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她的长裙,海东青跟在身后。
长公主随着大军的主力,退入了一个叫安州郡的地方。
成瑜留在原地,抵挡着一群又一群扑上来的倭兵。
他已经连续作战六七个时辰,精疲力竭。
但这不是最艰巨也不是最危险的一次。
他曾经有过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战至最后一刻的经历。
对战士来说,意志是比身体更为不朽的东西。
他有野心,有斗志,哪怕被逼得节节败退,还是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
刚才射杀副将,只是送给倭人的开胃小菜。接下来,他必须杀死带队的主将。
主将名叫助隆,是将军的亲儿。可以说,将军是倭国真正的统治者。
助隆未有功绩,需要一次战争来证明自己,刚好玉氏前来求救,他便来当一只得利的黄雀。
对付一群疲兵,他占了巨大的优势。且他手里,还有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牌。
副将死后,主将的周围布满了盾牌。
倭人警惕心很高,成瑜无法下手。
他带着将士们不停地杀敌,杀敌……直到太阳落下,黑夜占据了人间。
成瑜的兵马死伤太多,只剩下百来人。
为了更好地隐藏,他们弃了战马。
林木森森,是藏身的好地方。所有人得了喘息的机会,嚼着树叶果腹。
树叶又糙又涩,还有些干。蛮夷之地水土不好,连棵树都长得不如大礼。
士兵们勉强填饱了肚子,问成瑜下一步该怎么做。
成瑜解下佩刀,道:“现在倭人应该在庆祝。趁着这个时候,我去杀了他们的主将。”
“怎么杀?兄弟们跟您一起去。”士兵们纷纷道。
成瑜摇了摇头:“刺杀之事,宜人少不宜人多。我与荆芥两人同去,就已足够。”
“可是,您的安危……”
成瑜摆了摆手,道:“无妨,我们自会小心。等到助隆一死,倭人势必军心大乱,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便一举将他们攻破。”
士兵们不再坚持:“元帅,你一定要小心啊。如果遇着危险,就马上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
成瑜和大家击掌为誓。
月高高地升起来,敌方传来了烤肉的味道。酒香四溢,篝火燃得很旺。
要想混进去,不容易。成瑜故技重施,带着荆芥爬行在坪壤城的排水渠之中。
排水渠,顾名思义是用来排污水的。暴雨之时,所有的污水都往城外引。包括厨房的馊水,更包括茅厕的粪水。
成瑜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平时的衣着一尘不染。
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瑕疵。
可是家国面前,他可以舍弃一切。连命都可以不要,还会在意满身的污秽吗?
爬水沟这等事,一回生二回熟。曾经和赵赟作战时偷偷地爬过一次,这一回他有极大的信心。
他爬了整个晚上,终于进入了城里。悄悄地脱掉衣衫潜入一条清河,将身上的气味洗去。
饮雪贴心地放下两套不知从哪儿顺来的倭服,拍了拍翅膀。
成瑜听到了,从河里钻出来,与荆芥一人一套,换上衣衫。赶在天明之前,进入了助隆所住的官驿。
玉氏提防着倭人,没有让他们住进王宫。
以成瑜的能耐,进一个驿站并不困难。
天快要亮了,成瑜在一间间屋舍内转。转到一处时,里面传来了男女亲昵的声音。
“将军真厉害……”
说的是倭语,成瑜听得懂。
只是,这女子的声音,怎的这般耳熟?
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没有想到任何会说倭语的熟人。时间又十分紧迫,无暇再思考。
那被称作将军的男子哈哈大笑,回答着女子的话:“我们巨岛国的男儿,个个都是好汉,他日叫你见识一下……”
女子“咯咯咯”笑。
成瑜在外头等着。
他的耳朵高高竖起,握紧了手里的长刀。
这长刀,是他逛了一圈顺来的。让倭人死在自己国家的兵器上,也算是一种福气。
终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了窗户。
他有着强烈的以声辨位之能,直接将刀掷到了**。
用劲之大,足以砍断助隆的一半腰肢。
果然,下一刻,他听见了刀刃入肉之声。**的男人“嗷”地叫了一声,就咽了气。
大功告成,他想要跳窗逃走。
忽然,一张网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罩住。
他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去砍,只碰撞出一串火花。那网不知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竟分毫无损。
成瑜知道自己跑不掉了,而荆芥还在外面。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荆芥快跑。
荆芥与他有着绝佳的默契,听懂了他的话。他内心痛苦挣扎,可身体却诚实地执行着命令,往外一跳,整个人没入了黑暗。
成瑜知道荆芥成功脱逃,微微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床那边再次传来娇媚女子的声音。
“好久不见,故人别来无恙啊!”
