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坡一号那边,我悄悄去过几次,看守仍然很严,大门两侧,一边站着一个警察,全副武装。我借了副望远镜,站在旁边的楼顶上望下看,院子里空无一人,晾衣绳上空空****,平时,那里挂得像万国旗。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看了很久,终于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霍地在院子里晃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就已经跑进了屋里,会是谁呢?飞比吗?仅凭背影,我无法肯定。
律师又跟我碰了一次头,这一回他有点沮丧,“这事的性质太严重了,别说只有我一个,就是一个律师团,把握也不大,因为我们的对手太强大了,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巨大的战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即便没有胜算,你也要把你的辩护词弄得漂亮点,对你来说,这可是一次不错的展示机会。”我真实的意图是希望他能在法庭上放手一搏,让西门坡一号输也输得个虽败犹荣。
“安旭说她很想自己替自己辩护,但她的要求被驳回了。”
“为什么?”比起年轻的律师,我更看好安旭的自我辩护。
“这个案情比较特殊,上面关注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谨慎。”
完了,气氛一旦变成这样,十有八九没戏了。
开庭这天,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安旭,五个多月的关押,终于让她露出了一些真面目,原来她已头发花白,染过的色彩退至发梢,看上去十分难堪。这样的头发再配上她一贯的衣着,不仅没了以前的神采,反而显得怪异。
她似乎在闹情绪,所有的应答,统统只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这让下面的听众议论纷纷。
律师的水平也让我大跌眼镜,他竟然结结巴巴,几次发生口误,连带着让人对西门坡一号也产生了怀疑。我真怀疑他是被谁收买过了。
幸亏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法官嘴里才会蹦出从轻的字眼。安旭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白丽莎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庭审结束后,我让律师帮我求了个情,允许我去见安旭。
“我们上诉吧。”
她点了点头:“那是肯定的,我们要求组成精英法庭,这些人根本审不了西门坡的案子。”
这就需要钱。安旭叫我去一趟那个带后花园的服装店,看看季真能不能资助她一笔律师费,“这次就当是热身了,下次我们一定得找个好律师,好好跟他们辩论一回。”安旭充满希望地说。
我找到季真,她像上次一样坐在花园深处,拨弄着自己的手机。
她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或者说,她假装记不起来我是谁了。
我说到安旭的现状,说到我们的打算,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做生意的人有个忌讳,我们不喜欢打官司,并且尽量不要卷进任何一桩官司当中”
我有点傻眼,“但是,我们大家……安旭不是你们的好姐妹吗?安旭不是替你设计了花园、还有会所吗……”
她没等听完就摇起了头:“不对不对,花园怎么是她设计的呢?花园是我家的祖产,会所也不是她独创的,没有她我迟早也会想到这个办法的,就算她有一定的贡献,我也早就跟她结清了,你去问问她,我给了她多少衣服,为她的杂志,还有那个西门坡什么的捐了多少钱?我不欠她的,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家的,但凡欠了一点点,我都会急着还清,不然我会睡不着觉。”
从花园出来,穿过营业厅的时候,我一眼看到货架上有个手工原创毛衣专柜,那些手工的毛衣,猛一看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近前细瞅,才发现每件都钉着“红妒鱼”的商标,这么说,它们是从西门坡一号拿来的,它们现在标出来的天价,那些织毛衣的女人们听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想想这中间的价差,看来“原创”两个字可真值钱哪。
我把店主的意思大致跟安旭讲了一下,安旭笑了笑:“她说花园是她家的祖产?她可真能编,我告诉你,那是她从别人手里一个平方米一个平方米租下来的,那棵古树,是我和她跑了很远的路,到很远的农村用很低的价钱买来的。还有她店里的衣服,不用说,都是暴利。”
“现在看清了吧,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为富不仁这句话真没错。以后别做这种事了,吃力不讨好。”
“还不是为了给西门坡一号找一点经济上的后盾,我还想把西门坡一号变成她的生产基地呢,不知道这个计划还能不能实施。”
“不是已经开始实施了吗?我在她店里看到红妒鱼牌的手工毛衣了。”
安旭笑起来:“不是手工毛衣,是原创毛衣。”
我哼了一声,也笑起来。“对了,她店里供的那条红妒鱼,也是你的想法吧?”
“嘘,快别说了,我有两条红妒鱼,一条在西门坡一号,一条在季真的店里,幸亏他们只发现了一条。”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比起白丽莎,季真好像不太好使唤嘛。”
“不一定,季真对你说的未必是真话,她对你还不了解,所以不敢多说。”
“这么说,律师费还是有指望的?”
“也许吧,但也不一定,毕竟人心难测,我都这样了……说真的,辛格,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去坐镇西门坡怎么样?”
“……什么?”“接手我和白丽莎呀。”“我……行吗?”
