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栩栩太小看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经历无数次生死的男人了。

塞外的风沙吹走了成瑜身上的狭隘与短视,将他炼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勇者。同时,还带给他其他的影响。

譬如,心门闭塞,性格冰冷,不近人情……

除了爹娘,以及那些一直忠心耿耿跟着他的属下,其他的人,很难走进他的心里。

爱与信任这两个词,对他来说过于陌生。

他的心被弄碎了,无法完整地感知爱,更无法主动去爱,所有的行为都凭直觉。

直觉上,他觉得江年年是个还不错的女人。有她在身边,他觉得踏实。

他喜欢她那一双澄澈未经世事的眼睛,一看便知无瑕。她还很乖,很胆小,逗着她玩,颇有意思。

何况她还是他的女人。

第一个女人。

他甩一甩脑袋,将这些念头驱逐出去。

他不想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那女人还浑身长满了刺。他忍了数天,当和尚当得发腻。

一日处理完卷宗上的事儿,想出去体察民情。正巧外面传来吵嚷之声,似乎有民众在喧闹。

成瑜揉了揉太阳穴,走向了最为热闹的地方。

一男一女一边击鼓,一边在衙门口哭泣。

那哭声喧天,连官驿这边都能听见。

成瑜走近一看,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女的也将近四十,两人的身后,放着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

里头,躺着一具尸体。

白布上血迹斑斑。

出了人命,成瑜作为巡按,自然要去看一看。

差役打开了门,请了这对夫妻进去。沈博坐于堂上,问击鼓者何人。

男人说:“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小的名叫孙才,这是小的媳妇,名叫翠花。我们都是清溪村老实巴交的桑农,家中有个儿子,名叫孙德,今年刚好二十,原是大好的年纪,却……却……”

翠花哀嚎了起来:“却被那为富不仁的周扒皮纵犬咬死了,可怜他小小年纪……大人啊,你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

成瑜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

孙德在周全周员外家做活,不幸被周员外家养的巨犬咬死,夫妻俩痛失爱子,叫沈博一定要按照《大礼律》,严惩周全,务必一命抵一命。

言语粗俗,还夹杂着许多咒骂。

成瑜同情之余,觉得有些头疼。

沈博坐于公堂,亦觉得不堪入耳。

但人家是苦主,案子还是要审理的。沈博吩咐下去,叫人去传周员外。

话刚落下,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子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衣着华贵,面貌富态,举止斯文,脸上瞧不出一点害死人后的愧疚。

他朗声道:“沈大人,我就在这儿。从他们击鼓的时候我就跟来了,省得你一番好等。”

周全的出现,让案子审理变得迅速了许多。

沈博一拍惊堂木,问:“被告周全,你有何话说?”

官驿偏僻的屋子里,我喝着小月端来的汤。

天山雪莲确有奇效,不过几日的工夫,我便恢复了气色,身上也慢慢地有劲儿了。

甚至,连肌肤都要比原来细腻几分。

手腕的伤口处,也只剩下淡淡的印记。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失。

只是苦于没有自由。

因为一次逃跑,成瑜对我看得格外严。

幸好有成琰琰。

她来找我,说今日衙门前面可热闹了,发现了一桩大案子,叫我一块儿去看。

小月拦着不让。

成琰琰叉着腰道:“有本郡主在,你怕什么?难不成,是信不过郡主我吗?”

小月依然不肯。

郡主出手强拉。

小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拿起我喝过的汤勺,食指拇指轻轻一捏。

汤勺断裂成两半。

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是个高手。

成琰琰很怂地松开了我的手,嘴里硬道:“荆月,你不要以为自己有武功就可以欺负人啊?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我哥的亲妹妹,我哥平日里最疼我了……”

荆月?她也姓荆?

那她和荆芥是什么关系?

荆芥高大魁梧,不苟言笑。荆月瘦小清秀,亦是沉默寡言。这俩除了性子,没一处相像的。

荆月不吃成琰琰那一套,冷冷道:“不管你是主子的谁,奴婢只听主子的吩咐。主子说让奴婢看着江姑娘,奴婢就必须看着。”

成琰琰快要被气坏。

她转了转眼珠子,寻找着荆月话里的漏洞:“我哥只说让你看着,没说不能让年年去外头转转吧?我们在前面走着,你在后面跟着看着,这样,总不算你玩忽职守了吧?再说了,年年现在大病初愈,正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退一万步说,整日闷在这里,年年也不开怀, 上回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是被年年的这张冷脸气坏了。你不为了年年着想,也要为我哥想一想啊!”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真把荆月给说服了。

荆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同意了。

因着成琰琰闹这一出,我有了去外面走走的机会。

她拉着我,一直到了衙门口人群聚集的地方。

我心中始终对沈博有着巨大的抵触,不愿来这里,但成琰琰坚持,且周围的人挤过来,想要出去亦是麻烦,便也只能将就着看。

案子大致的情况,从旁边的百姓交头接耳中已经听了个大概。我亦想知道结果,便往公堂上瞧。

只见那叫周全的员外跪下,不卑不亢道:“回沈大人的话,草民无错。乃是那死者先来草民屋里偷银两,被草民院里的看家犬看见,为了夺回银两,这才一顿扑咬。导致其死亡,非草民之意。是犬所为,非草民所为。请大人明察。”

“有谁可以证明死者偷盗?”

