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余,我开始思考教学方案,经过几个晚上的琢磨,落到纸上时,教学方案竟变成了(西门坡一号发展建议》,因为我觉得,教学方案必须寄生干此。
我先用谦恭的语气写了一点序语,大抵是受惠于西门坡,免不上要替西门坡设想一下未来,何况承蒙抬爱,被任命为发展总监,为西门坡憧憬未来也是分内之事。然后就是若干条发展建议。
第一,打开西门坡一号的大门,允许她们交男朋友,甚至允许她们结婚,重建自己的家庭(对于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女人来说,男人、家庭可能是她们唯一可能获得安慰的地方)。
第二,上交一定金额的公共发展基金,余下的收入可以自己保管(创造和拥有私人财产可令人振作起来,增添活力)。
第三,让孩子去就读社会上的学校,不要把他们关起来,不要用大人的坎坷来恐吓和禁锢他们(身心健康的孩子可以成为西门坡一号的活性剂)。
第四,聘请心理学家定期到西门坡一号进行心理疏导和治疗,让西门坡一号的女人们尽快恢复健康(西门坡一号最终的目的是要让这些女人活下去,而不是抱残守缺,病态到死)。
信送出去没多久,一天早上,有人来通知我,说白老师在她房间等着我。原来白老师头天晚上就来西门坡了,目的就是为了跟我谈谈那个“发展建议”。
我进去时,白老师正直挺挺地躺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架子上,吊着些绷带似的白色布条。听见声音,白老师赶紧伸手抓住悬在上方的布条,使劲一拉,就见她像可以折叠的玩偶似的,上身笔直地坐了起来,再一拉,整个身体就竖了起来。
她可以一段一段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往两边撩撩掉下来的头发,“看到了吧?我是假肢,双假肢,脊椎也有问题,基本上就是一堆快要报废的零件。”
我双眼一热,难怪她要穿长及脚躁的裙子,难怪她坐着也像站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的发展建议,放在桌上。似乎是为了让假肢尽快跟自己的身体和谐起来,她开始绕着那张大床散步。
“你的每一条意见对西门坡一号来说都是毁灭的开始。不是吓唬你,是血的教训换来的,特别是第一条,绝对不允许。曾经有过这种事,一个女人在外边有了男人,那个男人是有妻子的,那妻子拿着一把刀杀上门来,差点闹出人命。弄成这种局面,这里就不能叫西门坡一号了,就跟她们来这里之前的世界没有两样。其他的规定也都是教训换来的,西门坡一号的现行规定没有一条不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教训。”她隔着裙子,雌着牙摸了摸大腿根部某处,好像那里正在疼痛。等她表情恢复正常时,继续说:“如果我允许她们交男朋友,这里将变成比妓院还不如的地方,如果我让她们保管自己的收人,她们就会为了更多的钱财互相攻击、算计,如果再把孩子们放出去,他们和他们的母亲马上会产生自卑心理,行为马上会扭曲。所以说,你的建议只会把她们重新置于水深火热当中。其实西门坡一号应该搬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去,考虑到城市便于谋生,所以才寄居在城市一角,但大门是一定要关起来的,否则就不是西门坡一号了。”
她终于可以走出正常的步态了,她整了整衣裙,拢了拢头发,接着说:“至于心理疏导,说实话,我挺讨厌心理学家那一套的,自创一些不知所云的法术,把人当成实验品一样测来测去,他们算什么东西?先知先觉,还是上帝?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打着科学的旗号,干的却是巫术的勾当,太下流了。”
我一直盯着她的身体看,我突然觉得,她身体的比例似乎不对。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你想看看我的身体吗?特别想是吧?不要不承认,这很正常,我要是你,我也很想看看。”她缓缓提起层层叠叠的大幅裙据,露出一双匀称的假肢,穿着白色高筒皮靴的假肢,“这是目前最好看最具真实感的假肢了,但我还是不得不用长裙来遮住它。”她把我的手拉过去,按在又凉又硬的假肢上,刹那间,我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控制住了,我感到心脏被霍地提到喉陇口,死死地堵在那里,无法呼吸。
“据说是按照辛迪·克劳馥的腿做的,我原来的腿有点X形,那时我经常躺在**,竖起两腿,看着两只总爱往一起靠的膝盖想,要是我有一副模特般的长腿就好了,没想到老天爷真的让我实现了梦想。”
