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次夜谈,我与成瑜之间的关系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他隔两三日就会来我这里,抱着我入眠。其余的时候,因为事务繁忙,常常很晚才回来,干脆直接歇在了书房。

有时候小芋头会来看我,说主子在外奔波有多辛苦,总是忘了吃饭,每日也睡不到几个时辰。

我知道,他是来当和事佬的。

就仗着我心软。

他好似看出了我的想法,道:“年姐姐,你看起来像一个老好人,善良,柔弱,但是,你的善良自带牙齿,柔弱中亦生有芒刺。你很有自己的想法,不轻易为旁人三言两语所动。然你喜欢成大人,成大人也喜欢你,顺从自己的心,将来才不会后悔。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心疼他,也多心疼一下靖河两岸的百姓。成大人若身心舒坦,办案效率也大大提高不是?前几日成大人还连夜策马去了淮阳府,一来一回用了整整三天。整个人憔悴不堪,饭也常常顾不上吃。”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再拒绝便是不近人情了。

我叹了一口气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而外面,还有一个花栩栩。

我不想与她碰面。

小芋头头脑灵活,道:“你放心,年姐姐,我这就着人去买个煤炉子,并搬些炭块过来。什么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包在我身上。”

说完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他是“预谋”而来,不过两炷香的工夫,什么都准备齐全了。

院子里有个葡萄架,现在正爬着并不葱郁的藤。小芋头喊人捣腾了大半个时辰,一个简易的木架子厨房便搭好了。

他使劲儿地拍了拍,露出两排白闪闪的牙齿:“还挺结实。”

然后递给我一个木桶。

一股腥味儿传来,我蹙眉道:“这是什么?”

他打开盖子给我瞧:“老母鸡,新杀的,正宗乡下走地鸡,都淘洗干净了,炖个汤,可补身子了。这边还有个药包,里头放了白术、参片、枸杞、干枣……”

我一脸无奈地接过。

他兴高采烈道:“年姐姐,那我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若你觉得辛苦,可以叫小月帮忙。”

小月翻了个白眼。

“行了,知道了。”我将鸡放进锅里,开始拌调料。

小月在一边生火烧炭。

两人合力,将鸡给炖上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传来阵阵的肉香。

可现在还是白天,成瑜不会这么早回来。

我意识到自己炖早了。

刚想封上炉子的门,就听到月洞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咦,这里怎么这么香?”

是花栩栩!

我内心有种近似悲怆的难过,像晴天里劈下来一道惊雷。

身体内最疼痛的记忆被唤醒,连心肝脾肺都跟着一块儿难受。

我不想见她。

这辈子都不想见她。

我要回屋。

我要躲起来。

可是小月却拉住了我,道:“年姑娘,你怕她?”

我摇摇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那你在逃避什么?”小月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儿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这么一耽搁,花栩栩已经绕过月洞走了进来。

看到我的时候,她脸色一怔,惊讶道:“怎么是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与她发生争执,便平和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扬起了脸,道:“阿瑜哥哥说了,他会将你撵出去。”

我“哦”了一声道:大约是成大人怕你不高兴,便编个善意的谎言来哄哄你。毕竟你这条命是用我的血做药引救回来的,成大人不好在我身体未恢复的时候对我下逐客令。否则传了出去,名声不好。”

“说得也是。”她高兴起来,“就你这个身份,阿瑜哥哥是绝对看不上的。男人嘛,山珍海味吃多了,有时候吃个萝卜白菜调剂调剂总是有的。但萝卜毕竟是萝卜,永远比不上人参的一根须。”

她沾沾自喜。

“对了,你这里好香,是在炖什么吗?”

我颔首:“炖鸡。”

“你自己吃?”她打量着我脸上的气色。

我刚想说是,小月忽然插话了:“不是,这是炖给主子的。年姑娘看主子辛苦,便炖了鸡汤等主子回来喝。”

花栩栩勃然色变。

她一脚踢向了砂锅,连鸡带汤都被打翻了。

我心疼那只走地鸡,也心疼里边放的许多配药。这份对待粮食的感情,是花栩栩这样的千金小姐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想当年闹饥荒,多少老百姓吃不上饭。流民乱窜,四处劫掠。

几粒米,就能难倒一个九尺汉子。

小芋头说得对,我的柔弱是带有芒刺的。我不惹事,不过是因为不想。可当被踩到了逆鳞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反击。

我站定,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花小姐,敢问你知不知道亭县百姓一年的收成是多少?市场上一斤大米需要几个铜板?老百姓辛苦到头一年,能换来几顿饱餐?他们养鸡,却不舍得吃鸡。鸡生了蛋,全都去街上换了麦粉。嗷嗷待哺的婴儿,面黄肌瘦。刚生了孩子的产妇,才休息三天就下地干活……你是官员之女,吃的是朝廷的俸禄。而国库的银子,正是来源于你看不上的低贱的人所缴纳的税款。花小姐,你真的那么高贵吗?你不曾摘云尝雾,吃的也是地里种出来的米。凭什么因为你个人一时喜恶,就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只鸡?”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道:“打翻了就打翻了,你待如何?一个勾引阿瑜哥哥的贱婢,就知道利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先是勾引,再是熬汤炖药,江年年,你怎么就这么贱呢?哦,我知道了,是刚刚痛失爱子,不能用身子魅惑人,只好另寻方法,想要卑微地留下来。”

“是啊。”我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了。大不了得罪了花栩栩,被成瑜赶出去。我梦寐以求的,可不就是自由吗?

今日花栩栩送上门来,真是天赐良机。

我悠悠说道:“总好过一些人,成大人可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呢。”

她怒不可遏,骂了声“贱人”,扬手就要打我。

小月是成瑜交代要保护好我的人,我相信她会帮我。至少,不会让花栩栩欺了我。

我能这般无惧,也是因为有小月在身边。

然而,小月并没有帮我出头。

我想自己伸手去挡,后腰上却被人轻轻地一戳。这一戳是含了暗劲儿的,我的浑身立马酥软了起来。我抬不动手,更抬不动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花栩栩的耳光落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刚来时那个尚有一丝谨慎的花栩栩了。

成瑜在她床前流下的几滴泪让她如坠云间。

她飘起来了,整个人自信又自得。

下手的时候,毫不留情。

她的指甲刮在我的脸颊之上,微微有些刺痛。

但更让我心痛的,是小月竟然会帮她。

成瑜啊成瑜,这一切都是你授意的吗?一旦我与花栩栩产生冲突,你就会毫不犹豫站在她那边。那么,你还禁锢着我做什么?

悲凉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嘴角,我想,我一定像极了一朵快要凋落的花。浓密的阴云聚集在头顶,乌压压的,像是要下雨。

花栩栩趾高气扬道:“江年年,你就在这儿,给我跪足了两个时辰。小月,你看着她。”

小月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