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安旭就打电话来,她说她前天就回来了,问我现在能不能出去坐一坐,“我约别人都是在晚上,只有你不行,我得跟你的孩子抢档期。”她大概以为小优在上幼儿园呢。

她问我现在住在哪里。想了想,我说:“我住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跟人合租的,好处是房子很大,而且有小孩,小优总算有玩伴了。”不知为什么,我暂时不想跟她提起西门坡,也许我不想被她看到我的窘迫现状。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被庄老太看到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被安旭看到,我就有些不自在了,我担心它会影响我在她面前的状态。

“很好,看来你终于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住所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双关语呢?也许是我想多了,安旭不过是随口一说。

我们约在一个公园里见面,安旭带来了两杯咖啡,一些小甜食,我们坐在草地上,默默地吃着,喝着,愉快地叹着气。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我眯着眼睛,看着那些树叶筛下来的钱币大小的阳光。说起来,还是西门坡带给我的好处,因为院子里总是有人,我可以偶尔请个假,把小优托管一下。

“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安旭告诉我,她这阵子忙得很,因为在筹办一本杂志,这次出这么久的差,也跟这本杂志有关。她开始说起投资商、策划人之类的,我羡慕地望着她,因为很久没有出来工作,我感觉自己成了个十足的家庭主妇,只有在面对我的采访笔记和电脑时,我的思维才迅速跟这个社会衔接起来。

“《第二性》呢?不办了吗?”

“《第二性》当然要继续办,这回是本新杂志,跟生活态度有关的杂志,名字就叫(SIMPLE),以我个人的名义办。”

“市场前景怎样?预测过吗?"我假装内行地问。

“我不管那个。”她居然直接跳过了我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其他,“你知道吗?办杂志的好处在于,它可以让你亮出自己的主张并持续性地出示给你的受众,润物细无声哪,长期下来,足以动摇人的观念,我喜欢这样的工作,这是其他任何工作都无法比拟的。《第二性》把我束缚了很多,我本想在它身上做些改变,但考虑到它已经有了固定的读者群,就算了,干脆另辟蹊径。”

“你想普及推广你的简单生活?”

“这些年我一直在做相关的信息采集工作,也做了大量调研,结果表明,民众当中有很多赞同我的想法的人,他们甚至给了我很多建议,让我的想法更加坚定,方案更加完善。”安旭突然话锋一转,“怎么样?你来跟我一起干吧。”

“我能干什么呀?除了在无人处辛辛苦苦写几个字以外,我什么也干不了。”在安旭面前,我一直把写作叫做写字。

“只要你愿意,我肯定可以给你一份你足以胜任的工作。”

“这样的话,也可以,但是不要妨碍我写字才行。”

“说到写字,我问你,为什么你写了这么久,写来写去总在写女人,而且总是离开了男人的女人,要不就是把男人的位置虚化成一个符号,表面看起来是男女在一起,实际上只有女人自己?”

“这个嘛……也许是习惯了,毕竟,身为女人,对女人更了解一点。”

“说真的,我很反感现在的那些女性杂志,不是介绍穿衣打扮的,就是鼓吹社交的,目的只有一个,叫女人把自己包装好了,拿到男人堆里去兜售。就在昨天,我还听到有个女人在电视里鼓吹,男人就是女人终身的事业,把男人抓牢了,也就是把自己的工作抓牢了。那副献媚的嘴脸,真叫人恶心!”

“可能她从男人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不然她不会如此甜津津的。”其实我也看过安旭所说的这个节目,那个女人,一脸松弛的皮肉,却带着假睫毛,越发显得松的更松,假的更假。我相信她并没经营好她的事业,我敢打赌,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并不得宠,或者说。并不真正得宠。

“你同意她说的那一套吗?”

“见她的鬼去吧,如果是男人这样说,我会生气,女人也这样说,我就不只是生气,而是恶心。”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女人的立场时,我真的很生气,所以我没看完就换了个频道。

“其实,她的话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理解,她说男人是女人终身的事业,可能与感情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把男人当成离她最近的上帝,当成造币机,如果她是这个意思,我可以同意她的观点。”

“你是说,她把男人当成她的营生?那跟妓女有何区别?”