成瑜在电光石火间认出了女子是谁,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抓住。
他偷爬渠沟之事,只有少数几个自己人知晓,所以对这次刺杀,十分自信。
可是,他的许多“壮举”都由赵赟的口说给了赵娉婷听,赵娉婷对他了解甚多。
他不明白赵娉婷为何会与倭人混在一起,若非亲耳听见简直无法相信。但事实告诉他,他败了。
落入了敌方的陷阱,恐难脱身。
赵娉婷从**下来,擦亮了火石。
烛光燃起,屋内的一切清晰可见。
赵娉婷没有穿衣服,直接走到了成瑜面前。
成瑜盯着她的身后,看到了**的尸首。
一眼,便明白了方才屋内的情景——
赵娉婷牢牢地把控着局面,在下。男子在上,刚好被成瑜一刀劈死。随后赵娉婷按下机关,推开了男子的尸体。
这点机关术,对赵娉婷来说小菜一碟。
当然,死的人绝不可能是助隆。
他输了。
做梦都想不到会输在赵娉婷手上。
他只听大皇子提起,说赵娉婷跑了。一个滑胎后身体毁如败絮的女子,谁能想到可以跑出一众追兵的视线,甚至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漂洋过海去了倭国。
他并非小看赵娉婷,而是这经历太过奇幻。
然而,赵娉婷做到了。
她凭借的,不过是三点。
一是奇门遁甲之术,用来躲避追兵;二是美色,用来挣银子;第三,便是她那百战不屈的意志。
此刻她浑身**地站着,并非是想引诱成瑜。
她给成瑜看她身上的伤疤,慢条斯理地讲着她可悲又凄惨的故事。她一边笑一边落泪,告诉他自己遭受了多少男人的欺辱。
为了活下去,她闭着眼睛承受,没有尊严。
“但是不要紧。”她由始至终脸上都没有露出一点点狰狞之色。
那段不堪的经历,将虚假微笑的面具牢牢地铸在了她的脸上。
“那些人,已经死了,我亲手杀的,血飚得很高,又腥又艳丽,比树上开的花还美……我靠着这样的方式,囤积了许多财富,还遇到了几个迷恋我的男人,将他们变成了我的走狗。你说,男人多贱啊,明明家中有妻有子,却一路护送我去往遥远的异国。我直接将二十万两银子全都赠给了将军。现在,我是巨岛国尊贵的客人。对了,我还要帮小将军打赢这场仗,毕竟,你在明,我在暗,要想胜,一点儿也不难。”
成瑜发觉赵娉婷不一样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疯子。无所不用其极,且手段越来越狠。
以前,她一味伤害别人,现在,她把自己也当成了复仇的工具。
可是,她仍然有弱点。
她对成瑜道:“我帮着小将军拿下你,小将军答应将你交给我。现在,你是我的了。为了你,我把自己变得千疮百孔。看看你这高贵的模样,再看看我,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她的弱点,便是成瑜。
她以为那是爱,可成瑜明白,那不过是执念。
爱与执念不同。
爱可守,可分。爱拥有理智,爱包容一切。为了大义,爱随时都能被牺牲。
但执念不一样。执念是排他的,狭隘的。有了执念,其他的一切都不能共存。
成瑜不说话,听着赵娉婷宣泄情绪。
说得越多,他便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也许抓住其中一个,他就能脱险。
赵娉婷捏住了成瑜的脸:“为什么啊,你这么完美,而我虽得到了你,却已配不上你。成瑜,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她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披上,来回踱步,想着计策。
一眼瞧见墙上挂着的长刀,似想到什么,拿了下来,对准成瑜的脸,“唰唰”就是两刀。
血珠儿沁了出来,成瑜咬着牙忍着。
赵娉婷哈哈大笑:“现在,你没有俊脸了,你和我一样,都是有残缺的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不,还不够。我所受到的伤害,远远大于你。只有让你也受到百般折磨,我俩才最般配!”
她目光缱绻地盯着成瑜,手却将刀握得更紧。随后扬起,高高地落下……
安州郡内,长公主收到了来自倭军的一封信。
刚打开,她就“啊”地大声叫了起来。
一根手指,赫然从信中掉落。
她不敢细看,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染着血迹的信纸,一行一行地读下去——
你军主帅成瑜,在我手上。所赠礼物,乃成瑜右手食指。背面附图一张,为成瑜如今容颜。尔等若降,我便将成瑜归还;若不降,三天后再送第二份大礼。
没有署名。
长公主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去捡地上的手指,辨认着它的样子。
她爱成瑜,平日观察他十分仔细。因为要握兵,成瑜的手指上长了厚厚的茧。她认得出他所有的茧子,每一颗都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所以在看到断指的第一眼,长公主就知道那是成瑜的无误。
她疯了一样拿着帕子擦拭上面的尘土与血迹,从呜咽渐渐地变成了嚎啕。她不再是高贵的、盛气凌人的公主,如村妇似的坐在了地上。
她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灵魂仿佛要被撕裂。
她想起初见成瑜的时候,他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中,属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他如星如月,浑身散发着令人不能忽视的光芒,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吸了进去。
接近他以后,她看到了他更完美的地方。从他的外表,慢慢地触摸他的心房。他内外兼修,忧国忧民,她抬头仰视着,一边自卑一边羞涩。
可是,倭人毁了他。他们破坏了他的容颜,还砍断了他的食指。他是个武将啊,十几年勤学苦练的功夫,没了食指,叫他以后如何握刀?
朱夭夭哭得撕心裂肺,只觉天地黯然。
她不停地用手掌击着地面:“倭人!倭人!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她在泪眼迷蒙中,见到了从城外赶来的荆芥,四肢并用往前爬去,抓住了荆芥的鞋子:“为什么?为什么只回来你一个?”
荆芥没有回答,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长公主交代,垂着头,道:“我来找几个功夫高强的兄弟,一起去救主子。”
朱夭夭闻言抹掉了眼泪,道:“好,你立即去找,记住,一定要将成瑜救回来。等到成瑜回来,我们就杀倭人一个片甲不留!本宫要屠了他们的城,用敌人的血水来洗刷这刻骨的仇恨!”
荆芥顺着长公主的视线,看到了她手中的断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眨了眨眼憋了回去。随后告退,去召集兄弟。入夜后,再次潜回悍城。
倭人一定想不到,他们还会用同样的方法潜进来。一行人进入得出奇顺利,但找成瑜却十分困难。
他们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知道如何快速寻找一个人。就连池塘、假山这些有可能暗藏机关的地方也不放过,可就是没能看见成瑜的影子。
就在荆芥懊丧之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赵娉婷披头散发站在一处矮瀑旁,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听说,月光可以洗去人身上的污秽,我多照一照,是不是就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荆芥猛然想到了赵娉婷的奇门遁甲术。
要想救成瑜,那就先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