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海东青比翼展翅,不分昼夜,飞过连绵起伏的高山,飞过烟波浩渺的大江。

终于,饮雪飞不动了,落后墨雨一大截。

墨雨无奈地等在前头等它。

待饮雪追了上来,墨雨“滴呖呖”地在它颈边叫唤着。

饮雪听懂了,待在原地休息。

墨雨拍拍翅膀,独自往京城飞去。

它是只雌鸟,胜在轻盈,飞得快,耐力好。在“长途跋涉”这一项,饮雪比不上它。所以两鸟约定,由墨雨单独将主人的密信送到京城,完成任务后再往亭县赶。

饮雪则保存体力,等着接返程时筋疲力尽的墨雨的活儿。

墨雨远去的时候,饮雪蹲在一棵树上痴痴地看。

树叶遮住了它的眼睛,也遮住了它眼里的爱恋。它多么想在离别前与饮雪亲昵,至少也要彼此依靠着摩擦一下羽毛。但主子说任务紧急,不容许出错。依墨雨那个忠心耿耿的性子,是不会为“儿女情长”而误事的。

饮雪在心里哀叹一声,用爪子梳了梳羽毛。

雄鸟,什么时候都得坚强。

还得体面。

京城。

北陵王府。

书房内,北陵王成敬手中拿着一封信,神情严肃。

身边的案上,蹲着一只通体黑色的鸟儿。它已经飞了四天四夜,十分疲惫。

北陵王看着那信,皱起了眉头。

王妃陆月华推门进来:“王爷,这么晚了还在处理政事。身子要紧,先喝了这碗热汤吧。”

刚说完,便看到了停在一边的墨雨。

她惊喜道:“是瑜儿来信了吗?快让妾身瞅瞅。”

北陵王无奈地将信递给她:“瑜儿在亭县有麻烦了。”

王妃只看一眼,便捂住了胸口:“又是这个女人!她去亭县做什么?她害得咱们瑜儿还不够惨吗,怎么一直阴魂不散啊?”

北陵王道:“瑜儿说,花家那姑娘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

“王爷你信吗?”王妃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点了,扔进了铜炉里,“咱们瑜儿什么功夫?那可是自幼习武,长大了,又在战场上历练过的,都是杀人的能耐。就瑜儿的本事,还需要她一个弱质女流来救?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刺客行刺的时候,有这么巧的事吗?瑜儿他就是心软,又被这个女人骗了!王爷,往后你可要盯着点花家那个侍郎,若他有任何把柄落你手里,你就在圣上面前参他!”

北陵王的头痛症隐隐又犯了。

眼前的女人,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就知道指手画脚。

他自己又何尝不讨厌花家,甚至恨花家入骨。就因为花栩栩,他的宝贝儿子成瑜彻底封闭了心门,对外面任何一个女人,都警惕、防备、冷漠、无视。

他的瑜儿都二十二岁了,还是独身一人。京中这年纪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他也是要抱孙子的,更希望瑜儿幸福。

可是现在,瑜儿远走他乡,去做一个区区正七品的巡按。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笑话北陵王府呢。

北陵王很无奈啊。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花侍郎岂是想弹劾就能弹劾的?花铭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根线。那线上一串蚂蚱,全是官员。

皇上对官员结党不是不知,而是知道得太清楚。深沉如他,最擅平衡各种势力。当初让户部和北陵王府一起办案,本就居心不良。因为但凡办差,功劳总有主次之分。圣上许以重利,离间两方关系。

甚至北陵王还有一个“小人之心”的揣测,那就是——圣上知道功劳是成瑜搏命换来的,但他不想封成瑜为世子。

他在变相地打压北陵王府。

毕竟是异姓王,又是祖辈通过军功得到的封赏。而现在天下基本太平,偶有边陲小国滋扰生事。从实力上,大礼碾压任何周边小国。北陵王府,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受皇室依赖了。

功高震主,帝王忌惮。

北陵王府自上一任北陵王,也就是成瑜的爷爷,在战场上受伤,废了双腿以后,就已经走向了衰弱。

所以北陵王成敬做人的准则是——能不出头,便不出头。

尽量降低皇上对北陵王府的警惕。

这些道理,他不会讲给陆月华听。

事关皇上,他不敢乱讲,只能说:“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必须帮瑜儿拿到另外半颗天山雪莲。你想啊,花家那姑娘特意跑到亭县去,摆明了就是找瑜儿的麻烦,她若死在了亭县,就会成为瑜儿官涯中的一个污点。朝臣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人趁机参瑜儿一本?就算花家姑娘非瑜儿所害,也会被人说是瑜儿无能。到时候,你让瑜儿怎么办?”

