人为黄鼠狼惦记,并且每天都在受着黄鼠狼照顾,我就心痛不止。
“成瑜……”我指着桌上的花。
他有些慌乱,拿起来,扔在地上。
在片刻的不知所措后,他道:“这些,都是长公主……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什么可以让步,什么不可以……我和她,过去没什么,现在没什么,将来,更不会有什么。”
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的心一点一点软化。
他见我没有说话,以为我还在生气,双手举起,向天发誓:“我成瑜如有半点对不起年年,就……”
我捂住了他的嘴,道:“我相信你。过去相信你,现在相信你,将来还相信你。永永远远相信你。我承认,在见到的第一眼心里很不好过,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男儿得将家国放在第一。我虽伤心,却能理解。且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长公主的所作所为了……”
他顺着我的话道:“所以你来……”
我坚定地望着他:“我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个。有一幅地道图,我要亲自送到你的手里。”
我拔下木簪,解开了头发。
长发披散,一幅薄薄的折成方块的地图随之掉落。
我捡起来,放在成瑜手心。
“皇上要杀你,所以你必须留好退路。有了这几条地道,你就可以安然无恙。”
他仔细地看着,眼睛越来越亮。
此时我尚不知道他脑海里有了新的计划,以为他会按照我希望的护好自己。
我将他想得太轻。他的身上载满了对家国的责任与大爱。
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把自己的心情隐瞒得很好,与我说了很多家常的话。他告诉我自己在军中经历了哪些趣事,始终不讲受过的苦。我告诉他小如小意养得很好,白白有胖胖,还把自己设计进去乾清宫的事原原本本道出,叫他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答应了。
我们依偎在烛光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成瑜以为有敌军突袭,拔出了墙上的刀。
一个士兵匆匆忙忙跑进来,道:“元帅,大事不好。”
“何事?”成瑜急促道。
士兵气喘吁吁:“长……长公主不见了……王大人急坏了,叫了一百多个兄弟出去寻找,可找了半个时辰,连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