“怎么不行!”安旭急切地看着我,“如果没有这场风波,到了明年,白丽莎的位置就是你的,这原本就是我的计划,你大概也回过味来了,从你一踏进耶市开始,你就已经在我的计划之中,之所以没跟你明说,是怕你太紧张,想让你慢慢接受它,对它产生认同。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真的会把西门坡一号的人遣返原籍,说得容易,她们还能回去吗?回去了又怎么办?”
“我听你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就算遣散了我也能把她们一个个再找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出面的,我们说好。万一西门坡被毁,拜托你在另外一个地方再建一个西门坡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
“你不愿意吗?”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的看守:“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完全可能。”安旭哈哈大笑起来,“还记得我们即将出第一期的新杂志吗?(SIMPLE),你念一遍,不就是西门坡吗?傻瓜!”
我恍然大悟!
“原来你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天。”
“错!我只是想通过多种形式让越来越多的女人明白,她们就像深海里的红妒鱼,前半生是雌性,后半生是雄性,了解了这一点,她们会减轻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你丈夫应该知道你出事了吧?他怎么看?”
她学着他的样子:“‘行啊,还瞒着我搞出大动作来了。’看来这回我们得离了,因为我不想连累他。”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白丽莎,她那个样子,别说在里面待五年,五个月都活不出来。”
“没准不像你想的那么难,相反,现在最难的,大概要算西门坡一号的那帮人了,如果那些人要把她们强行遣散,她们能去哪里呢?西门坡一号对她们来说,就像是世界尽头。快去看看她们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聊。”
我心里一惊,马上站起来跟她告别。
西门坡一号门口的警察更多了,警车停了好几辆,还有一辆救护车,有人受伤了吗?还是在遣散过程中发生了冲突?
院门很难得地大开着,我径直冲了进去。
院子里一股怪味,有点像药味,还有点像死老鼠的气味:
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院子里一路小跑地忙碌着,他们挽起袖子,挂着听筒,全副武装。
进屋之前,一个警察试图阻拦,也许我的脸色吓坏了他,要不就是我的声音:“让开!我要找飞比!我的飞比!”他看了看我,一脸同情地放开了我。
甫道里开始出现扭曲的尸体,一律面朝下,四肢张开,作刨地状,只有一个是面朝上的,我认出来了,是阿玲,但她更像是刚刚被谁扳了过来。
除了雨道里的那几个,其余的人全都在餐厅里,个个都扭曲着,好像一秒钟前才结束痛苦的翻滚。我揪住一个护士问是怎么回事,她手上戴着乳胶手套,乳胶的味道让我直犯恶心,“大概食堂的厨师误把砒霜当成了味精,一个都没漏掉。”
我满屋子爬着找飞比,飞比吃饭不专心,食量又小,没准还能救活。
结果,我在院子里的树上找到了他。我始终没弄明白,一直都没学会爬树的飞比,究竟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
躲在树上的飞比毫发无损。他告诉我,那天,几个警察在餐厅里登记每个人的原籍,说要帮她们离开这里,回老家去。警察一走,她们就都哭了起来,她们都不愿意回家,除了西门坡一号,她们哪里都不想去。餐厅里哭声震天,十分吓人。一直哭到晚饭时间,有人宣布开饭,大家这才互相安慰着擦干眼泪,开始吃饭。
最先有反应的是阿玲,因为她吃饭最快,她刚一喊肚子疼,其他人就跟着倒在地上翻滚起来。负责做晚饭的女人一边翻滚一边大声喊:“与其被送出去无家可归,不如死在西门坡一号拉倒,大家说是不是?”
响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飞比那天因为喉咙疼,根本还没开始吃,出现了这种情况,当然吃不下了,满屋子的呻吟和挣扎,吓得他无处躲藏,只好咬咬牙爬到树上去。
飞比成了西门坡一号唯一的幸存者。
我把惊魂未定的飞比带进我在郊区新租的家,这是一片新开辟的小区,阳光充足,地势开阔,小区里面就有一家幼儿园,小优已经在那里上大班了。我蹲下来,对飞比说,明天早上,你就可以跟小优一起去上幼儿园了。他不像以前那么天真烂漫了,他拘谨地问我:“那里的饭菜不会有毒吧?”
然后我马上去见安旭,告诉她西门坡一号的消息。她听了,脸马上变得灰白,几根不听话跑出来的白发丝在一动不动的头顶上打寒喋似的飘动。
“我已经盯上一个律师了,那可是个有名望的好律师,打过很多著名的官司,我打算明天就去找他,然后带他来见你。”
“算了,不用上诉了。”安旭一脸的颓丧。
“那天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
“那时我还觉得自己无罪,现在,二十几条人命没了,无罪也有罪了。”