我不敢看她,不想让她看见我眼里含着的泪水,在这样的气氛下,在这样的人面前,眼泪不仅毫无分量,反而会显得轻浮浅薄。
“知道吗?当年,我从三楼跳下来,几乎把自己摔成了三截,却没摔死。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为了报复我妈妈,我妈妈和妈咪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相濡以沫,自得其乐,我却苦恼不堪,她们俩可以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我却不能,我那时年轻得像一枚刚刚成形的水果,高挂枝头只为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许,岂能容忍半句中伤。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他们用的是另一种更恶心更富想象力的说法,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出口。妈咪是上吊死的,我妈总说是我杀了她,也许可以这么说,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妈还说我太歹毒,‘我知道你讨厌她,也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她,但她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们之所以在一起,就是想共同把你抚养成人,因为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我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藏起来,你可以不要丈夫,我却不可以没有爸爸。她露出很失望的表情,说了个地址,要我自己去找他,我真的去找了他,可他只顾不停地重复自己的疑惑: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叫你来找我,真的是她的意思吗?她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真的很快活吗?他已近老年,上唇却留着流里流气的小胡子,花哨的衬衣尖领翻在西服外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他一边说一边反反复复打量我的脸,似乎我是一个怀揣阴谋的假冒者。我回来就骂我妈妈,为什么要爱上那样一个无赖没品又轻狂的家伙,你猜她说什么?‘没有他,就没有我这了不起的一生,他要是再好那么一点点,我可能就赖在他身边对付一辈子了。’我妈妈毅然离开我爸爸后,一头扎进她的缝纫事业,她渐渐成为当地颇有声望的裁缝师,裁缝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她不仅有好手艺,而且还是个好老师,好管理者,最鼎盛的时期,她的缝纫班有三十多个学员,她的裁缝店像工厂的车间那么大,随便哪个人来了,她不必拿尺子在人身上比来比去,只需站好了让她看一眼,就能做出合体的衣服来。奇怪的是,妈咪却对缝纫不感兴趣,她似乎更愿意留在家里照料家务,给妈妈和学员们做饭。她自制了一个大蒸锅,一次可蒸出十来斤米饭,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人多人少,妈妈的饭她总是给她做独一份,她知道妈妈喜欢吃什么,也知道妈妈该吃什么,她把妈妈养得唇红齿白,神采奕奕。看到我妈妈的事业越做越大,我爸爸终于在别的女人的安乐窝里想起她来,他来找她,她把他堵在门口不让进,故意在他面前把账簿翻得哗哗响,让他隐隐约约看到她的家底,让他感受到她的事业如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却又不让他看仔细,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复合的要求时,她马上嗤之以鼻,她羞辱他,嘲笑他,挖苦他,似乎她这么努力地经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在那天让他看到,失去她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失去她就等于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利。”