“不是早就有人说过吗?婚姻就是长期卖**。”

这个词如此突兀地蹦出来,我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转脸去看别处。

“你不同意?”安旭紧紧地逼了上来,非跟我要个答案似的。

“不能这么说吧,夫妻间的……毕竟不同于……至少,它以繁衍后代为目的。”

“你不要不好意思直面核心问题,其实,男女之间的情感关系有它必然的变异过程,开始是比较纯粹的情感关系,后面就慢慢走向了物质关系,变成男方每个月向女方上交多少工资多少家用等等,这个关系看似脆弱,其实非常坚固,处理得好,足以弥合情感关系的不足。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婚姻真的是毁于新颁布的婚姻法,它其实是毁于你没处理好你们之间的物质关系,你不敢大大方方地索要,他又乐得暗地里占你便宜,你肯定早就感到不适了,新婚法不过给了你一个爆发的借口而已。”

“没有吧?其实我们以前真的没什么大的矛盾,我们的生活很简单,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保持家庭运转的畅通,每时每刻,我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对方的作息时间表,我们各自心里都有数。”

“除此以外呢?你们多长时间过一次生活?”

“一个月……三四次吧。”在安旭面前,我撒了谎,事实是,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生活了,小优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他就有要求,我当然要拒绝。后来,因为婴儿床就在我们床边,又因为孩子的睡眠非常轻,稍有动静,就烦躁不安,就哭,当然也不行。他提出把婴儿床搬到别的房间去,我想你怎么能为了那种事,就把孩子孤零零地扔到一边去?你就不怕万一她掉下来,或者老鼠爬进她的被窝?再后来,孩子大了些,不愿睡她的婴儿床了,非要上大床,他嫌三个人太挤,又嫌孩子睡觉不老实,总踢到他,索性到小卧室去睡了。这一睡就形成了定局,我和孩子一间卧室,他单独一间卧室。我原来以为只有母护息,没想到息也会护母,有天他突然想过来跟我们一起睡,小优马上不干了,拼命推他:“你走你走。”硬生生把他赶走了。开始我们还偷偷摸摸在小卧室有那么几次,就像灰堆里的几粒小火星,后来连这点小火星也没有了,全熄了。

安旭味地一笑:“这样的频率,就算没有新婚法,你们迟早也会完蛋。”

“是吗?”她这样说,我倒吃了一惊,我从没问过别人,也不知道别的夫妻是什么样的频率,“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我不能太勉强自己,毕竟……”我一下子说不清楚,总之,我得顺其自然,难道在我实在没那个想法时,还要考虑到他可能有那个想法,特意去满足他而违逆我自己?

“你不必找理由了,你没有错,一点都没错。你看看那些动物,动物界基本上有个法则。雌性动物一旦有了孩子,多半都把雄性赶走了,自己带着孩子寻找食物,躲避敌人的袭击。最典型的是深海里的红妒鱼,它们年轻时是雌性,到老了就变成雄性的了。真的,我的看法就是,女性是一种角色丰富的性别,不同的年龄阶段,她的性别会发生不同的变化,可惜她们自己往往意识不到,男性更不可能注意到,所以就会产生很多错乱。”安旭说完就热切地望着我,指望我跟她就此展开一场论战。

“不对吧,你是说,坐在你面前的我,很可能是一男性?”

“不是说外表,而是从质素上讲。”

我摇摇头,“这是个新观念,我得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真是这样的,要不然,你说你为什么对夫妻生活不再有兴趣?你再想想以前,生孩子以前,你也是这样吗?”

“那当然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几乎沉迷于此,有时候,不等吃晚饭就上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如果不是肚子实在饿得扛不住了,还不会起床。但这话我不会对安旭说。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这方面的隐私。

“所以说,别怪孩子,不是孩子的错,有些不要孩子的夫妇,到后来,他们的生活也少得可怜。我就认识这样一对丁克夫妇,表面上他们出双人对,夫唱妇随,实际上,一到夜里,他们的烦恼就来了,那女的跟我说,她好像只满足于身边有男人的气息,再进一步她就没兴趣了,但男人不一样,男人做那事,就像天上每天都能按时捧出一个太阳一样。”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不能以偏概全。”

“是有点复杂,但总有一个因素是决定性的,而这个决定性的因素往往又是大家都不愿正视的,一旦出了问题,总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找原因。”

“那么,你呢?”我突然向她刺出一刀,“我一直想问问你,又怕你嫌我太八卦。”

