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见华太医一面。
我娘的身子,还需要他来治疗。
可还未等我行动,成瑜带着小芋头入宫了。
小芋头见到我,眼泪汪汪:“年姐姐,你受苦了。”
我笑着道:“咱们的小芋头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就能娶媳妇儿了。”
听到这一句,他害羞地撇过脸去,方才的悲伤,也一扫而尽。
我切入正题:“小芋头,你爷爷他,为什么要留在京城?”
“我也不知道大皇子具体和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大皇子离去后,爷爷很高兴,他说大皇子会为我们华家申冤,到时候我就可以改回华姓,还说大皇子有办法,让他在后半生‘以囚为试’。他的医术造诣,将更上一层楼,还能帮助无数受疑难杂症折磨的老百姓,让他们恢复健康远离痛苦。”
这是华太医平生两大梦想,我懂。
大皇子给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华太医没理由不答应。
只是,现在还是皇上当家做主。大皇子要做到这些,尤其是为华家申冤,不容易啊。
承认华家的冤情,意味着承认皇上曾经的昏聩。
哪个帝王,能容许自己的声名有损?
华太医能答应留下来,想来是大皇子的诚意与能力打动了他。
小芋头猜出了我的心思,道:“年姐姐,你放心,薛相的身体,我爷爷会记在心里的。大皇子说,皇上放你们自由后,你们可以先在城郊住一段日子,或者去一个离京城很近的城池,方便我爷爷诊治,等他救醒薛相后,你们再动身回乡也不迟。”
我喜忧参半。
喜的是,华太医如是说,必有救醒我娘的把握;忧的是,我总感觉,自己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看大皇子的意思,分明是想将我们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成瑜也觉出了不正常,道:“年年你别担心,我们必须回乡。回乡之前,我再去见大皇子一面,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一点儿。”
成瑜安慰我道:“有琰琰在,不怕。”
小芋头也有些担心:“主子,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
“不必了,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成瑜牵起了我的手,温柔对我道:“相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口,相爷会带你娘过去,等大家汇合了,你们先回相府。”
他走在前面,有只蝴蝶飞到他的肩膀上。
我跟在他的后面,感到莫名的安心。
真好,可以有个依靠,把什么都交给他,全身心地相信他。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追了出来。
我一看,竟是徐志。
他气喘吁吁道:“您二位,走得也太快了。我去殿中找你们,发现空无一人。”
我还没有谢过他,这里也不是谢的地方,于是瞅准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边走边说。
“你怎么来了?”
“皇上让小的,来给两位送东西。”
“什么东西?”
徐志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道:“皇上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除了钱,他想不到该给你们什么。”
我笑笑道:“钱是好东西。替我谢谢父皇。”
“皇上还说,怕触景生情,他就不来送了。”
“嗯。”我应了一声,道,“为什么来送东西的刚好是你?会不会皇上怀疑你了,故意试探你?”
“没有的事儿!”徐志眉眼弯弯,“自从遭到淑妃娘娘背叛后,皇上对身边的人都不太信任,他把乾清宫多半的宫人都换了,小的们就有了到皇上身边伺候的机会。这不,小的表现出色,被选上了。”
我真诚道:“恭喜你,终于可以一展抱负。”
徐志笑:“感谢公主提拔。”
说罢,他一拱手,往回走了。
成瑜将我送到马车上,贴着我的耳朵道:“这次扳倒淑妃,徐志功不可没。”
夫妻之间,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表达所有。
“你指的是画像?”
成瑜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全明白了。
画像一计,是徐志想出来的。想必前些日子,他亲眼看见过淑妃打死了一个太监,就让成瑜将传假旨一事,栽赃给那个死去的太监。
如此,淑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至于那尸体,想来是被徐志给换了。
我比划着,问成瑜女子的尸体哪儿来的。
成瑜道:“那人老家有个亲妹妹,前不久患病死了。你大哥亲自去偷的尸骨,偷之前给二老留下了足够的银子。如此,两位死者在地下也不用牵挂父母了。”
这个补偿,符合大哥的一贯作风。
不一会儿,爹爹抱着娘亲也来了。马车足够大,我们坐在一起。娘亲的面色还是十分苍白,不带血色,爹爹心疼地看着她,眼里像长了钩子。
成瑜捏了捏我的手道:“年年,你随你爹娘先回去。我去去就回,争取消除所有的后患。”
说罢,他跳下了车。
爹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成瑜做什么去?”
帘子垂了下来,马车里静悄悄的。
这份安静,令人心里发怵。
我忽然感觉到心慌,掀开了车帘。蓝天碧树下,早已没有了成瑜的身影。
我的脑袋里空****的,一股不好的预感莫名袭上心头。总觉得他这一去,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一天,成瑜回来得很迟。
我一直等到了子时,成瑜才披着一身夜色进来。
“如何?”我紧张地迎上去问。
他粲然一笑,道:“谈妥了。”
我不说话,盯着他。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觉得我在撒谎骗你?来,你坐下,我与你细说。”
他拉着我,坐到床畔。
“小如小意睡了吗?”