“草民大叫‘抓贼’的时候,不少在草民家做工之人都出来看了,后来看家犬扑了过去,他们也就回去做事了。”

沈博皱着眉道:“到底是一条性命,你为何不拦着?孙德固然有错在先,然而他毕竟是死在你院中,周全,你难辞其咎。”

孙才与翠花大叫起来:“沈大人,他哪里是不拦着,分明就是蓄意纵犬!”

周全道:“我没有。”

翠花嚷嚷:“你有!”

“我与他无冤无仇,没有纵犬的理由。”

翠花激动起来:“你家大业大,纹银无数,我儿穷苦,不过是拿了你一点微末东西,你就怀恨在心,难道这不是理由吗?若非蓄意,当时你为何不制止?我可是听人说了,你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

周全情绪微微地有些激动了起来:“八十几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了,你告诉我这是微末东西?你的儿子是个赌棍,到处欠债,拿我的钱便是理直气壮?我再有钱,那也是祖宗留下来的基业,靠自己双手守住的,与你们无关。我不否认旁观,可是我再说一次,我没有纵犬。是你儿子先拿出刀,要杀我的狗,这才把狗激怒,一口咬断了你儿子的脖子。说到底,一切皆是由你儿子咎由自取。”

翠花眼泪鼻涕一块儿往下掉,尖声道:“我儿还是个孩子,你居然这么说他,周全,这世上有你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她转头向沈博道:“沈大人,此人蓄意害人,须得一命偿一命啊!”

沈博揉了揉太阳穴,再拍惊堂木:“堂上禁止喧哗。”

他思量再三,道:“周全,无论前因如何,人毕竟是你的犬咬死的,依照《大礼律》第四十三条,畜牲犯罪,主人并罚。来人,将周全给本官押下去。”

成琰琰忿忿道:“这狗官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竟这么判?要我说,那烂赌棍就是死有余辜!可是按照《大礼律》,知县的做法好像也没错。”

周全被套上了锁链,不停地喊冤。

孙才与翠花夫妇将痰吐在他身上。

围观的百姓纷纷叹气,道他运道不好,招啥不好非招贼。

眼见着周全就要被押下去了,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且慢!”

成瑜负手缓缓地走出来,踏入殿中,道:“沈大人,本官以为此判决不妥。”

沈博忙站起,将成瑜引至高座。

成瑜没有随他去,而是站在堂中道:“依本官所见,被告周全,由始至终都没有主动对死者孙德施展过任何行为。他犯的,不过四个字——见死不救。”

沈博脸上的汗流下来:“对对对,就是见死不救。”

“那么,本官再问你,他有义务去救死者吗?本官熟读大礼律法,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一条,是专门针对见死不救的。如若有人当街行凶,百姓纷纷逃散,最后有人因行凶致死,那么所有逃散之人就全是凶手了吗?”

不知是谁带头,人群里发出如雷的掌声。喝彩声,如游龙般在我耳边盘旋。

沈博的腰弯了下去。

他在这一日颜面尽失。

成瑜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给放了!”

沈博诺诺地叫人撤走了铁链。

那两口子扑过来跪在成瑜的脚下:“成大人,你不能是非不分呐!”

成瑜嫌恶地后退两步道:“子不教,父母之过。归根结底,尔子乃死于你二人之手。若再寻衅滋事,衙门大狱随时恭候!”

我终于知道成琰琰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了。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何时光芒万丈,何时万众瞩目。她还没放弃让我成为她嫂子,继而赶走花栩栩的念头。

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够明白,然而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的哥哥再好,再优秀,可是不爱我,那么他的好与优秀便与我无关。

诚然她说的话有几句在理,成瑜确实有些地方待我极好。譬如,他舍得将天山雪莲那样珍贵的药材用在我的身上。可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爱。

爱我,不会让我承受割腕流血之痛。也不会舍得让我,在生死之岸徘徊。

整整十日,叫人如何能够忘记?

我落寞地想着,眼睛的余光发现好像有人在注视我。于是抬起头来,发现成瑜的目光穿过人群,正灼灼地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