成瑜的信中,只提花栩栩,绝口不提旁人。

因为他知道,只有身份够重之人,才能获得父王的重视,继而拿到另外半颗雪莲。

父子俩,在对待朝政之事上,有着绝佳的默契。

非一朝一夕之功。

事关儿子,陆月华不得不妥协:“那依王爷的意思……”

“快给我更衣,我要去赵首辅家一趟。”

陆月华差点叫出来:“什么?王爷要去赵首辅家?就是那个为人古板,油盐不进,眼里容不得沙子,逮着一件小事就能将同僚骂得狗血淋头的赵睿赵首辅?他可是出了名的难相与,咱们北陵王府与他又没有什么交情,王爷就不怕,被他轰出来吗?”

北陵王紧紧地闭上嘴,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

他当初娶她为王妃,为的并不是爱。不过是情场失意,恰巧遇到了一个可以慰藉之人。再兼她为他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为王府操持,明知道自己不爱她,她也没有任何抱怨。

坊间传闻,北陵王不纳妾,是因为王妃善妒彪悍。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这么多年来,他心中一直装着那个人。因为那个人,他见世间所有女子都是庸脂俗粉。

也只有那一次,在酒楼里,他遇见了一个姑娘,还差点伤了她。那姑娘眉目间,隐隐有几分故人的样子。

再后来,洛通判携着师爷上门请罪,他知道了那个姑娘的身世,也明白了相像不过是偶然。

可是心里,却从无一刻放下。

爱得太深,便铭记一辈子。

相见相知不相守,相望相惜不相负。

她突然自人间蒸发,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

只留他,一人断肠。

陆月华打断了他的追思:“王爷,妾身以为,与其去赵首辅府上碰壁,不如进宫求见圣上。毕竟,宫中可是有两朵呢……”

北陵王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拂袖道:“朝堂之事,妇人莫论。”

说罢,他便踏着月色出了门。

赵首辅不喜排场,不喜铺张,北陵王便一个下人也没带,只叫了两个武艺好的侍从,远远地跟着他。他虽会武,也怕意外。

他匆匆地走着,想着信中瑜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能借得雪莲,儿的婚事愿听父母做主。

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瑜儿终究是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道路——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孤单地过完一生。

旁人不知道赵家的心思,他还不知道吗?

赵睿的长子赵赟当初为中郎将时,就与瑜儿一起上了战场。论年纪,赵赟比瑜儿大。两人起初不对付,后来在共同抗敌的过程中惺惺相惜,对彼此的功夫、计谋都赞不绝口。

也许是继承了赵首辅的性子,赵赟此人十分霸道。

他见成瑜一表人才,胸有丘壑,有意将自己的妹子嫁与好兄弟。

可笑那小姑娘才刚过完十岁生辰,还是个娃娃。成瑜自然拒绝。

那赵赟却强势得很,叫成瑜等他妹子长大。还写信给赵首辅,将成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诚然北陵王觉得自己的儿子确实龙章凤姿,非寻常人能比。但赵赟这番做法,未免太不把北陵王府的意见放在眼里。

结果显而易见。

赵首辅感到很满意。尤其是看到成瑜和士兵们同吃同住,打起仗来又永远冲在最前面,舞文弄诗可,排兵布阵亦可,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完全没有京中那些纨绔的样子,便给赵赟回信,说此主意甚好。

成瑜刚受过情伤,怎会答应?

何况对方还是个小女娃。

北陵王也不同意。

凭啥瑜儿要等她长大?这得耽搁多少年啊!

纵然皇上就是吃赵首辅那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北陵王府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远不如赵家。

可是,北陵王不想“卖儿求荣”。

但现在,成瑜主动提出,要自己“卖”了自己。

他叹息着,叩响了赵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