“嗯,洛姐姐照看着呢。咱们出事后,洛姐姐就让喜婶子回家了,喜婶子人挺好的,不能连累她。刚好孩子们大起来了,可以断奶了,又与洛姐姐亲得很,还有丫鬟在一旁照顾,我们在宫中的这几天,孩子被照顾得很好。”
成瑜接着道:“是啊,多亏你的洛姐姐。等咱们回了乡下,就有足够的时间陪孩子了,以前欠他们的,都可以弥补起来。至于大皇子,没有你想得那般冷酷,是咱们被皇家伤得太深,疑心过重了。我爹的尸首,都是大皇子帮忙找回安葬的,他说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杀亲敌人,报仇的事就包在他身上了。”
大皇子手段凌厉,让淑妃活着,等若生不如死。
成瑜与我肩膀相触,在沉寂的夜里有着别样的温馨。
“大皇子还说,见惯了妻妾争斗,兄弟阋墙,以后,他会只守着琰琰一人。琰琰与他的孩子承平,将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这消息过于令人震惊,我不由得求证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成瑜肯定地回答:“千真万确。大皇子没有必要骗我。他不是那种人。”
每一句,他都答得快速、有力、毫不迟疑。
不似作假。
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大皇子将来若当了皇帝,琰琰就是他唯一的皇后。不设六宫,不纳妃嫔。琰琰的孩子,会成为太子。
这是好事。
我本来还担心琰琰一个人留在京城会受到委屈。
大皇子对她的情深厚谊,是我未料到的。
成瑜似乎有些累了,脱下鞋子躺了下来。
“承平那孩子,我见了,虽然比小意迟出生,但是养得白白壮壮,看着比咱们小意还要大。眼睛随琰琰,漂亮,鼻子与下巴像大皇子,将来定是个坚毅之人。而我们,正是托了承平的福啊,大皇子喜爱承平,故而待我们还算宽厚。他说此次叫华太医随我们一起回家,给他半年的时间救醒你娘,半年后,华太医可去大理寺牢房里做试验。”
我与他并排躺着,感受着他的呼吸。
不知为何,今夜的他平静又温柔。就连呼吸与心跳声,也比以前要平缓。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忽然间感觉到岁月静好,内心十分安宁。
第二日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爹爹准备好了马车。
一些与爹爹交好的朝臣前来相送,每个都带了礼物。
爹爹一一与他们道别,眼神里含着浓浓的眷恋。
还有那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学子,如今已经能够在朝中独当一面,他们没有叫爹爹赵大人或者赵相,一口一个喊着“老师”。
爹爹与他们握手,赠给每人一支笔。爹爹说,读书之人,要有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团结协作,莫生龃龉,一起用手中的笔,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当马车驶离相府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学子官员们踮着脚尖不舍的身形。
爹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我握了握他的手,喊他:“爹。”
爹爹挤出一抹笑容,道:“爹没事,爹是高兴的。”
怎么可能呢?他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早就对这里产生了感情。他来京城,是为施展拳脚,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来的。
他无私地献出了自己的半生,用自己的血汗温暖了脚下的土地。可土地却没有记住他,反而将他驱逐。
蓄志而来,荒凉而归。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一路向着偏僻之地行去。
在经过一处村庄时,成群结队地涌出来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手中皆拿着东西。见到我们的马车,他们高喊:“赵先生,赵先生!”
爹爹已经辞官,所以他们叫先生。
一边叫,一边挥舞着手里的东西。
爹爹走下马车,看着那些淳朴的乡民。
“赵先生,您为我爹伸过冤,这篮子鸡蛋,是我家阿红新下的,已经煮熟了,您带着路上吃。”
“赵先生,您帮我们从恶霸手里拿回了田,这些红薯花生虽不值钱,却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赵先生,您帮我们提出了减税之策,我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这几条鱼是自己下河打的,晒成鱼干香喷喷的,还望您不要嫌弃。”
……
无数的百姓围着我爹,将他层层包围。
他们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作为礼物送给爹爹。
有个婆婆,眼睛不好,不眠不休,为爹爹做了件新棉衣,可她自己身上,穿的还是打满补丁的衣裳。
百姓太热情,爹爹的眼眶红了。
他是被朝廷抛弃的臣子,却是民众眼中的神。他当了半生的清官,朱家朝廷不曾念过他一分的好。可是老百姓,一笔一笔给他记在心里。
颓败一扫而光,爹爹的眼里如点灯一般明亮。他的嘴角扬起无憾的笑容,与村民们挥手道别。
马车重新行驶,村民们跪在后头。他们目光崇敬,脊背笔直,齐齐望着我们远去的马车,高声喊道:“先生,一路平安!”
一滴泪自爹爹眼角滑落,他又偷偷擦干。他像个孩子似的,无声地又哭又笑。
成瑜握紧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打扰爹爹。我点头,刚想靠在他的肩上。忽然,他胸口起伏,似乎十分痛苦,紧接着咳嗽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成瑜!”我听见自己慌乱恐惧的声音。
耳边的风声,归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