“妈咪这辈子从没结过婚,据妈妈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姨表哥来她家做客,趁人不备把她给强奸了,从那以后,她性情大变,见到男人就像老鼠见到猫,连家里的男性都敬而远之,相亲之类的事更是一概拒绝,都以为她是害羞,以为过几年就会好的,没想到一年年拖下来,她的害羞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一次被迫相亲之后,她没有回家,她顺着大路往外走,七八天以后,她来到我妈妈的缝纫店门口,她被那里清一色的女人和各式各样的花布吸引了。她跟我妈妈说,她希望能留在这个女人国里做事,只求管吃管住,不要一分钱工资。我妈妈那时正觉得缺个料理家务的人,就把她留了下来。妈咪非常能干,不仅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还负责烧员工餐,为妈妈节约了一大笔钱。到了夜晚,两人都累瘫了,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竟越聊越上劲,那段时间正好是我妈妈彻底告别爸爸、告别过去、扬帆远航的时期,两人很快就在男人这个话题上找对了频道,从此不离不弃,形同姐妹。那时我才两岁多,寄养在亲戚家里,她听说后,要妈妈立即把我接了回来,从此,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倒比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妈妈叫我喊她妈咪。上初中的时候,我在学校里闹了个笑话,一个同学问我,为什么我既有妈妈,又有妈咪,我反问她,难道你没有妈咪吗?从这时起,我才意识到,我fii那个洋滋着欢声笑语的家,其实是一个很特别很引人注目的家,因为它跟别人的家都不一样。”
“我狠下心把自己摔成三截的原因,除了妈妈和妈咪的关系越来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外,还有一个原因,那时我正谈着一个男朋友,他第一次带我去见他父母,他母亲细细盘问我,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听到我母亲的名字时,她睁大了眼睛:是不是开缝纫店的那一个?我点头,她脸色马上变了:‘听说你还有个妈咪是吧,她到底是你们家什么人?如果是你妈妈的姐妹,那就该叫阿姨,叫个什么妈咪呢?小时候好玩叫叫妈咪也就算了,现在都大了,要成家了,还妈咪妈咪地叫,不太好吧。’又盯着我问,‘她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按规矩,见过第一面后,男方家庭将马上安排两个家庭的会面,谈婚论嫁,然而,我迟迟没有等来这个仪式,我知道完了,我没能过完他们家的‘政审’,我男朋友也问我,你没注意到你妈妈跟别人有点不同吗?她干吗把头发剪那么短?干吗把衬衣塞进裤腰里?干吗总是穿平跟鞋?我气愤地跟他解释,她的工作要求她把自己弄成那样,她要低头裁剪,要上缝纫机,长头发持过来将过去的,烦不烦?她把上衣塞进裤腰里,那是她爱臭美,爱炫耀,一般腰粗屁股大的女人,还不敢像她那样穿呢,她在裁衣板前一站就是大半天,她能穿高跟鞋吗?男朋友无话可说,闷了很久,小声说,她这德性会不会遗传?我转身就走,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他追上来,要我回去跟我妈妈说说,让她改一改,不然,他真的不好跟家里人交代。他没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从没觉得妈妈有什么不妥,相反,我觉得她又利索又能干,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妈妈,可那天一进门,不知怎么,突然就看妈妈不顺眼了,大约她刚去理发店剪过头发,这次干脆刮得连头皮都要露出来了,她的黑衬衣纯粹是带硬领的男人款式,她把它一股脑儿扎进牛仔裤里,她正在模特身上裁衣服,嘴里塞满别针,软尺挂在脖子上,最让人恼火的是,她的耳朵上居然夹着一支笔,猛一看,就像男人在耳朵上夹了一支烟。”