“没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老公原先是个上班族,后来自己开公司,我们没有孩子。”

,,频率?”我眼含笑意,坏坏地望着她,我都告诉过她了,作为交换,她应该也要告诉我。

“我的原则是,能免则免,不能免,创造条件也要免。”她拿起咖啡杯,放在鼻子底下闻,“我想他另外有个女人替我履行那个义务。我有个朋友无意中撞见他和一个女人,气愤得不得了,告诉我时,眼眶都是红的,但我告诉她,第一,她说的事不存在,第二,即便真的存在,那也是我允许的。我朋友听了,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刚才我们说到雌性动物的生命规律,其实雄性动物也有他的生命规律,跟雌性相反,他们的那种**往往会保存一辈子,所以,要想遵循我们的规律,势必伤害到他们的规律,两全之策就是像我这样,给他一定的灰色空间,别想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对人家不公平。我后来跟我老公说,哪天他觉得时机到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婚,但他说,他不想离,我想他对我可能有另外一些不舍的地方。知道吗?我们互为知己,有时夜深人静了,我们还像你我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聊天,有时他到了外地,人睡前,我们躺在各自的**,还能在电话里聊天。我觉得那种交流一点都不逊于身体的交流。所以我才会公然发给他一道准予偷腥文书。”

“他跟别人在一起你真的不嫉妒?不郁闷?不伤心?”

“我不想那些事情,他也不让我感觉到那些事情,我觉得这才是爱呀,清醒,理智,尊重,让对方感到舒适,更重要的是,我们对彼此的人生负责。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告诉你,我怕你说我是成心要刺激你。我们现在的房子,一般工薪阶层不大敢买的房子,基本上是他买的,但就在新婚姻法颁布后不久,他主动把我的名字加到产权证上去了。你也许会笑话我,说这是一种交换,但我心里很坦然,我没做任何交换,我甚至从来没有过这种思路,都说人心险恶,必须时刻提防,我却在最该提防的地方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我觉得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婚姻观,我的夫妻相处之道。”

我想想自己的婚姻,突然明白了,我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了!不关房子的事,也不关孩子的事,更不关夫妻生活的事,我们之间,可能只是没有了爱而已。而你们,虽然你都说能免则免了,但你们仍然对彼此的人生负责,这负责两个字,其实就是爱呀。”

“但很少有人能像我们这样。我看了太多痛苦的女人,痛苦的婚姻,我研究她们痛苦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我想在自己身上走一条她们没走过的路,我想拿自己的婚姻试验一把。”

“你指的是准予偷腥文书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总之,爱都是有寿命的,当爱情已随青春逝去,跟男人亲密相处就变成了一种社交能力,有些人可能无师自通,但有些人则不行,就像养花,有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把花养得生机勃勃,而有些人,却连仙人掌类的植物都养不好。”

“我绝对是后一种人,我真的养死过仙人掌。”

“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你还算幸运的,毕竟你还有一定的生存能力,情感上也有一定的自控能力,有些人就很惨,婚姻失败了,她们的人生也彻底完蛋了:一败涂地,一跟不振,衣食无着,无家可归。我以前在妇联工作过,这样的女人见得太多太多了,我常常在想,应该有一个机构来收留这样的女人,帮助这样的女人,婚姻失败了,可她们还有继续生存的权利。”

“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吧,不是也有很多人选择了再婚,而且生活得很不错吗?”

“与其依托婚姻生存,不如换一种方式,远离男人生存。说到底,婚姻失败,说明她缺乏跟男人共处的能力,这种能力是需要天赋的,而且不易培养。”

“鼓掌!”

我们大笑起来,双双倒在草地上,“安旭,如果碰到哪里有这样的机构,你告诉我,我第一个要去。”

“你确定你没有跟男人共处的能力?”

“绝对没有。可惜我以前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的人生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了。”

“不试的话。谁也不知道,所以,婚还是要结的,总之,该做的事都得做,做了才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适合自己哪些不适合自己。话说回来,(SIMLE)这本杂志,你可以考虑给我写稿了,写些关于生活态度、生活方式方面的文章,最好是发挥你的长项,写点纪实性的稿子。”

这倒提醒了我,西门坡不正好符合《SIMLE》的宗enei吗?没准我可以写写西门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