“我把她揪到镜子前,叫她好好看看自己,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样子,‘你自己愿意不男不女不要紧,但你不要影响我,因为你这么个妈妈,我都快要嫁不出去了。’我冲她大喊,她愣了一下,笑起来:自己没本事倒赖我,你是丑了还是傻了,会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就留在家里,跟我一起开店更好。别以为出嫁就是到了天堂!我心里顿时凉了,没准她真的就是这么打算的,她和妈咪搅在一起还不够,还想把我也拖进这个泥坑里。我决定摧毁她的计划,首先就是把妈咪赶走,她跟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一直留在我们家?我偷偷取出妈妈的钱,塞给妈咪,让她拿着工资走人,她有点吃惊,她说她不要工资,但她要去跟妈妈辞行。结果,妈妈赶来狠狠修理了我一顿。我不甘心,没多久,我又找到她,把话直接跟她说明了,她在这里,只会妨碍我找男朋友,影响我出嫁,如果她真的疼我,就应该替我着想,离开这里,哪怕等我出嫁了再回来。我还告诉她,不必向我妈辞行,以后写封信来解释一下就可以了。我知道,如果她去辞行,妈妈一定不会放她走。她同意了,但她要我给她几天时间,她好去打听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到了第三天,天大亮了,早餐还没动静,妈妈去推妈咪的门,我听见一声惊叫,回头就见我妈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咪把自己吊死在衣柜边。”
“我向妈妈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妈妈咬牙切齿地点着我的鼻子:‘没想到你这么歹毒,你记好,你杀了人了,你背了一条命债了。’然后妈妈就一门心思地料理妈咪的丧事,整个过程中,看都不看我一眼。丧事办完,我告诉她我的准婆婆想请我们一家去赴宴,其实也就是两家大人正式见面的意思,她冷冷地说:‘我是不会去的,我不会踩着你妈咪的尸体去赴那个宴,我也不会帮你这个杀人犯做任何事情。今后,你的事就自己看着办吧。’我问她,在她心目中,到底是我重要,还是妈咪重要。你猜她怎么说的?她说:‘本来是你重要,但你杀了妈咪,妈咪就比你重要了。’听完她这话,我就跑了,我去找我男朋友,结果,我在那里看到了另一个女孩子,他说过,别说是两家见面,只要还没结婚,他就还有挑选的权利。他妈妈一直不中意我,怕我妈妈没把我教好,将来坏了他们家的门风。他妈妈肯定会中意这个女孩子的,说不定她就是他妈妈给他挑的。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直跑上三楼,推开窗户,我看见英姿飒爽的妈妈正要往摩托车上跨,对了,除了男性装扮之外,她还爱骑摩托车,她有一辆非常拉风的摩托车,她戴上头盔,豹子般趴在那辆快艇一般的黑色摩托车上,急驰而过,常常惹来女孩子们的阵阵尖叫,她们都以为她是个小伙子。我冲摩托车上的妈妈喊了一声,她回过头来,我想也没想,就直通通地往下跳。着地之前的一刹那,我问我自己,我在干吗?我为什么要跳下来?是报复她,还是想让她接着我、抱着我?”
“当我像一条僵死的小虫似的躺在**时,男朋友并没过来看我一眼,我妈妈去找过他,她这样形容他:‘他死盯着我,一只脚悄悄向后退出半步,喃喃自语:不是我,跟我不相干,我们还没结婚,我还没有碰过她。’我无法笑出声,就做出哈哈大笑的表情。妈妈说:‘你看,我就是这样的命,先是妈咪,现在是你,我这辈子,注定只能跟女人相依为命。’她卖掉缝纫店,遍寻名医,五年后,我能套上假肢行走了。我跟她说,我要变成另一个人,于是,借着局部植皮的机会,我做了整容手术。我又跟她说,我不想别人斜着眼睛往下看我,我要变高,我要高高在上,我要让别人仰望我,于是我定做了辛迪·克劳馥的双腿。我望着比我矮一头的妈妈说,我现在不是你女儿了,我是另一个女人了。妈妈拿出她的立体裁剪功夫,精心为我设计新装,我的脖子因为割开过气管,留下了伤疤,需要遮盖起来,我的假脚躁,虽然纤细有力,但毕竟不如真的生动灵活,也要遮盖起来。当我穿上从头裹到脚的新衣服,迈着辛迪·克劳馥的双腿,跟妈妈一起出来散步时,常常惹来很多人驻足观看,里面有几个是我的老熟人,可他们一开始竟没认出我来。”
“那么,你跟你妈妈是何时动起创办西门坡一号的念头的呢?”我打断她的冗长叙述,把话题直接转到西门坡一号上来。
“谁告诉你西门坡一号是我们创办的?没错,房子是我的,但也只是房子而已,主意却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这里负责日常管理。”
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西门坡一号是白老师的。
“到底是谁?这个人不常在这里露面吗?”
“不会告诉你的,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只能告诉你,西门坡二号也正在筹建当中,今后,西门坡一号可能就要交给你和庄负责了,我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西门坡二号那里。”
我怀疑她是不愿意暴露太多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